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
弄醒冷若寒的吻是冰凉的。
霜轻柔地抱着冷若寒,眼神与长发一样散乱。他们靠在床上,凌乱的衣衫肯定了一切的真实,透过被撕裂的衫布而显露出的雪肤,都有着青红的淤痕。
“醒了?”霜的声音透着疲倦,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歉意。轻轻握住冷若寒的手,低问:“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冷若寒只是冷冷地抬着头,痛楚传来的地方是难以启齿的,更何况现在他已经心丧若死。本是为了寻求保护而来,得到的却只有耻辱和伤害。挣扎着想要离开霜的怀抱,冷若寒还是无力地跌到在其中“请你放开我,不要碰我。”
“你在发烧。”霜淡淡回答,手臂稍微上移一些,托住了冷若寒的头,好让他感觉舒服一些,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目光极为专注,落在冷若寒脸上,似乎又有了月光般的温柔。
冷若寒的心冰冷得麻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恨霜还是恨自己。疼痛和高烧都清晰地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那是他想过的,却不愿意的。“……你让我觉得自己好脏……”
冷若寒默默地哭泣起来,曾经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的水晶心再度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于是“啪”地一声碎却,再也无法修复。
“等你有了力气,就杀了我吧。”霜依然很淡地开口,疯狂之后的迷惘,在他眼中流转,深切的痛苦挣扎之后,依然不见丝毫悔意。
霜俯下身,长长的发丝散在了冷若寒胸前,如一帘瀑布婉转风流。他的目光巧妙地逃避了冷若寒的眼睛,并没有将心中隐密而坚定的愿望泄露出来,然而那种火焰般热烈的爱恋,却依然炽热燃烧。
冰冷的吻贴住了冷若寒苍白的嘴唇,他的心一阵刺痛,原来那恋恋红唇,也褪去了那份艳丽。缠绵的吻,包含着的尽是绝望的爱意,揉碎了生命的力量,化成了彼此相守的渴望。
我,是否该就此沉沦?冷若寒伤感地想,被肆虐过的身体还残留有耻辱的印记,可是留在心中的印记为何却不是刻骨的仇恨?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冷若寒喘息着问,尽力伸出的手却滑落到霜的胸口,光滑柔软,投下了令人迷醉的气息,足够迷惑整个红尘!
霜停止了他的动作,胸前的起伏渐渐清晰,很久的沉默以后,他腾出一只手,再度撕开了冷若寒的衣衫。
触目惊心的伤痕盘踞在冷若寒的心口,它正在淡去,却依旧是这具堪称完美身体上的瑕疵。伤痕附近的皮肤有节奏地起伏着,只要伤痕再偏过一点,这节奏就将永远停息。
“这一箭……是为我挨的……”纤长的手指划过伤痕,霜满怀疼惜地俯身吻去,低声吐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我是……有琴慕霜!”
有,琴,慕,霜!
传说中残忍嗜血的魔鬼,终于揭开了身上的疑云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冷若寒面前,他眼里的悲哀与惊诧是令人心痛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魔鬼,竟如此优雅,竟会有如此出尘的气质?
“呵……呵呵……”冷若寒痴痴地笑起来,已经不仅仅是绝望了,甚至不是痛苦,不是惊讶,不是悲伤,而是凉。
比起彻底冰封的冷,那种凉更让有琴慕霜心惊。淡漠之下,口角却还残留着笑意,可那一抹微笑,却只是死水微澜,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嘲讽,只是笑,笑得连泪水都已经干了。
死去的,原是他纯净的灵魂!
“对不起……”有琴慕霜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前世许下的约定,说好今生再见,冷冷清清月下,系一根红绳,生死流转也斩不断牵绊,可是诅咒也如影随形。
红绳盟约,定下的,却是爱恨交织。
或许,不该是这样吧,爱到浓处已成狂,正因为害怕失去害怕伤害,所以才野蛮地掠夺,紧紧握在手中,却忘记了娇嫩的花儿受不了如此炽热的感情。
混乱的梦境里,烟色的瞳仁却有了青青子衿的面容,远远站在迷离的花雨之中,带着凄凉的笑容,怀抱的瑶琴琴弦尽断,呕哑不出几个音符轻喃。
“请你……原谅我……”
子衿飘然而来,不属于他的瞳仁里流淌的目光却亲切而熟悉,虚空中伸出的手坚定执着,不亚于湿婆城中涅磐的决绝!
