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红著脸连连道歉，老夫人好奇地问道：“你们东方人在别人打喷嚏後会说些什麽呢？”
“我们会说，一定是有人想你了。”陈扬随口答道。
“你远离家乡，一定会有很多人想你的。”
“也许吧。”陈扬慢慢地止住笑容，他只有几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有谁会在这样的大早上想起自己呢？至於秦律，陈扬希望他再也别惦记自己了，他受够了。
吃完早饭，陈扬拿著龙先生赠送的提亲，跟老夫妇道别後就走出了大门。
老夫妇的房子位於中产阶级社区，每幢房子都不大但是非常整洁，房门前的小花园都依照各自的喜爱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早上7点锺，今天天气格外晴朗，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挂在空中灿烂耀眼，陈扬眯著眼睛走过邻居家一道爬满藤萝了镂空花墙，金色的阳光让他不自觉想到了云沐山上的往事。
“我也要像太阳一样耀眼。”陈扬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场和秦律的恋爱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总是温吞水的陈扬也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灼热，那些甜蜜或刺痛的经历都是财富，让他的人生体会更加丰富，正如朱培年老师所说，来到维也纳，他不仅要学琴艺，更要增加见识增长阅历，小提琴的技术是有限的，但是对乐曲艺术性的体会是无限的。
如果没有经历生活的酸甜苦辣，你怎麽能用琴弓表达那些微妙的情感？说到底，音乐不是简单地把谱子上的音符穿成一串就可以的。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煎熬苦闷，如果你从来没有为爱情的来临而激动战栗，你如何把音乐那些深层次的感悟传达给观众？
不管多麽的怨恨，秦律是陈扬唯一爱过的人，他让他体会到了在爱情之海中从峰顶到谷底的全部滋味，这种经历让他身心俱疲，又刻骨铭心。
不知道为什麽，陈扬总觉得花墙後有双眼睛在望著自己，他迟疑地想走过去查看，又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他笑了笑，继续朝太阳的方向走去。
花墙後，秦律蹑手蹑脚地直起了腰，看著明亮的朝晖里陈扬的背影轻轻地笑了。陈扬瘦多了，这一连串的打击想必让他吃足了苦头。秦律很想上前去拦住陈扬，彻彻底底，真真诚诚跟他道歉，求他再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还不是时候，口头上的诺言分量太轻了，他以前不也一边发誓一边出轨吗？陈扬不会也不应该再相信那些轻许的甜言蜜语了。连梁诤言都能沈稳认真地对待爱情，秦律怎麽能只用几句孟浪的诺言换回爱情？
他们都有各自的梦想正待实现，他们都有各自的问题需要解决，暂时的分离会让他们更加明晰自己的心意。
很快的，秦律暗自想道，很快我就会闯出自己的成功，不是靠父辈的荫蔽，而是在经历了轻狂岁月之後，靠沈稳和努力成就的摇滚梦想。
我摇滚，你小提琴，又有什麽关系？殊途而同归，好的音乐总会让人感动，珍惜，领悟，无论用怎样的方式表达，在本质上讲，我们是同一种人，身上满刻著音乐的痕迹，即使几番周折也都没有放弃用音乐诠释青春。
陈扬越走越远，但秦律却觉得他在自己心里越走越近，多少年来，秦律内心潮湿阴暗，杂草丛生，郁郁寡欢，而此刻，在维也纳冬季并不温暖的阳光下，他第一次觉得，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心房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好温暖。
匆匆从维也纳回来，秦律马上踌躇满志地投入到第二张专辑的制作中。新的吉他手已经找到，跟李天威风格很像，是个话不多技术却很华丽的家夥。
虽然“ATP”没有了李天威很遗憾，但是，天下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经过几个月艰难的筹备，并且充分听取了郑繁的建议之後，全部十首歌都已经录制完毕，专辑发行进入了最後的冲刺阶段。
