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若寒收起信笺,喃喃自语:“子衿的比武之约么?”
“殿下……”沐言抱起她的瑶琴,琴音重新如流水潺潺,纯白的衣袂在风中舞起。沐言守护着她的爱徒,同时也为她逝去的爱徒守护着最重要的人,“并不是要您为子衿比出个结果,只是希望您看看子衿的生活。虽然他活得很辛苦,可他依然很努力地活着,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轻易放弃生命!去看看他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和您创造的世界!”
“我……”望着手中的青剑,冷若寒眸中的光辉微微一凝,似乎下定了决心。
…… ……
风凋谢了
青衣已经远去
回来的幽冥路
没有那一丛丛如血的玫瑰
只是
冷若寒所追寻的
是关于青青子衿的记忆!
金陵古道
金陵自古繁华,几世为都,金粉韶华,火树银花。
金陵城外十余里,已然热闹非凡。一条官道入城,道旁零星的商贩众多。锦衣华车时时来往,掀起一路尘埃。
道旁的茶肆。
一名年轻剑客正在饮茶,他身着月白长衫,皮肤白皙,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岁,英气逼人的眉宇间,隐隐有着凌厉的气势。他一面饮茶,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茶肆,黑眸中摄人的光辉,有一丝萧索的冰冷。
马蹄疾行的声音远远传来,剑客的目光微微变黯,霍然起身,他叹息般微微摇头,身影一闪,已笔直地立在了道旁。
如此快的身法,似一阵风扫过。茶肆角落里,白衣少年略略蹙起了眉。
没多久,华丽的马车便出现在官道上,之前那么张扬的马蹄声,也只有这样华丽地近乎张狂的马车才能发出了。马车是用沉香木打造的,绘着枫叶的花纹,一色四匹的枣红马拉着,每一匹都是马中极品。想来车主也必定富可敌国。
马车停在了剑客的面前,一个小厮利索地跳下了车,低低对那剑客说了句什么,剑客微微颔首,精厉的目光刀一般剜向茶肆里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身遭的杀气,失神地饮着清茶,落寞的神色中隐着无尽的哀伤。他就仿佛不在这个尘世里,淡淡地与一切保持着距离。
马车的帷帘被掀了起来,一名华服男子从容地下了车。他的头发用金冠束着,风度颇佳,但是目光却和剑客一样凉薄。
扫了一眼白衣少年,华服男子握住剑客的手,相携着一同入了茶肆,拣了个干净的台面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剑客,道:“二弟,有劳你了。”
剑客冷冷一笑:“大哥放心!”他的手腕略一翻转,已将银色的佩剑握在了手中,清冷的剑锋杀气极盛。
剑客的身影再度一扬,便出现在了白衣少年的面前!
剑冷,心更冷。
剑客礼节性地垂下了剑锋,暂且收敛了锋芒:“在下楚佩玉,有琴公子,有礼了!”
他的嘴角划出一丝冷笑,宛如刀锋般凌厉。目光停留在白衣少年背上的青剑,若有若无地有些惊讶。“有琴公子,请拔剑吧。”
白衣少年慢慢地抬起头,茫然的瞳孔中映出一个杀气腾腾的身影。他轻轻抚着背上的青剑,哀然一笑:“楚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姓有琴……”
“有琴公子何必如此?”话音未落,楚佩玉的剑已然刺出,冰冷的剑锋上绽开了杀戮之花,快愈闪电般落下,直取白衣少年的心脏!
冷若寒蓦然一惊,只是刹那,杀气竟已浸骨?他自然是不怕这一剑,凭着残月心法,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剑!只是他不想这样做,夺下一个剑客的剑,是对其最大的侮辱!
冷若寒的身子略略一倾,仿佛天地间的一片飞雪,白芒点点,已灵巧地避过了剑锋,淡然立在了桌子的另一侧。
一缕黑发从绝美的额边断裂,曼妙地飞旋着落地。
虽然如此,楚佩玉的一剑,的的确确落空了。一剑斫在桌面上,桌面应声而碎!
桌上的茶碗亦碎,茶水如漫天花语散开,尽数向冷若寒激射而去!
