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事----冬小树

作者:  录入:07-27

陷进去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自己是出来管别家商号赊利放贷顺便散散心,以前放出去的帐是越来越难要了,苏延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苏老爷不在,就相当于没有了一棵大树没有了主干,枝枝蔓蔓多繁盛也会被人熟视无睹。
还有……在苏延泽的心思里,商人本性的他或许已经把自己跟这个家庞大的责任孰轻孰重放上了秤杆,在心里做着最底限的衡量——裴若愚看得出来,他顿时觉得自己腹背受敌。
甚至都考虑过要不要把他给结结实实捆到床上任自己吃干抹净完了说句‘你从现在起已经是我的人了!’。
……但那样只会让结局更糟糕。
那些被自己从小到大放走的帐他还会还吗?
裴若愚觉得自己简直是快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厮远远的望见他,顺着桥头气喘吁吁的边跑边喊,“少爷少爷!老爷回信了!苏老爷他……”
裴若愚的思路像被打折的冰凌一样,断在地上一节一节,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

第二十章

那消息凭空硬生生挤进耳朵里一个炸雷一般,裴若愚抡起长腿就往回跑。拿着欠条的小伙计正愁眉苦脸盘算着该怎么说再多宽限个几日,可刚出门就只看见一个小厮还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你们公子呢?”
“……跑、跑了。”
小伙计吸气,转身,冲刺回店里,咣当一声巨响堵上门,小厮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就透过滚滚硝烟看见一面牌子正左摇右摆。
今日打烊。
苏老爹是在山下的村子找到的,长白山参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好物,苏老爹觉得既然亲自来一趟,便执意要自己上山一探,没想到会遇上大雪封山,只好半途而返,被困在山底下的小村子里,进退不得。好在村子里衣食住用都还齐全,人也热情,虽然心焦迟迟不得出山,但也算安稳。
只是,尚不知外面的人,急火燎心。
当苏延泽听到他大喜过望的声音时,眼泪毫无预兆就啪叽掉落出来,他愣了愣,接着就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拿袖子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可越蹭越多,好像绝了堤的水,倾盆而下,怎么也抹不干净。
“怎么又哭啦?”裴若愚笑着把他转过来,“找到了就该高兴啊,再哭该变兔子了。”
苏延泽使劲埋着头不看他,嘴里咕咕嘟嘟的让他快去通知二娘。
“还用你吩咐?”裴若愚一把搂进怀里,苏延泽个子比他稍微矮一些,正好可以把下巴放在他颈窝里,于是他就安安稳稳放上去,恰好看见他白嫩好看的脖子,心猿意马起来,忍不住就自上而下一寸一寸的亲昵摩挲。“原来啊原来……”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泽儿也是爱哭的。”
苏延泽脸红了一层,昔年的种子,如今终于伸着枝桠从心脏里生出来,他拼命推开他,转身一步踏出了门。
终于能吃顿安生饭了。
半月来几乎都是东厢西厢各过各的,二娘的态度,就算苏延泽不说,连裴若愚也能看出来她已经打起了怎么分家的精细算盘,只等挑明了。
“家没了跟我去过,”裴若愚跟他认真的说,“我养你。”
苏延泽正忙着,头一次没反驳他,垂着头很乖巧的说好。可是手里的东西是不是就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声好就放得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裴若愚就抓起他的手,细长眸子里又认真又着急,“我说真的,你别敷衍我。”
苏延泽试着挣了挣挣不开,就干脆把那一堆帐条往他那边一推,“好你抓吧你抓吧,把这些全弄好你随便抓。”
