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我这不是就说要给你了吗,你拿去,达成我的愿望後,就可以用我的身份活下去啦,你又可以回到现世了不是很好!
那你呢?你把力量跟身体给我,你可就什麽都不剩啦,我可不会像你这样,都自顾不暇了还硬要拖个古老的鬼魂出来,我告诉你,我很快就会把你忘记的,你连个记忆的残渣都不会留下来。
东篱抓抓头。那……也没办法啦,你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主宰,我什麽都不会,没办法打开那扇最重要的门,你才是能让一切重返的钥匙,所以我想……我的任务大概就是这样了吧,被叫来这边,然後唤醒你,让你回来……虽然一想到要把五柳还给你就不太甘心,不过,唉,反正他原本的老公就是你,我根本是来乱的。
他沮丧地垂下双肩,但又强打起精神。
好了好了,再在这边扯的话就来不及啦,你快点回去吧,记得,一定要让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样子喔!
他伸出双手,推了眼前的嬴一把,自己则退了回去,而在嬴的注视下,东篱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薄弱。
东篱闭上眼睛,感觉到原本就已经缺失不少的感知又渐渐从身上流逝,很快地,他就连自己是闭上眼睛的状态都感受不到了,视觉、触觉、嗅觉、听觉都慢慢地离他而去,他身处一片未知的黑暗,并确知自己待会儿大概连感觉本身都不会感觉到了。
他隐约听见另一头的嬴正诵咏著许许多多的名字,没错,只有嬴知道这世界万事万物的名字,也唯有知道那些名字的人能够将万事万物重新唤回到这世间,别人是没有办法做得到的──就算那个「别人」是有著相同灵魂的人也一样。
他尽可能不要让自己感到悲哀,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消失了,他挂念五柳,也挂念哥哥,但既然决定了,就不能让这些事成为他放不下世间的悬念,他只能相信,嬴的本质与他一样,相信赢一定会达成他的愿望。
然後,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
傻子,你凭什麽相信我真会照你的话作?
◆
他睁开双眼,看见清晨的曙光正自东边升起,然後他感觉到有谁正握著他的手,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水中──这才想起他原本似乎在湖里,但这里水深很浅,他转过头来,看见五柳担心的面容,而紧握住他手心的正是五柳。
「五……柳……?」
「你这白痴!居然掉到湖里,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淹死了!」五柳骂道,但神态却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完全没有魄力可言。
「是你……拉住我的手吗?」
「不然还会有谁!要不是太阳及时出来,我根本就不会看到你!你面朝下就这样浮在水面上,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东篱坐起身来,抚了抚自己的手腕,因为现在气温还很凉的关系,再加上刚刚下了水,所以五柳的手其实是冷冰冰的,但东篱记得很清楚,刚刚抓住他的那只手的确很温暖,而且……而且他还听到那个人对他说──
傻子,你凭什麽相信我真会照你的话作?
「是阿嬴那家伙!」东篱叫了起来,并抓住五柳的肩膀。「他明明才是该回来的人!可是──可是他却──」
他猛然站起身来,还差一些滑倒在青苔上,但他完全不在意,他冲向湖心,并开始大叫:
「你这家伙!你居然没有听我的话!你──可恶!我再也不管你了!」
他一边叫一边拍打水花,简直就像个疯子,直到五柳终於看不下去,硬把他拉回来他才稍作罢休。
「你这家伙到底在鬼叫什麽啊!什麽阿嬴阿嬴的!你叫谁啊你!」
「就是──就是你的前夫……嬴啊!你不是嫁给他了吗!你还说他是你的初恋──」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东篱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就热辣辣地呼在东篱脸上。
「你干麽打我!」东篱大叫。
「你是白痴吗!我什麽时候嫁过人了!大清早的你说什麽梦话啊你!」
东篱捂著一边脸颊,彻底地呆住了。「什……你说什麽?难道你什麽都忘啦?你不记得嬴他──」
「我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什麽!」五柳叉著腰。「什麽我嫁人了……难道你是不想对我负责任了吗?我们都已经私订终身过了,你现在是想毁约所以才要去死吗?」
「私订……终身?」
突然间,有什麽在东篱的脑中被打开了,他环顾四周,看见太阳一如往常地高挂天空,周围一片百花齐放,草木茂盛的景致,眼前的景色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完全没有任何不同。
他回过身去。
阿嬴?
没有回应。
傻子,你凭什麽相信我真会照你的话作?