冷若寒眼波流转,广袖翩翩扬起,似有万千华光飞溅而出,衬得他如云端的天神,高贵华美令天地失色!
迎面泼来的茶水,没有一滴溅在那纯白的衣袂上!
楚佩玉脸色一沉,心知对方武功绝世。他立刻收剑护胸,冰冷的目光几乎冻结一切,紧盯着冷若寒星辰般的眸子,极力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有琴公子果然厉害,可是若再不拔剑,实在欺人太甚!”
“我……”冷若寒翩然而立,望着眼前已然恼怒的剑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身上的寂寞与冷清,带着与世隔绝的孤独。
慢慢垂下眼,冷若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不会用剑。”
冷若寒没有说谎,他从不曾习剑,在他身后的青剑,只是寄托了一个执著的灵魂,惟有剑锋上冰冷的温柔,才能让他安心,给他勇气。
可是楚佩玉不知道,他只知道背着剑的白衣少年,武功绝世!
“有琴公子何必如此!”楚佩玉勃然变色,这单薄的少年已经最大地侮辱了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剑客的剑再也没有半分犹豫,如毒蛇直取冷若寒眉心!
银色的剑辉绚烂地绽放,绝望的银光是死亡的礼赞,彻骨的剑气冰凉如霜,苍白之下,是足以令天地战悚的强悍!
银蛇飞舞,那一份戾气铺天盖地,再度凶狠地扑向冷若寒!
“我不是……”冷若寒一面开口辩解,一面足下轻点。优美的身法如蝴蝶翩跹,片刻已退开丈余。白袍飞扬,他的双手结成护持印,沉在腰际,以防那剑气再度袭来,同时俯视着楚佩玉,如水的目光是无尽的叹息。
冷若寒的身体就这样凝止在虚空之中,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飘摇的长发,散落绝世的异彩,“住手!”
冷若寒话音未落,先前的华服男子忽然扬眉冷笑:“好功夫!”紫色的魔刀蓦地大放华光,从背后落向冷若寒左肩!
华服男子突然出手,冷若寒始料不及。前后夹击之下,他几乎应付不下!
残月的光辉笼住了冷若寒的身体,寒星点点,月一般凄凉。冷若寒顺着魔刀斫下的方向沉肩,险险躲了过去,身如飞雪舞于虚空,大千世界都幻化在了那双眼睛里,遗落的只是久远的湮没!
绝世的风姿,刹那间美得令时光驻足,痴痴地望着这红尘的极至,再不曾流转!神祗的光辉照着绝美苍白的面孔,他停留在无人可及的尽头,修长的手指从腰际轻轻划过,从容翻转,结成舍予印定在胸口,宝相庄严!
世上,真有这样极至的景象么?
楚佩玉痴望着虚空中的少年,手中的银剑仿佛臣服一般地垂下,再无力出手。他曾在少年时,听过另外一个少年关于他的神的故事,他曾嘲笑过那个少年,可是现在,眼前那片灿烂的光芒,真的是属于这个红尘么?
在所有人都沉湎于少年绝代风华之中时,只有一个人仍然不为所动。华服男子的刀绝望冰冷,即使在神的面前也杀气不减,刀锋一晃,疾速化作三道利刃,分击少年的头、胸、腹!
一瞬间变了三个方向攻击,华服男子出手不可谓不快,每一刀都攻向要害,虚实不定,这样的攻击又有几人能接得下?华服男子眼中有兴奋的光辉,仿佛认定了他的刀即将饮血,不由流露一丝冷笑。
可惜,华服男子攻击的,是冷若寒。
出手伤人或许冷若寒力有未逮,但是闪避防御,他却绝不在话下!双足微点,他的身影蓦然后退,瞬间已避过了刀锋。
众人只见一道白芒闪过,华服男子的刀连冷若寒的衣袂也没碰到!
一避再避,冷若寒已无心再与两人纠缠。身形如风,他疾速飞旋,欺上华服男子正面,右手半握成拳,斜劈轻弹,指尖正中对方刀背!
一股极柔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泻出,婉转妩媚,直涌入刀刃之中,竟令无坚不摧的刀抵不住他纤细的手指!