“你……”裴若愚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把他拽过来捏成团,好好蹂躏一番再啊呜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苏延泽手腕子疼的皱眉头,可就任他用力捏着不吭声。直到有丫鬟进来说‘二夫人有请吃饭’。
所以在饭桌上苏延泽也不再跟他说话,就静静地自顾自喝茶,对从那边打来的炽热目光视而不见,而二娘就忙不迭的往裴若愚碗里夹菜。
“这次还真是多亏了若愚呢,要不你瞧这个家里没个主心骨儿几乎要乱成一团糟!”她容光焕发,一扫前几日满脸怨怼,“这些天让你把里里外外好好归置了许多,连老爷都是裴大人一路寻回的,可算是咱们家里的恩人呢。”
“啊……婶婶太过言重了,爹爹跟苏叔叔都是从小的交情,我做的也都是些应该的,而且这些事,若没有延泽的指点,我还真是做不来。”裴若愚一边赔笑一边继续望苏延泽。“辛苦的是他。”
二娘一脸理所当然的笑,“泽儿,你也该向若愚道声谢才是。”
苏延泽颔首,不给裴若愚反应时间,拎了酒杯站起来冲他一拱手,“那多谢裴兄了。”
裴若愚也慌忙站起来,听他叫着‘裴兄’,心里怪怪的,一下子竟忘了该说什么。
尴尬见缝插针混进来,等苏延泽放下酒杯,灯光映的他脸色潮红而好看,嘴唇微微抿着,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若愚是不是快到时候揭榜了?”二娘似乎没注意到,继续追问。
“呃?啊……嗯,要到月底。”裴若愚回过来神。
二娘若有所思点点头,却又接着转头看苏延泽,“泽儿这次就不要回京城了,你也大了,你爹爹若回来也是想见你的。”
裴若愚一愣。然后就听见那边苏延泽的回答。
“……好。”
声音平缓的拉成线,清晰的像一幅苍白色调的画,横空隔断两人间的距离。长窗上镂空的花纹外,夜正浓艳。
“你真不跟我回去了?”吃过饭裴若愚几乎一路贴着他走回去。
苏延泽面无表情把他继续推开,“你的房间在那边,裴兄。”
“……苏延泽你喊我什么?”裴若愚站在原地没再动,定定看着他。
“裴兄,”苏延泽冷冷的回望回去,“你不喜欢?那裴少爷?裴公子?”
“好!……很好很好!”裴若愚咬紧了牙,已经积压了多日的不满和恼火成功达到了燃点,耳朵里灌满了喧闹和嘈杂,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咯啦咯啦全碎成粉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裴若愚手臂一横,把苏延泽整个横着抱起来,大踏步进了房间,然后嘭一下踹上了门。
“你、你做什么?!……裴若愚!!”苏延泽看他眼里冒火,才不由得有些惶恐,一拳过来不遗余力使劲打在他肩膀上,“放我下来!!”
裴若愚躲也不躲任他打,冷着张脸一言不发绕过屏风,才用力摔他在床上。
“……呃!”苏延泽顿时觉得背上猛然火辣辣疼了一片,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抬起头,看见裴若愚正居高临下看着他,阴影覆盖了他的脸,只是修长的身影分外高大,声音里冷气流动。“你喊我什么?”
“……你!!”
苏延泽也怒了,说着就要撑起身体,却又被他重重摁下来,苏延泽疼的躲不开,本能的挥起拳头狠命砸过去。
裴若愚眼睁睁看着挥过来的拳头,动也不动,拳头就落在他那个漂亮的下颚上,啪的一下,触感清楚的要死,有点硬,有点疼,那感觉顺着胳膊往下,一直软到自己身体里。——于心不忍,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疼和后悔。
就在这么一瞬间的迟疑中,裴若愚一把抓住他两条胳膊,攥紧了压过头顶,又用一条腿钳制住自己挣扎的双脚,突然间力道之大让苏延泽不禁疼的发出了声音。
“你,喊我什么?”裴若愚低下头逼视他,一字一顿的缓慢开口,眼睛都微微泛着红,这个平常笑起来人畜无害的温和家伙今天偏偏就在那个称呼上卯足了劲,苏延泽动弹不了,一腔恼怒冲上头顶但沉淀下来却变得有点委屈,而且被他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钳制着又感觉特别特别的没面子,就死死咬着嘴唇绝不认输跟他对视。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的对峙,屋子就静下来,灯盏在花鸟屏风后面透着暧昧温暖的光,风擦过窗户,啪嗒啪嗒响的是卷竹帘的绳子上垂下来的流苏碰撞。