那句话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果然没照我的话作……」他喃喃说道。
嬴用了那力量,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让这世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然後,他把身体还给了东篱。
东篱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湖光水色,晨曦照射在湖面上,形成一道朦胧的远雾,没错……这个世界的君王已经不在了,可是一切却都照常运作著──
不对,君王并不是不在了。
他抬起头,看见光亮如雪的朝景,突然了解了什麽。
嬴得到了那力量,然後,他成为了「无」。
哪里也不在,其实也就代表了哪里都存在。
「东篱,你怎麽了?」身後的五柳探身问道。
「啊……唔,没什麽,我们回去吧。」
他很快抹了抹眼角,没有让五柳看见他的表情。
◆
「五柳。」
「嗯?」
「我是怎麽来到这里的……你还记得吗?」
五柳在树荫下停留了脚步,随即转过身来,一手叉著腰。「当然记得,是我呼唤你来的啊。」
「那……你记得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吗?」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你原本就是这里的人啊。」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东篱叫道:「你把我叫来没有什麽目的吗?难道你全都忘了?你之所以需要我是因为──」
「因为,」五柳接口道:「我们从前世就认识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东篱顿时愣住。
「可、可是──你还记得我前世是个什麽样的人吗?你不是都已经忘了?」
五柳眯著眼望著他:「我的确是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你难道都不会觉得奇怪吗!」东篱叫道,挥舞著双手。「你已经忘了我前世是谁,又怎麽会想把我叫来这世界啊!难道──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记忆消失了很大一部份吗?」
东篱实在不敢相信,嬴居然把自己的存在抹消到这种地步──连五柳的记忆中都不存在了。
「并不是消失,东篱,」五柳静静说著:「而是我已经忘记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忘记,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东篱愣愣地望著他。
「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脑中还有某个人的印象,那是一个老爱穿著黑衣服,而且讲话又有点让人不快的家伙,我也记得我曾经很喜欢他,只是那都已经是好久以前的记忆了,我记得我喜欢过那个人,但我却连他的脸长什麽样都记不起来了。」
「那……」
「但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东篱,我只知道不管你变成什麽样子,你曾经是谁,或者你以後会变成什麽样的人,我都会一直喜欢著你,因为我会一直被拥有同样灵魂的人所吸引,这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的事──说不定早从我出生前就决定好了,因为我是个这样的人,所以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变成谁,你都必须对我负责,那就是你必须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不论呼唤你的人是不是我,也不论你是因为什麽原因来到这里,我现在都已经明白了,那就只是因为你必须和我相遇,如此而已。」
东篱张著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五柳……你……」
「走吧,别拖拖拉拉的,」五柳伸出手,轻扯了扯东篱的手指。「大家都还在等你呢。」
他露出一个坦率的笑容,而那是从未展露在东篱面前的表情,东篱出神地看著,不自觉也笑了。
「嗯,好啊。」
他握住五柳的手,俩人往傲霜居的方向走去。
〈续〉
【桃花源】第三部:贰拾贰之章·归途
「老实说,我还真不甘心非得把你让给五柳那家伙。」胡老板坐在厅前,看来似乎有些微醺。
身穿白衣的少女将胡老板手中的酒瓶一把夺走:「好了,爹爹,别大白天就喝醉了!」
「我才没醉哪!还来,你这小妮子!」
「不要!」
东篱有趣地看著这对父女,胡老板的女儿此刻娇蛮的态度更显可爱,他不禁看出了神,却被某人的手刀从颈背劈了一记。
「你在看哪里啊?」
「啊……没──」
五柳噘著嘴,不太高兴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投到胡老板身上。
「我说老胡啊,你这个有女儿的家伙没资格跟人凑什麽热闹吧,别一天到头就想动年轻小伙子的主意。」
「呿!我要中意谁是我的事,跟女儿有什麽干系!」
五柳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拜托,白白又不是你亲生女儿。」
「啊?」东篱抬头望了五柳一眼。
「就算不是亲生的,女儿就是女儿,谁会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出手啊!这岂不乱了人伦!」
「真好笑,精怪还跟人谈人伦哩。」五柳双手交抱,在东篱耳边嘟嚷著。
「嗳!你说什麽!我可是听到喽!」胡老板老大不高兴地叫了起来。
「爹爹,你别闹了行不行!」少女叫道,并将酒瓶中的液体往胡老板头上直灌而下,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喂!你做什麽啊你!白浪费了好酒!」胡老板尖叫起来。
「天底下会被酒泼了一身湿还惦记著浪不浪费这种事的人,我看也只有爹爹你啦!你还想在这里耗多久嘛!客栈里还忙著哪!」
胡老板这才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可是……可是我还想跟东篱多说上几句嘛。」不知道为什麽,东篱觉得他此时看来就像是只夹著尾巴的小狗狗。