“我……是……有琴慕霜……”
蓦然抬首,子衿的脸庞消失在了动人的光辉之中,倾世的容颜伴着冷香阵阵,如花解语,皓齿流芳,剜在心上的伤口难以愈合,留下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请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不是杀戮的使者,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我不得不那么做,我还不想死去,为了我的使命,也为了你!我的寒,你已让我沉沦。”
软语喁喁,诉说的又是什么?明明天籁之声,为何听来心却如此疼痛?你说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却为何连我都伤?为什么再一次毁了我的爱,我的心?
“骗人……你骗人……”胡乱伸出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圆月下高贵的月之神灵,一模一样的面容宛如镜像倒影,可是一颦一笑又明明不同。
“你的心,为何还在犹豫?你害怕的,究竟是伤害,还是……爱?”
冥冥中,命运如一团乱线,几多纷乱。细细地梳理,某些线断了,某些,却长得没有尽头。世事无常,然而一场轮回之后,又记得多少?
“寒,请你不要再哭泣。你的泪水滴滴都伤人,若真如此恨我,那么……我愿意将生命交托给你!在这以前,请听我说。”
“欺骗你,我是故意的。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你弄疯了我啊,除非死掉,才能阻止我想要得到你的欲望。我想要……拥有你!”
“我想……爱你,窥探你身体的每一点秘密,让我的一切烙印在你身上,作为我的枷锁,我的……证明!”
“第一次,我忍住了欲望。我不能……不能毁掉你记忆里的人!可是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目光美丽得令我害怕!……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可你,可你却这样纯洁……我好怕我抓不住你……我不能够放手,不然……我会死掉!”
“……我还是……伤害你了……寒啊,我真得喜欢你……我不想看你这么痛苦,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也许……也许还会疯狂的……还是会伤害你……我不想,不想……只有死亡才能斩断我的欲望,所以,所以……”
“所以怎样?”冷若寒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问。梦里与自己对话的,就是这个名叫“有琴慕霜”的男子吧。
每一句都那么清晰,他亦是心伤至深,挣扎于绝望痛苦的深渊。
有琴慕霜良久无言,紧握着冷若寒的手竟忘了放开,看着他眼角慢慢滑落一点清泪沾湿枕巾,心,痛得天翻地覆。
“我恨你,可是……你却是子衿的轮回……”冷若寒有气无力地轻喃,“有琴慕霜”四个字回响在耳际。心中恨的种子才刚刚发芽,就已经夭折了,这到底是该说幸,还是不幸?
“你……知道一切,是不是?”重新把目光投向有琴慕霜,冷若寒眼中的光辉悄然改变,冰凉依旧,却消去了青涩与绝望,有着月光特有的隐秘属性,幽远而不可触碰。
有琴慕霜心头微颤,近在咫尺的少年所拥有的双重身份,每一重都足以令彼此受到伤害。“嗯,我知道。”
“……那很好,有琴公子。”冷若寒低声回应,支撑着起身,他的神色变得如同洞察一切的操纵者,以淡然的口吻,铸造着机巧权谋。“那我也不必多做解释,有琴公子,愿意考虑一下对付红枫教的事么?”
“啊?”有琴慕霜的心,蓦然失去了光明,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是不是,扼杀了那个纯净的孩子?“你……也打算对付红枫教?”
“我看过红枫教的尸体,大部分人的致命伤都是刀伤。可是,你并不用刀,用刀的人是明护秋!”冷若寒冷静地分析着,不时微微皱眉。
有琴慕霜惟有叹息,一切都无法挽回,可是他的爱,依然炽烈而执着。“的确。不过,寒,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最好还是不要卷入其中。”
“怎么可能?”冷若寒清冷地一笑,纯黑的眸子依稀成了金色“景山村灭门,还有阿霄的事……于公于私,我决不能坐视不管!有琴公子,也请你自重。”
醒来的冷若寒自始至终都不愿再提那不堪回首的一夜,欺骗自己用时间平抚伤口,他和有琴慕霜的一缕红绳,正是将断未断,然而他却极力地让自己决绝,斩断这一线羁绊!