可他突然就俯下身来。
嘴唇上一热,微妙的温度密密麻麻蔓延开,刹那占据了半边脸颊。苏延泽睁大眼睛,看他拧起的眉眼还维持着原样的冷,可睫毛底下浮起一点熟悉的暖,跟个要糖吃的欲求不满的小孩,一边生气,一边索取。
裴若愚就感觉嘴唇上狠狠一疼,眼睛一眨立刻就明白了。身子下面的那个人满脸通红气鼓鼓的等着他,一副‘再敢过来看我咬死你’的架势。
裴若愚有点泄气,他拉过来苏延泽的手放在嘴边,苏延泽以为他要咬回来,汗都下来了,谁知……裴若愚把他手指凑在唇边轻轻亲吻着,眼神变得很柔软很柔软。“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苏延泽,”他深呼一口气,绯红爬上眉梢眼角。
“……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喜欢你。”
手指抚摸着他的气息,潮潮的湿湿的,眼神是湖水,声音是季风,剪不断的羁绊中是纤细的飞鸟,摇曳的水草,苏延泽这一刻似乎失神了,不小心迷醉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第二十一章

身体被使劲钳制着,双手被狠狠紧握着,却用最柔软最温暖的眼神看你,说我真的喜欢你。
这种偏偏发生在满帐春色里近乎于一场肉搏战似的告白你会感动吗?后来每每想起来苏延泽一咬牙几乎要捏碎了茶杯。
可,当时……
就真的感动了。
苏延泽觉得自己眼泪快掉下来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带着一爪子油伸过来说我叫啥啥啥你呢的裴若愚,那个指着自己义愤填膺的说我才不要他的裴若愚,那个被打了屁股忍不住疼撇着嘴掉眼泪的裴若愚,那个说你是我媳妇说的理直气壮的裴若愚,那个拉着自己嘻嘻笑说你要补偿我的裴若愚,那个在马车里抱了自己一天一夜说别怕我在呢的裴若愚,那个横了眉毛一脸怒气一直问你喊我什么的裴若愚,一直到现在这个亲着自己手指头告白得温柔又感性的裴若愚,苏延泽这么看着看着就模糊了,胳膊杵的很沉想抹眼睛却又收不回来,这是第几次哭被他看见了?自己软弱的一面怎么全都呈现给他了?还就这么被他居高临下看着,一览无余的静静欣赏。
苏延泽羞得往枕头里躲,湿润的眼眶折射了光,那个人影就碎了进来,搅和在千回百转的心思里,怎么甩都甩不脱。
其实。
若是不呈现给他,又能给谁呢。
这么多天来,自己已经完完全全依附住了他,以前的苏延泽没了,再也不见了,剩下的这个,连一点点的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都难以忍受。一向灵光的脑袋刹那就乱了方寸,所以想保持距离真的不是无中生有,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真的害怕那种想而不能在一起的阻碍,到了以后难免就是种折磨。可这种想法太真实了,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了,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何况是他。
裴若愚看他久久不回答,散下来的头发遮了一半眼睛,而另一半眼睛陷进枕头里去了,杏黄的绸面贴着皮肤悄悄泛上来薄薄一小层水渍。就赶紧连搂带拉抱起来,就刚好看见那颗晶莹透亮的小水珠沿着鼻根就滚了下来,捋过下巴尖,啪一声落在了床褥中。
“泽儿我……”心急伸手去摸他眼睛,苏延泽头一低避过了,然后就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隔着软软的布料使劲咬,牙齿刚刚嵌进紧实的皮肤里,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
裴若愚肩膀撕心裂肺一疼,差点叫出声,憋得脸都拧到一块去了。可搂着苏延泽腰的手半点也不放松。
苏延泽咬够了,松了口就靠在他肩膀上喘一下吸一下鼻子,声音发出来是泡过水的,松松散散的声线配着两眼红肿的小模样无限娇羞,让裴若愚看的心神荡漾,几乎忘了疼。
可他说的毕竟是……
“裴若愚,”苏延泽抹抹眼泪,“你,以后,再敢动我试试!”
