龙静水刚跟著他走了几步,就听身後“砰”一声巨响,即使并不回头,也知方才那间屋子已经全塌了。
甚至他一路往前走的时候,也依然感觉得到脚下地面的颤动。
龙王之怒,势若雷霆。
而龙无波会这样生气,也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关系吗?
龙静水真正深思起来,竟猛然觉得有些害怕。他先前以为龙无波只是戏弄自己,所以并未如何在意,现在一旦确定了那人的心意,方才察觉到了危险。
只是不知,危险的人是龙无波,还是他自己?
这样想著,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从前的住所。
那是他当太子时的旧居,自然比龙无波那座偏僻的寝宫华丽许多,难得的是,他沦为阶下囚这麽久,里头的一草一木、装饰摆设全部都不曾动过。
龙静水心中疑惑,不由得望了龙无波一眼。
龙无波便现出些得意的神情来,握一握他的手,笑说:“大哥的地方,我怎麽敢随便乱动?”
龙静水眼皮跳了跳,心底的怪异感觉又窜了上来,慌忙放开他的手,正色道:“你如今政务繁忙,不该费这麽多心思在我身上。”
“大哥……”
“你既然唤我大哥,就更加不该胡思乱想。”
龙无波窒得厉害,慢慢眯起眼来,无声浅笑。隔了半天,才抬头望定龙静水,轻轻的问:“在大哥眼里,我一辈子也只是弟弟?”
龙静水心头一跳,不由自主的避开了龙无波的视线,然後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应:“没错。”
缚龙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龙静水说完这句话後,自己也觉得太过绝情了些,但想到他跟龙无波原是兄弟,若不这样回答,还能怎麽回答?
纵使胸口闷得厉害,也只装作浑然不觉,板了脸立在那里。
龙无波与他对视一阵,嘴角弯了弯,竟慢慢露出些笑容来。他先前只被劝了一句选妃,就气得把屋子也毁了,这会儿听到龙静水的答案,自然更是指尖发抖,面容扭曲。但是却偏偏逼著自己摆出笑颜来,仍是那麽望住龙静水,柔声道:“我想要的东西,原是无论如何也要到手的,但我实在舍不得再伤你了。”
他语气又轻又软,目光灼灼的瞧著龙静水,实在深情至极。
龙静水心头一动,几乎便要心软了,但他对於“龙无波是弟弟”这一点极为坚持,马上又扭开了头去,不理不睬。
龙无波倒也不甚在意,仅是将龙静水上下打量一番,突然笑出声来,道:“咱们刚才走得太急,哥哥连头发也不曾梳好。”
边说边拉著龙静水到桌边坐下了。
龙静水抬手摸了摸,果然发现自己披头散发,束发的带子不知去了哪里,不觉面上微红。
龙无波则笑嘻嘻的在房里绕了一圈,不知从何处寻了把梳子出来,就这麽立在龙静水身後,趁机帮他梳起头来。
龙静水给他这样伺候著,感觉温热的呼吸近在耳旁,心中竟是一阵悸动。好不容易才镇定心神,猛地伸手抓住了龙无波的手腕,道:“无波,你当真无事可做?”