华服男子浑身一震,手腕上的穴道已被冷若寒的内劲弹中,一阵发麻,刀无力地落下。他悚然抬头,看见那双绝美的眼眸中,清冷萧索,似是厌弃了红尘。
华服男子脸色一变,倏而抬足,斜踢冷若寒小腹,两人靠得极近,华服男子几乎便可踢中他!
冷若寒立刻向后仰身,手腕一翻,及时挡住华服男子的一脚,顿时满头冷汗,骇然变色,斥道:“你是什么人?”
华服男子不答,一踢不成又立刻出掌,一双铁掌如两座大山压向冷若寒,掌未到掌风已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冷若寒见对方招招夺命,不禁惶急起来,他若不出手伤人,必为对方所杀!可是不管哪一样,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告辞了。”万分凶险之中,冷若寒淡然开口,身子微侧,贴着华服男子的身体划过,顺势掠出了茶肆。白衣翩翩,如仙如画,他一刻也不停留,立刻如风一般消失,再不欲与那华服男子动手。
华服男子缓缓落地,并没有要追赶的意思。他捡起自己的刀还入鞘中,阴冷的瞳孔中有一点莫名的森冷,面无表情地开口:“二弟,看见了吧,这就是琴剑双绝的有琴慕霜!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想不到有琴慕霜,竟是这样一个人物。”楚佩玉亦收剑,还没有从刚刚的惊诧中回过神来,“不知道加上三弟,是否可以击败他。”
“他的破绽,或许并不在武功上。”华服男子忆起那双绝望厌世的眼眸,微微冷笑起来,却并没有让楚佩玉看见。
山中佳人
冷若寒一口气奔出三四里,方才放慢了步子,停下来喘息。他本是为了韩子衿来赴十年战约,不想刚到金陵城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什么有琴公子,平白遭了一番截杀。
“若他们遇上了真正的有琴公子,不知道那位有琴公子是否应付的了……”冷若寒叹息着轻揉自己刚刚被踢中的手腕,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虽然自己受到了伤害,可是还在为别人担心,是这个少年一贯以来的作风。他抬目四望,发现原来自己进了一座树林,刚刚由于匆忙脱身,竟走了与金陵相反的方向。
战约的时间还早,冷若寒也就不急着往金陵城里赶,只是在树林里信步游走。
或许,命运,就是在这不经意的意外中,暗暗开始纠结成无法解脱的轮回。
树林里很安静,间或有几声鸟鸣,也轻柔地像在歌唱。冷若寒凝神细听,隐隐有水声潺潺,应当是不远处被掩住了的地方,有一帘瀑布悬挂。
冷若寒是极爱瀑布的。水珠飞溅的时候,总有七彩的光辉闪烁。年幼时不明白其中的原由,总认为那是水里的烟花在绽放。后来,才渐渐明白,那是上天的恩赐,赐给瀑布的美丽。正如青青子衿,是上天赐给冷若寒的守护!
“子衿,我们去看瀑布吧。”回忆着幼年时的温馨,冷若寒已经习惯了对着不会回答的青剑说话。他相信子衿把灵魂寄托在了青剑上,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次呼吸,甚至于每一次心脏跳动的声音,子衿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循着水声寻去,树林连着山坡石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水声渐渐响了,震动着冷若寒的心弦。他转过山路,果然看见一匹银练飞溅!
一帘瀑布一帘幽梦,一片飞烟腾起弥漫,使得一切都朦胧得仿佛梦幻。凌虚飞下的瀑布注入底下的深潭之中,雪白的浪花如泡沫溅起,水声好似欢歌笑语,七彩的光泽在浪花的顶端,美得不在尘俗!