当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沉绿的幔子上面渡着跳跃的暗影,凉一块暖一块的横在裴若愚脸上,他动动眉毛,睁开眼睛。
接着左肩上就有火辣辣的痛感跳出来,目光追随着望过去才看见触目惊心的伤口,齐刷刷的两排小牙印印在那里,往外泛着不安分的粉色,而罪魁祸首此时正在自己怀里睡的正香。
苏延泽啊苏延泽,莫非平时毒舌的人咬起人来也是狠毒异常。
昨天晚上哄了半天才睡着了的,很意外的没赶自己走,反而以标准投怀送抱姿势抱着那条伤胳膊睡到现在。这家伙真好看,皮肤白白的,嘴唇嫩嫩的,眼角还有一抹委委屈屈的红,像搽了谁的胭脂。裴若愚吞了下口水,就这么搂了他一晚上欲念还真是难平,可就是不能动,只是看着从那被缝里衣领里透露出来的小锁骨小胸脯等等等等实在是解不了馋,连忙抓紧这一会趁他熟睡就开始上下其手。
苏延泽迷迷糊糊醒来觉得不舒服,他揉揉眼把意识揉回来之后发现了那只伸进自己衣服里面还没来得及拉出来的爪子。
嘎嘣一声响,床板晃三晃。裴若愚双手捂着下颚缩到一边痛到哭不出来,苏延泽揉着拳头又盯了好一会才说话,“裴若愚你多久没剃胡子了?”
天气大好,吃饭的时候苏延泽突然说要带裴若愚去一个地方,“你不是总说要来苏州玩吗?我带你去。”苏延泽把筷子衔进嘴里看他。
没有小桥流水,不是雅致园林,那地方有修剪的整齐的蒿草,碧绿的菜畦,整洁又安宁,偶尔有鸟停在门口的石井栏上,远远看他们走近了,才恋恋不舍飞走。
苏延泽特意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拎着果品香烛,轻轻推开栅栏门,平整的石子铺的路子,赭墨青蓝,都是不张扬的颜色,还有零零碎碎冒出头来的青草,湿漉漉的仰着头。
这路的尽头是一座修葺的讲究的石碑,洁净光滑的碑面上书‘苏府阮氏之墓’。
“我娘的墓。”苏延泽回头微微笑。
“原来婶婶姓阮。”待行礼完毕,帮着苏延泽摆好果品,裴若愚抬头看那碑文,工工整整刻在碑上,凄凄切切,不胜唏嘘,可见立碑人用情至深。
“嗯……我都不记得她的模样,只是爹说我像她。”苏延泽用香焚了纸钱,笑了笑,“我自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就只能剩下这么一块石头,所以就时不时来看看,然后说说话。”
“都说些什么啊?”裴若愚也凑过来烧,看着翩跹的纸灰,绕过他们头顶,飞舞的像硕大的蝴蝶。
“什么都说。说想家了,看见雪了,银杏树叶子黄了,结果子了,斗蛐蛐儿赢了,背了什么书,去了什么地方……哪次都攒一年的话来说,琐琐碎碎,什么都有,想什么就说什么。”苏延泽表情有些落寞,说着说着又有些满足,清丽的模样被笼罩在烟雾缭绕中,却更清楚。
“那,这次换我来说好了。”裴若愚看了他一会,然后开口。
“你?”苏延泽有些奇怪,“你要说什么事?”
“终身大事。”裴若愚一笑,表情随即就严肃了起来,他后退一步,一扯长袍跪下,手持着三柱香,恭恭敬敬拜下去。“婶婶神位在上,小侄裴若愚,今日特来为求能答应一事,请把苏延泽交付与我,我会用我的终生来照顾他保护他疼他惜他,一生一世绝不离弃,此言若有半分虚假,就将我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再无轮回,人神共愤!”
承诺到最后竟变成了誓言,苏延泽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连是不是该阻止都给忘了,这声音就回旋在自己耳边,一字一字,带着静静的回响,猎猎的尾音,在自己心脏之间,回来穿梭,恣意流淌。
眼睁睁看他无限认真的说完,苏延泽觉得自己要是再哭给他看的话这辈子可能就真的注定被欺压了。他甩甩袖子上前,贴着裴若愚就跪了下来。
“娘。”语气很平静,一如平静的湖面。“他人很好,有时候也发脾气;他有时候聪明,可有时候就傻得可以;做事情没有把握的话就会去努力,说过的话都会当真记在心里;有时候懒得可以,有时候就很勤快;有时候狡猾会耍小聪明,被识破了也会脸红,然后就承认错误;他有时候粗枝大叶,但关键时候真的一丝不苟;他力气很大,我打不过他,不过对我真的很好,好到连我把他上秤秤完拍拍手卖掉都心甘情愿,可我打不过他,他就趁机欺负我,但如果我撑不出哭了,他就慌慌张张来擦眼泪,然后我怎么欺负他他都不会生气……娘,泽儿说的话全部属实,所以您,”苏延泽顿了顿,大眼睛里囤满了说不出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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