「胡老板,你放心啦,」东篱说道。「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真的吗?」
「真的。」
胡老板看来像是想冲过来直接把东篱抱住,但却及时被拉住。
「好啦,人家都这麽说了你还想做什麽啊?该回家罗,爹爹。」
「唔……好吧,真的不可以忘了我喔,东篱!」
「我知道。」东篱苦笑。
「那麽,五柳先生,我们走了喔,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见面。」白白有礼地说道。
「嗯,不过若是你爹的话就免了。」
对於五柳这句不怎麽礼貌的话,白白却像是被逗得很开心。「呵呵,这倒也是,」她转向东篱:「再见罗,东篱小弟。」
小弟?东篱听到这称呼有些愣住,但决定还是不要追究好了。「嗯……喔,再见。」他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比较真诚一点,并友善地笑了笑。
伴随著胡老板渐行渐远却从未间断过的道别声,俩人目送著狐仙父女离去。
「没想到他们俩个是这种关系喔?」过了一会儿,东篱开口道。
「本来就是,那个姓胡的只是嘴上不想承认罢了。」
「对了,她为什麽叫我小弟?她看起来应该比我小吧?」
五柳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哥看起来还不是一样比你小,别被外表给骗了,白白少说也有五百岁了吧。」
「五……」东篱瞪大双眼。
「好了好了,道别的话都说过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俩人不约而同抬头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老聃乘著青牛自天上飞来,而当青牛落地之时,老人身後的少年便立刻从牛背上跳下来。
「想看的景色都看过了吗?」东篱站起身来,双手交抱。
「嗯,对啊,」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在这里过得很辛苦,但现在一想到要回去原来的世界,还真有点舍不得……」
「那要不要乾脆永远在这里住下来?」东篱恶作剧地笑道。
「这……那个──」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老哥你根本想回去想得要死对吧,我不会强逼你的啦!」他一把拉住少年的手,然後转头望向身旁的五柳。
「那,就这样罗。」
五柳这时的表情才稍稍牵动了一些。「嗯,知道了。」
「别想我想得哭出来喔。」
「怎麽可能啊。」
东篱轻捏了捏五柳的手掌,最後才有些不舍地放开。
「好,我们走吧。」他牵著少年打算乘上牛背。
「等一下。」
「啊?」东篱转过头来。
五柳指了指他的口袋。「那个。」
「啊,这个啊?」东篱自口袋中掏出他的手机,手机本身显然是已经不能用了,但那个愚蠢的绿毛玩偶还牢牢挂在上头。
「哇靠,这东西怎麽还在啊!」东篱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东西……」五柳走到他面前,将那玩偶捏了捏。「可不可以给我?」
「嗯?啊……好啊,如果你要的话……等喔。」
花了一番工夫,他才终於将玩偶自手机上解下,但在交给五柳前他还是踌躇了一下。
「有点脏耶,你真的要?」他问。
五柳笑了笑:「没关系,这样跟你才像嘛。」
「啊?什麽意思?」
五柳将玩偶收了下来,并以手指轻推了他一下。「该走啦,别拖拖拉拉的,你是要你哥等多久啊?」
「啊……喔。」
他转过身,跳上青牛的背脊,而老人与少年早已坐在上头,不等他坐定,青牛便已飞离了地面。
「我走罗──!」东篱对著站在地面的五柳叫道。
「嗯。」五柳朝他微微挥了挥手,静静笑著。
◆
不久,他们在一处绝壁下降落,少年立刻下了牛背,但东篱还愣愣地望著周围的景色。
「怎麽了?」老聃问道。
「这里……是『龙门』吧?我来过这里。」他跳下牛背,并抬头望向那直达绝顶的巨瀑。
然後他眯了眯眼。
「那是什麽?」
「嗯?」
这时,少年也跑到东篱身边,往东篱指的方向望去。
老聃只看了一眼便笑了。
「运气真好,那可是跃过龙门的『化龙』呀,几十年都还难见一次的。」
东篱望著那天际的黑影,以这个距离他实在没办法看清楚那是什麽生物,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东西有著细长的身体,并且相当巨大,就像一条映在云中的巨蛇。
「那就是龙啊……」东篱呆呆地仰望著。「跟傲霜居湖里的那只是一样的吧?」
老聃笑了笑:「可不一样哪,傲霜居那儿的是『蛟』,和能在天上飞的龙相比呀,可是幼小多了。」
「原来还有分啊……」东篱望著那道黑影,直到那完全消失在天际为止。
「该走啦,瞧你不舍的。」老人说道。
「我才没有不舍哩,」他拉著少年往前方走去。「好了,现在我们要往哪边走?」
老聃指了指前方。「瞧,往那儿走就是了。」
东篱望向前方,只见面前的绝壁是由两道巨大的石壁倚靠在一起,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通道,狭长而幽暗。
他印象中之前是没有这通道的。
「嗳……这个,之前就有吗?」他转头问道。
老人挑了挑眉。「没有,之前没这地方。」
「那现在怎麽会……」
「现在怎麽会有,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吧?」老人笑道。
「啊……?」
少年不解的望著东篱。「东篱,他在说什麽?」
东篱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近到通道口,并伸手抚了抚石壁。
「这也是你做的……对吧,阿嬴?」他低声说道。
这的确也是他的愿望──他要将哥哥带回原来的世界,让一切照著原本的样子走。
所以,这地方说不定……也就只会出现那麽一次而已了。
他转过身来。
「那好,我们走吧,哥!──老聃,阿青,谢谢你们罗!」
老人微微致意,而少年走上前去,握住东篱的手。
「东篱。」
「嗯?」
「你想……我回去之後,会不会适应不良?毕竟我都待在这里这麽久了……而且外表一直都没有长大……」
「不要担心啦,哥,我保证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可是,你怎麽能肯定──」
「哥,我不是都死过一次又回来了吗,你觉得我还有什麽事办不到的?安啦,相信我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