专辑的名字取自里面的主打歌──忏悔。是的，忏悔，向父亲忏悔，向陈扬忏悔，为过去的胡作非为忏悔。
他决心彻底远离糜烂放纵的生活。这张专辑将是他人生和乐风的重大的转折。
他根本没有去想会不会红，因为他这次是用灵魂在做音乐。
可实际上，这张专辑旋律优美，曲风清新，情感深沈，再加上秦律掩盖不住的才华，郑繁的人脉手段，父亲的雄厚财力，天时地利人和具备，“ATP”这次是不想红都不行了。
专辑出来之後，秦律第一时间寄给了陈扬一张，虽然不能去找他，不能打电话，把几个月辛苦而来的心血寄给他总是可以的吧？
秦律没有在专辑上签名，只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音乐见证成长”。
透过音乐，你应该可以看见我的真心和苦心。
第三十六章 人在他乡
两年後，法国巴黎。
这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大厅，可里面举行的却是世界最高级别的音乐赛事。
在导师的极力推荐下，陈扬参加了两年一度的巴黎国际钢琴小提琴大赛。
决赛曲目已经完成──巴赫六首无伴奏小提琴里的恰空，陈扬正轻松地坐在座位上，和其他五位进入决赛的选手一起等待最终的结果。
陈扬发现，进入决赛的六位选手里，竟然有五位是亚洲面孔，除了自己，还有两个韩国人，两个日本人，好容易有个美国人吧，听名字还是美韩混血儿。
这是很常见的，日韩在古典音乐界表现一向抢眼。有人说，是因为东方人里拥有绝对音感的人比例比西方人多得多，但陈扬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自己也并不具备所谓天生的绝对音感，可不还是闯进了世界最高水平的音乐赛事？
陈扬认为，是东方人更克己更勤奋的性格才造成了这种局面。
几位评审已经商议结束，从第六名开始公布结果。
金妍珠，小林章男，迈克尔•崔，一个个名字被公布出来，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当评审宣布第二名是来自日本的青木时，金奖选手已经呼之欲出。
“纯氧！”评审别扭地叫出了陈扬的名字，“演奏技巧完美无暇，所有细节无可挑剔！他的演绎兼具克制的理智与奔放的情感，他完全复活了巴赫的灵魂，空缺了两届的金奖给他可谓是实至名归！”
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选手和评审都走过来跟陈扬握手，漂亮的韩国妹妹还给了他一个大力的拥抱。
陈扬微笑著，没有狂喜也没有流泪，十六年了，水滴石穿，铁杵成针，得奖仿佛自然而然。经过十六年的辛苦灌溉，即使铁树也该开花了。
简单的记者会後，他没有再接受任何采访，匆匆地飞回了维也纳。获奖之後，他将按照大赛组委会的规定进行为期一年的全球巡回演出，在这之前，他需要回维也纳调整心情。
从空中往下看去，维也纳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层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三面环绕，著名的蓝色多瑙河穿城而过，周围还有大片大片的森林包绕。
除了音乐，绿色就是维也纳最大的主题。
当初几乎是逃跑一样逃来这个城市，每次想到“秦律”这个名字都是既害怕又痛恨。陈扬把痛恨和耻辱全部化作动力，每天躲在房间里疯狂地练琴。
可是，维也纳的美丽他不可能视而不见：街头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多瑙河里涉水而过的梅花鹿，各式各样的教堂和雕塑，数之不尽的花园和果园。
痛恨的情绪不可能在这样祥和的氛围里滋长。
因为，就像西藏适合心灵之旅一样，维也纳无尽的氤氲绿色适合疗伤。
渐渐地，秦律已经不再是他的禁忌，他可以平淡地对待那段往事了。原来，时间果然是一剂良药，在它的魔力之下，再大的伤痛也终有平复的一天。
可恨的是，不知什麽时候开始，在繁忙的学业之余，陈扬开始不由自主地在Google上搜索“ATP乐队”。
他们换了新的吉他手，他们改变了乐风，他们从第二张专辑开始走红，他们的巡回演出场场爆满。秦律的蓝发染黑了，眼神比往日宁静了，被人揭发吸毒滥交丑闻的时候，他勇敢地站出来承认并忏悔了，而且获得了大众的支持和原谅。