冷若寒仰头凝视着飞坠的瀑布,眼眸中带着敬畏。他如迷醉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着瀑布走去,远远溅来的几点水珠落在他的面颊上,晶莹冰凉,宛似泪珠。
“嗯?”冷若寒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微微闪动。他看见潭边的巨石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衣物,还有一张古朴的琴。淡淡的幽香从琴弦上流转,雅致优美,想必琴的主人,也是个脱俗之人。
冷若寒双颊有些泛红,他本是少年佳公子,自不会心如止水。看那张琴,在这幽僻的山谷里,想必是哪位佳人正在沐浴吧。他这般冒失地闯入,若是唐突佳人,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想到这里,冷若寒急忙转身离去,却不防脚下踩空,狼狈地滑了一跤。
“是谁?”潭水中的人已经觉察到了冷若寒的存在,冷冷斥道。
略显低沉的声音优美得仿佛天籁,干净纯粹,不掺一丝杂质,只要听过一次,就注定要魂牵梦萦。
冷若寒心中一紧,俊美的面孔染上了一抹红晕。他跌坐在地上,揉着不小心扭到的脚踝,焦急地为自己辩解:“在下……在下只是路过,并无冒犯之心,在下……”
“哼!是么?”天籁再度响起,优雅中带着冷漠的敌意。
潭水忽然裂开,一个颀长美丽的身影破水而出,水花四溅,宛如下了一场令人绚目的雨!
冷若寒挥袖挡住漫天落下的水珠,忽然眼波一闪,一个身影已茕茕立在了面前,伴着冰泠泠的幽幽冷香,他的心忽然一阵蹙缩。
纯白的轻纱裹住了湿漉漉的身体,但是雪白晶润的皮肤依然露了出来,吹弹可破并且毫无瑕疵。
冷若寒忍不住慢慢抬起头,想看一看究竟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人。
星眸里映着的,是一双美得令人窒息的烟色瞳仁,泛着宝石的光泽。精致的五官以最完美的方式组合,构成了惊心动魄的和谐与美丽。长长的黑发还是湿的,一缕一缕地贴在那绝世无双的脸庞上,就像是传说中的水之神,连冷若寒这样的男子,竟也不禁有些意乱情迷!
“呃,对不起,姑娘。”冷若寒好不容易回过神,连忙抬手挡住自己的视线,暗暗告诫自己不得无礼,心跳得几乎要裂开,扑通扑通,像要冲出胸膛,让他狼狈得不知所措!
“啊?”美人儿似乎有些惊讶,一瞬不瞬地望着这羞涩的少年,长而浓密的睫毛覆下来,晶莹的水珠顺势滑下,滴在了冷若寒的手心。“原来不是……你,叫什么?”
“我?……在下,莫,莫青寒。”冰凉的哀伤顺着冷若寒的手心漾开,一点点进入他的心脏。他不敢谛视那具胴体,依旧用衣袂阻隔自己的目光,“在下无意冒犯,请,请让在下离开。”
纤长的手指轻轻巧巧越过了冷若寒的衣袂,指尖落在冷若寒的眉心,没有丝毫的温度,幽幽冷香绚烂而沉默地起舞,手被缓缓移开,一个迷离的瞬间,冷若寒怔住了。
那仿佛从画中走出的美人优雅地俯下身,烟色的眸子高贵而美丽,四目相对,冷若寒的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生出淡淡的依恋,看那朱唇轻轻翕合,动听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你觉得……我很漂亮吗?”
冷若寒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即使当初面对绝色的离忧公主,他也不曾如此失态,除了声音有些中性的低沉之外,眼前的美人宛似瑶台璧月,连神佛都要惊叹的美丽容貌,使得冷若寒自己也黯然失色!
美人微微笑起来。这一笑,连亘古的坚冰也要融化,红尘也要窒息!不同于叶尔羌的张狂,凌霄的桀骜,不同于紫月的沉静,星怜雨的明媚,这浅浅的一笑,很美却难以形容,一见之后,再难忘却!
美人华丽地转身,已将衣物穿戴完毕。怀抱瑶琴,茕茕孑立,遗世仙风,好似九天之外的神祗,俯仰之间,已恍若隔世。
她再度走近了冷若寒,看见那双同样美丽却哀伤的眸子里,正一点点生出难以形容的渺远,竟然低低叹息,俯身一吻落在了冷若寒的额头上!
冷若寒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刚刚的美人已经无影无踪,如烟雾般消失了。只留下额上冰冷的感觉,以及一声若有若无的耳语。
曹子建洛水遇洛神,冷若寒忽然有了一种人生如梦的恍惚。是否刚刚自己,也在无意中遇上了这泉水的神明,虚幻了一场邂逅?不然,为何在这深涧之中,会有如此佳人?又这般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