“大哥,我……我只想陪陪你。”
龙静水闭了闭眼睛,终究没有回头看他,道:“你去忙吧。”
他说话口吻淡淡的,却已摆足了大哥的架势。
若在平时,喜怒无常的龙王大人早已发作了,此刻竟仍是忍著,静默一阵之後,慢慢把那梳子塞进了龙静水手中,微不可闻的应:“……好。”
话落,果真转身朝门外走去。
龙静水心头直跳,这才转了头看他背影,眼见他一步步走到门口时,却又倏地停住了,回过脸来盯住自己瞧。
那眸底的光芒重重叠叠,眼神似水温柔,简直连铁石也能融化。片刻後,龙无波嘴角扯出一抹极难看的微笑,似乎张口欲言,但最终只是轻轻唤了两个字:“大哥。”
然後便迈步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龙静水茫然的坐在原处,手中梳子突然滑落下去,“砰”一声摔在地上,激得他心头跳了一跳。
一时间,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所幸龙无波突然变得极为听话,那日离开之後,每天都只是来陪大哥吃饭,再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只是那目光始终温柔动人,似含了绵绵情意,叫人不敢逼视。
龙静水从前喝了禁锢灵力的毒酒,如今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他却也不向龙无波讨要解药,仿佛能不能恢复灵力,於他并无差别。他每日就只关在房里看书作画,偶尔到花园逛上几圈,比之当太子的时节,竟要逍遥许多。
唯一的烦恼,就是龙无波对他爱慕过甚,害他只能照古书上的药方煎了药,一碗碗的送去给弟弟喝。
如此过了几个月後,果然有些成效。
龙无波原是照三餐缠著他不放的,往後来得次数渐渐少了,两、三天才能见上一面。而且谨守礼数,连撒娇的事儿也不常干了。
按说这样和和睦睦的兄弟关系,正是龙静水一直想要的。他当初甘冒奇险,独自守著那个秘密过了五百年,後来更是咬牙忍耐龙无波的折磨,为的不就是今天?
可真正如愿以偿时,却依然心神不宁。
是怕龙无波反复无常,转眼又会翻脸?还是害怕别的什麽?
他思来想去,怎麽也弄不明白,只是龙无波那天回过头来望他的那个眼神,却总是翻来覆去的在面前出现。
甚至连在园中画画散心的时候,那道身影也还是挥之不去。
明明手中握著画笔,心里想的却是那人的俊美容颜,直到在纸上胡乱划了两划,方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只见墨迹晕染开来,虽然只有两道笔画,却依稀猜得出接下来要写个什麽字。
除了那人的名字,还能有什麽?
龙静水被自己写的东西吓了一跳,慌忙把那染了墨的纸揉成一团,牢牢攥在了手心里,心底却恍恍惚惚的想:他有多久没见过龙无波的面了?三天,还是五天?若那医治断袖之癖的药当真有效,他也该喝上一碗才对。
这念头刚刚转出来,龙静水就暗叫一声不好,掌心里霎时渗满了冷汗。
他又没有生病,哪里用得著喝药?除非……
龙静水深吸一口气,根本不敢深思下去,转身就要回房。然而尚未迈出步子,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远远传了过来。
他心里乱哄哄的,知道不可久留,但双脚偏偏不听使唤,怎麽也走不动了。耳听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没过多久,便有一道人影从珊瑚丛後面转了出来。
那人穿一套青色长衫,乌黑长发随意束起,虽是一副普通的书生打扮,却是容颜如玉、态度潇洒,手中折扇更是摇啊摇的,一双狐狸眼含情含笑,模样煞是好看。
……不是龙无波。
龙静水皱了皱眉,似是松了口气,又似乎觉得有些失望,怔怔的瞧著眼前的陌生人。
而那人也滴溜溜的转动眼眸,视线在他身上绕了几圈,手中折扇唰一声展开来,笑道:“姓龙的真是不够义气,在自己宫中藏了这麽个大美人,怎麽从来也不告诉我?”
缚龙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斜斜往上一挑,态度实在轻薄至极。
龙静水怔了一怔,料想此人该是龙无波的客人,心中虽然有些不痛快,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将袖子一甩,转头就走。
岂知那人竟大步追了上来,一下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笑吟吟的说:“在下名唤章华,不小心在这龙宫中迷了路,不知美人如何称呼?”
龙静水眉头蹙得更紧,冷声道:“沿著这条走廊一直往前,到了尽头处再左拐,就能寻到龙宫正殿了。”
“多谢。”章华拱手为礼,眼泛桃花,“美人不帮我带个路吗?”