陈扬关注著秦律的每一条消息、每一张照片，可每次看完这些又在心里後悔不迭。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麽了，不是早把那段感情完全斩断了吗？
没有办法，即使是骂自己犯贱也没有办法。人在他乡，除了练琴无事可做，他寂寞得快要发疯。
回到寄宿的老夫妇家里，老太太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包裹，道：“你的快件。”
这是两年来第三个这样的包裹了，陈扬马上猜到里面是什麽──秦律的新专辑。第二张专辑叫“忏悔”，第三张叫“希望”，这第四张专辑会叫什麽名字呢？
陈扬接过包裹，哭笑不得，这当然是秦律寄来的，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有时还会接到诡异的无声的电话，反复追问那边不挂断却也不回答，想来也一定是秦律在弄鬼吧。
在网上看他承认曾经吸毒，决心痛改前非的视频时，还暗想这人终於成熟有担当了，可没想到私下里还是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陈扬摇摇头，突然发现自己在笑，原来，他已经能够笑著想到秦律其人了。
拆开包裹，专辑的封面上只有一把蜜柚色的小提琴，左上角鲜红的玫瑰花瓣组成了一个艺术体的大字──“爱”。
第四张专辑的名字竟然叫“爱”？
好俗气！陈扬哑然失笑，这根本不像摇滚乐队的风格。
慢慢地，陈扬止住了笑容，虽然不再恨他，爱？恐怕是再不可能的了。
第三十七章 不祥的预感
每次新专辑的发行，都是无休无止的宣传和通告。秦律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站了。无数的闪光灯几乎同时闪起，刺眼的光芒差点让他瞬间失明。
至少几十个娱乐记者举著麦克风团团把他们围住，而摄影师们则架著长枪短炮猛拍，问题像连珠炮一向砸向他们。
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即使是再有精力的人也受不了的，别人不说，连一向活泼的梁诤言都蔫坐在位置上强装笑颜。好在，这里是宣传的最後一站了。
例行公事般的问题问完之後，突然，角落里一个目光凌厉的短发女记者站起里发问道：“秦先生，大家都知道你曾经吸毒成瘾，虽然你本人没有直认──，”
“对不起！”一边站著的经纪人连忙打断道，“这个问题，很久以前就解释清楚了，秦律已经改过，就请大家不要再追问了。”
女记者仿若未闻，反而抬高声调继续质问：“虽然你本人没有直认，不过你应该是同性恋无疑！你们第一张专辑就有不健康的内容，你本身也有过严重的品行问题，这张专辑叫做‘爱’，是不是指同性之爱？！难怪很多父母认为，你这样的偶像，会对小孩造成很坏的影响！”
很少会有记者问这种尖锐到像是挑衅的问题，嘈杂的会场马上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了秦律身上，经纪人担心得满头大汗，又不好冲上去代替秦律回答。
秦律马上意识到，这个记者很可能是对手唱片公司指派。
派系和利益斗争哪里都存在，就在他第二张专辑大卖之後，马上就有人捅出他过去的种种不堪。那段时间里，关於他和“ATP”的负面新闻铺天盖地。郑繁和父亲想冷处理加私下金钱公关，可秦律却勇敢地站了出来。
错事做了就是做了，一味的遮掩只能让事态更加糟糕。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勇敢和坦诚得到了大众的谅解。
秦律微微笑道：“这位女士，我想你把爱理解得太狭隘了吧。爱可不单单指情欲之爱，友情是爱，亲情是爱，就算和陌生人、仇人之间也可能有爱呢。我们这张专辑就是要表现种种的人间之爱。另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八卦报纸上，哪个男艺人没传过‘gay闻’？”
秦律开玩笑的口气让在场的人都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没有办法，坦诚也要有个限度，在这种敏感问题上，含糊其辞必须的。
“所以，请大家忘记我的性向传闻，甚至忘记秦律本人。”秦律扫视著会唱坚定地说道，“请关注我们的音乐，‘ATP’不靠炒作不靠绯闻，我们只用音乐说话！”
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可秦律的心思却不由自主飞到了巴黎。