“可是明护秋,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有琴慕霜懂得冷若寒的想法,所以他努力地维系着羁绊,绝对绝对不想失去冷若寒,他的爱自私而专横,却也真挚热烈。朱唇轻启,郑重而又不甘地叹息:“或许,可以称他为枭雄。寒,你可知道红枫典出何处?”
冷若寒一时愕然,重新躺下,选了个较舒服的位置:“古籍中红枫记载很多,我又怎么知道。”
“是和蚩尤有关。”有琴慕霜伸手撸着冷若寒额前的乱发,见他没有阻挡,只皱了下眉,不由升腾起小小的幸福感觉。“传说黄帝战蚩尤,蚩尤战败被杀,脚拷化成了枫林。所以红枫,也就代表了蚩尤。蚩尤不甘失败,眼看着黄帝部落代代繁衍壮大,于是偷偷传下了九重尤公绝刀,意图东山再起。”
冷若寒莫名一笑,忽然想起方文轩似乎也向他提起过此事。“蚩尤后人,我听说他们改名换姓,多次为祸天下。当年商纣王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秦时赵高,汉时王莽,听说都是蚩尤子孙。”
看到冷若寒的笑容,有琴慕霜稍微安心了些,“嗯。他们虽然得逞一时,到底还是失败了。这其中一些缘由,也要追溯到上古那场大战。”
冷若寒掐着自己的手背,似乎也有些神往。“难不成,黄帝也传了什么法子来克制蚩尤后人?”
“差不多。”有琴慕霜小心翼翼地分开了冷若寒的双手,见他把自己掐得都是细痕仍无知觉,略微心疼起来。“黄帝子孙虽多,却有一脉一直不为人知,隐姓埋名,习得‘风月七剑’来克制‘九重尤公绝刀’。这一脉,就是轩辕一脉。”
“这文轩倒没提过。”冷若寒怔怔地望着手背上的掐痕,应道:“相互战斗了千年,究竟有什么意义?那么多无辜者的鲜血,原来,原来都比不上命运。”
有琴慕霜悲伤地微笑,慢慢垂下眼,喃喃:“放心吧,神话之战很快就会停止,只要……两脉再无子孙传下……”
心弦轻轻一震,化开了涟漪远远荡漾。冷若寒无端感觉到了失落,甚至想要去安慰正黯然神伤的有琴。
他终于没有这么做,只是问:“你怎么知道?”
“没什么。”有琴慕霜答非所问,不由淡淡一哂“今夜月圆,不如,出去赏月吧?”
冷若寒别过脸,竟有可疑的暗红漫上耳根,不答。
“……就算我求你,最后一次陪我好不好?”
冷若寒略有踟躇,最终还是伸出手扶住有琴慕霜的肩头,微微点头。
…… ……
月瑶光
淡淡的月光温柔而缠绵,无边无垠的夜幕只为它而成为背衬,轻柔地诉说着彼此心中的情愫,只有风的宁静,与月光勾勒出绝世无双的曼妙幽雅。
冷香幽幽,混入几许惘然,玉骨冰肌的两人相互依偎,被神精心透下的柔华映成一对璧人,恰似不在人间。
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似兰斯馨,如花解语。
这一刻,为何不是永远?
“寒……”有琴慕霜的双眸蕴着秋水,映出怀中少年的玉容,心底软软淌过的情,让他想要永远不放手。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还是残存了一点点希望:“你……还在恨我吗?”
良久的静默似乎让有琴慕霜等了一个轮回,凝眸处,冷若寒只是痴痴地望着夜空中的冰轮,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清冷若寒。
有琴慕霜惟有黯然销魂,心中是悔是怨,可是那一夜的残忍伤害,终究无法弥补。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冷若寒的长发,指尖流泻的柔暖,让他难以自拔,于是垂下眼,问:“寒,可愿听我弹奏一曲?”