“这附近多得是宫女侍从,你随便找个人带路就成了。”
“可是无论哪一个……都及不上美人你的相貌。”说话间,章华转了转手中折扇,拿扇柄去挑龙静水的下巴。
龙静水顿时大怒,连忙抬手隔开了他的扇子,沈声喝道:“放肆!”
顷刻间,两个人已然动起手来。
章华面上始终含笑,分明就是有心调戏,龙静水则吃亏在气力不济,刚欲夺下那把扇子,就觉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恰在此时,背後忽然伸出一双手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龙静水心头跳了跳,回头看时,果见龙无波立在身後,俊秀五官精致动人,薄唇似弯非弯,便是不笑的时候,也似悠然含情。
这轻薄无行的调调,简直与那陌生男子一般无二,龙静水却觉面上发烫,一时挣不开他的怀抱。
隔了好一会儿,龙无波才慢慢松开手去,笑著睨了章华一眼,道:“原来你在这里。”
“哈哈,我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幸好遇上这一位大美人。”
闻言,龙无波面容微变,不著痕迹的将龙静水挡在了身後。
章华手中的扇子开开合合,目光仍旧在龙静水身上流连,笑说:“我跟龙兄关系匪浅,应该用不著如此避嫌吧?不知这位美人……”
“美人这个称呼都被你叫去了,还嫌不够?今日多有不便,我日後再向你说明就是了。”龙无波与他调笑两句,倒也并不动怒,仅是拍了拍手掌,道,“来人,送狐王回房休息。”
他身後的侍从立刻领命,引了章华走向长廊的另一头。
章华虽然大步往前,一路上却走走停停,时不时回眸张望,眼角春意浓浓,也不知将视线落在谁的身上。
龙静水回想他先前的暧昧言语,心中愈发不快起来,开口问道:“此人就是狐王?”
“没错。”龙无波点了点头,道,“大哥久居东海,恐怕不曾见过他的面。”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狐王……好像不太对劲。”他曾经听过不少传言,据说狐王最喜欢男扮女装、颠倒阴阳,为此气死了好几位狐族的长老,早已成了妖界的笑柄。
龙无波自然知道他指得是什麽,不由微微一笑,道:“他前不久被雷劈了一劈,突然就恢复正常了。从前,咳咳,确实是极爱女装的。”
龙静水略想了一想,沈吟道:“狐王的幻术天下无双,他若变成了女子,想必是沈鱼落雁、闭月羞花。”
龙无波怔了怔,表情突然变得难以形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勉强应道:“那是当然。”
龙静水见他神色有异,联想到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烦闷之感更胜从前,又问:“狐王怎麽会跑来龙宫的?”
“是我请他过来……”龙无波顿了顿,目光故意转向别处,“喝酒的。”
龙静水从小看他长大,立刻就知道他是有心隐瞒,不觉冷笑一下,淡淡的说:“果然是关系匪浅麽?我都不知你交上了这样一个好朋友。”
龙无波叹了叹气,悠悠的望住他看,状似漫不经心的反问:“这五百年间的事,大哥又知道多少?”
他眼神含情脉脉,与那日回头时一模一样。
龙静水全身一震,额角陡然抽痛起来,张口欲言。
龙无波却先笑了笑,道:“大哥身体刚刚痊愈,站了这麽久不累吗?回房吧。”
说著,伸手想去拉龙静水的胳膊,但最终只是整了整他的衣袖,仍旧立著不动。
若在平时的话,他自是要亲自送大哥回房的,但照现在这态度来看,分明只打算目送了。
龙静水便也立在原地,静静望他一眼,问:“你要去陪那狐王喝酒了?”