记者会结束之後，他马上开始查询巴黎国际钢琴小提琴大赛的赛况，他总是这样，在第一时间追寻陈扬的点滴消息。
揉了几次眼睛，没错，是陈扬，金奖。
秦律的狂喜甚至超过了ATP获得“年度最佳”的称号。他喜爱的陈扬，几经波折，终於也实现了梦想。
他再也不能等待了。
专辑最後一站的宣传已经结束，秦律马上买了飞巴黎的机票，可到了巴黎却得知陈扬已经返回维也纳。当他拐弯去苏黎世探望过母亲，又追到维也纳的时候，陈扬已经在伦敦准备全球巡演的第一站了。
几次扑空让秦律生出很不好的预感。这样追来追去根本不是办法，况且，即使在某地的後台见到了他，如果是演出前，难免会影响到他的表演；如果是演出後，他又会固执地一走了之。
秦律太了解他的脾气了，他一定是客气又倔强地挥挥手，背著提琴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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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实在拖太长时间了，这周之内，连番外一起完结。
第三十八章 用心良苦
伦敦，柏林，汉堡，鹿特丹，一站站的演出让陈扬几乎虚脱了，生理和心理都达到了极限。
最紧张的反而是演出结束後，因为要面对当地批评家的评论。这些人一向尖刻，任何一点瑕疵和才力不足都会被他们敏锐地抓住，然後在报纸上极尽讽刺嘲讽之能事。
不过，陈扬早知道职业小提琴之路的艰辛，生活中经历的种种让他学会了自信与坚强，他有决心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另一个高峰。
西欧部分的演出结束後，终於有了两周的休整期。骤然从忙碌中脱身，陈扬反而有些难以适应。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家乡的闵老师突然打来电话，热情邀请陈扬回去。
“陈扬出息了，家乡人可都盼著你回来呢，”闵老师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你要不嫌弃我们这里的音乐厅条件太差，就尽快回来举办一次音乐会吧。”
陈扬有些脸红，得奖之後本来应该先给各位老师报喜的，可忙碌兴奋中竟然把这麽重要的事情忘了。不管是启蒙的闵老师，後来的吴老师，还是对他有莫大知遇之恩的朱老师，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陈扬。
虽然疲劳，可陈扬却马上应邀回到了家乡，这样的答谢音乐会他义不容辞。
在家乡的车站里，已经年过半百的闵老师激动地拉住他的手说：“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我还用说什麽！”
陈扬微笑著刚要说话，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背後传来：“一样都是学生，您这样偏心我可要嫉妒了呢。”
闵老师含著泪花笑著放开了手，陈扬却僵在那里不敢回头。
可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那是秦律。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秦律怎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秦律走了过来，黑色的短发，黑色的西装，年少轻狂已经一扫而光，黑色的眼眸温柔却坚定地看著陈扬。
如果换一个场合，陈扬一定会掉头离去，可这是他答应闵老师的音乐会，虽然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却不能跟个孩子一样逃避。
闵老师笑著一手拉住一个，道：“古典也好，摇滚也好，你们都出息了，我也老了。音乐会在明晚，今天我们师徒三个先好好聚一聚。”
饭店的包间很大，三个人坐著显得孤零零的。陈扬虽然觉得别扭，可闵老师的面子不能不给。
闵老师高兴地多喝了几杯，絮絮叨叨对陈扬说道：“这事我要批评你，要不是秦律告诉，我都不知道你得奖的事。这样的喜事不先告诉老师，不会是还怪老师当初说你‘杀蚊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