怀中微微一动,有琴慕霜看见冷若寒迷惘的伤感:“可是,你已琴弦尽断。”他低低喃呢,掩饰不住自己的渴慕。
“琴上无弦,但我心中有弦。”说话间,瑶琴已被有琴慕霜卷到手中。他放开了冷若寒,小心而熟稔地抱住了琴。
古朴的琴面上空空如也,弦已断尽,完成了它们的绝响。有琴慕霜置琴膝上,如同久历风雨再见故友,轻轻抚摸琴身。他望了一眼冷若寒,忽然间正襟敛容,修长的十指在无弦的琴上跃动。
吟揉绰注,指法入细。
有琴慕霜极为专注地操琴,在凄美的月光下,清清冷冷似已沉醉。
冷若寒静静地伫立在有琴慕霜身后,衣袂为夜风鼓动,如遗世独立。
醉了,心碎了。泪水滴滴坠落,琮琮铮铮和上了无声的琴。
琴上明明无弦,可是有琴慕霜的琴声,却清晰地传入了冷若寒心中,恍如湘娥啼竹,列子驭风,呜呜咽咽,清内瑟瑟,却又余韵悠然,哀婉缠绵,多情旖旎。
悠悠柔柔,欲语还休。那默然的琴声,似乎填补了什么,只叹婉转:
明月含霜,谁共欢言情,淡扫清愁听佳音。
夜色浓,何处凡心弄,此意长,碧落苍茫可寻。
欲语几时休,不得消停。
倚剑眠琴青鸟惊,寻卿相问,可知我心?
天地绝,沧海尽竭,卿但语流莺。
红绳错,错将此心系,山盟难寄!
…… ……
冷若寒竟不由沉溺其中,专注地聆听。耳边是一片静谧,可是琴声却在心间传递,唯有心心相印,才能听得这妙妙佳音。
有琴慕霜蓦然扣琴,缓缓转过身,望着泪水涟涟的冷若寒,温柔地替他拭去那一点晶莹,问:“你听见了吗?”
“洞仙歌……”冷若寒回答,苍白的唇为冰蓝的泪沾湿。
有琴慕霜忽然就笑了。绝美的烟眸中注满了苦涩的幸福,他的心,终于被他的琴声传到了,那又有何悔?
轻抚怀中瑶琴,随身多年似已通了人性,竟沙沙低喁,可是,终究已无人可听“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从此再无听琴知音,今日便是绝响!”
有琴慕霜痴痴长叹,望着冷若寒凄然一笑,便决然举起了琴,狠狠地向地上摔去!
“不!不要!”冷若寒忽然醒悟,觉得有琴慕霜仿佛是在摔着自己的生命,剧痛迅速蔓延全身!
冷若寒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用力抱住有琴慕霜的琴,从他手下夺下,然后因为自己的虚弱,跌到在地。
只是,他依旧紧抱着无弦的残琴。
“为什么?”有琴慕霜也开始落泪,冷若寒撕裂了他的心,他为他疯狂,为他痛,为他哭。“子期死,伯牙摔琴以谢知音。既然你已无意再听我抚琴,我亦不会再为他人操琴,那我留它何用?”
哀莫大于心死,有琴慕霜也开始感到了绝望,没有冷若寒,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可被他伤得遍体鳞伤的少年,他也再不忍伤害,何去何从,两人的心都已迷惘,既然天不容我又何必一生痴缠?
冷若寒默默起身,望着凄凄冷月,心中既爱又恨,百感交集,十指扣空弦,亦无声地抚琴。
前梦魂消,凄语哽咽,《洞仙歌》罢心茫然。既然沧海桑田意,何故相倾相知难?
此心已知,此情已晓,青鸟可问瑶台路,相顾成泪看君颜,不欲语,冷若清寒。
曲毕,冷若寒神色凄楚,缓缓仰头,问:“你可明白?”他一言未尽,便猛然双眉微颦,以袖掩住嘴唇,竟然呕血!
有琴慕霜顿时心痛不已,俯身将冷若寒并琴揽入怀中,看着那殷红玲珑的唇,轻轻拭去血迹,现出原本的苍白,叹道:“踏莎行……”
冷若寒肯定地点了点头,吃力地抬起头,掌风微微扫过,落下一束长发在那玉手之中,垂眼道:“就将这一束发重新续弦,琴声妙绝,愿来日再闻君操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