“狐王既然来了东海,我当然应该好好招待。”
“……好。”
龙静水沈默半晌,方才吐出这麽一个字来,转身,果然一步步的往自己房里走去。他掌心里还攥著那揉成一团的废纸,上头的字尚未写成,却已在他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无波。
龙无波。
龙静水回房之後,呆呆在床边坐了许久。
直到天色暗下去的时候,才听偏殿传来了丝竹之声。
他知道龙无波定是在大宴狐王了,想到那名唤章华的人相貌俊美、眉目风流,若换了女装与龙无波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心中竟觉得刺痛起来,急忙起身关了窗子。
但那饮酒作乐的调笑声依旧远远的传进耳里。
即使他不愿想不愿听,却还是能从一片嘈杂中分辨出龙无波的声音。
那嗓音低沈沙哑,带了无尽的诱惑意味,依稀就似那一日,他用如水的目光望著自己,轻轻的唤:大哥。
是了。
千山万水,千年万年,只有这一个人……独一无二。
缚龙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而这个人,曾经说过喜欢他。
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若一辈子只当兄弟,会不会太过可惜?
龙静水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体不住发抖。他想尽办法守著那个秘密,难道是为了跟龙无波谈情说爱的?再怎麽情比金坚,又如何及得上血缘的羁绊?他要将龙无波留在身边,就只能把他当作弟弟。
龙静水这样想过一回之後,总算是冷静了许多,但是心中那一种痛楚,却是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
他当初被捏断指骨的时候,虽也痛得死去活来,但毕竟一下就过去了,绝不似现在这般,心头像被什麽利刃抵住了,持续不断的疼痛下去。
……好痛。
龙静水翻来覆去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起来时自然精神不济,恍恍惚惚的没力气出门。但即使他从早到晚在屋里呆著,却仍是不免听到许多流言。
一会儿听说龙无波陪著狐王游遍东海,一会儿听说那两人又在饮酒作乐,一会儿……而且宫女侍从们提起那位风流倜傥的狐王时,眼角眉梢总带了些暧昧之色,令他心中隐隐发闷,短短三天里,失手砸碎了好几个杯子。
直到第四天早上,龙无波才抽出空来看他。
不过也只在门口立了一立,随便问问他的身体而已,说过几句话後,便即转身要走。
龙静水忍无可忍,终於起身叫道:“龙无波!”
“大哥?”
“那个狐王……要在这儿呆到几时?”
“他难得来一趟龙宫,住上个把月也不为过。”
“此人行事不端,你与他过从甚密,恐怕会惹出许多闲言碎语。”
“喔?大哥的意思是?”
龙静水蹙了蹙眉,不好把心里的猜测说出口来,只转头望向一边,沈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些立下王妃吧。”
龙无波这回倒并不动怒,反倒笑了一笑,问:“大哥怎麽又提这件事了?”
“我是为了你好。”龙静水把发抖的手指藏在袖中,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或许吧。不过……”龙无波上前几步,在龙静水跟前停了下来,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叹息道,“大哥可以不喜欢我,却管不著我心里喜欢谁,对不对?”
他唇边虽然含笑,眸中却丝毫笑意也无,反而带一点点落寞之情,刺得人心都痛起来。
龙静水呆在那里,根本说不出话。
龙无波便也不再多言,很慢很慢的收回了手,转身就走。
龙静水心头发怔,隔了许久,突然从迷梦中清醒过来,追著他冲出门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做些什麽,仅仅觉得胸口疼得厉害,舍不得龙无波这样的表情。
“无波……”他一路转过拐角,刚把这两个字念出来,就猛地窒住了,咬紧牙关倒退回去。
远远一眼,便望见龙无波与狐王站在一处,一个浅笑盈盈,另一个潇洒自若,脸凑得不能再近,分明正在说笑。
前一刻还在他面前含情脉脉,下一瞬又对著别人展颜微笑。
这便是所谓的喜欢麽?
龙静水脸色惨白,整个人顺著墙壁滑下去,心底一阵一阵的抽搐起来。
他不知自己为何痛苦,是为了龙无波浅笑的模样,还是为了狐王风流的眉眼?他甚至情愿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牢,至少那一时那一刻,龙无波眼中只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