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敢问贵国当今天子是谁?要换的又是什么人?”红夜脸上疑云密布,因向阶下所跪之人问道,想 尽快求个甚解。
紫曜来使又拜了拜,支支吾吾,似有难处,但又不好不应,于是便又回了:
“回陛下,鄙国新主正是曾经做客贵处的质子流鬼葵殿下……要说换的那个人么,小人愚笨倒还真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只是在王上的丹青画卷上见过一回。此人似花而非花,似玉而非玉,宛如胭脂水粉捏成的一个上八洞的瑶池仙人模样,花为精神、月为魂,这世上倒没有一种颜色可以比得了他,他的好处么,小人却又说不上来,只是单单一幅画就足以令人六神无主了,可葵殿下却道还不曾效其容颜三分。那画题为玄阳……想必正是那佳人名讳无疑,不知陛下周围可有这么一个人么?”
听他一番品头论足说的头头是道,众人竟将目光齐齐向我投来,葵殿下不过和我仅有一面之缘,其人仪表外貌卓尔不凡,断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如何肯为了我而做出这等唐突的事来?
“既是如此,朕准你起来看看这大殿之上,可有类于你那画中的仙人!”
使节得令谢主隆恩,绕着殿堂踱了个来回,最后停在我面前,拍着手,大笑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位了……真是神仙落凡、天下无双,殿下果然说的不错的,那画上只是临摹了个姿态,却是描不来这吹弹可破的肌肤、玉滑含香的精神……”
这边紫曜来使凝望着我赞不绝口,忘乎所以。我心道,但凡论及他人的,难免有些粉饰,可是若都像他这样言过其实的,却真是让人生厌了。
“咳……咳……”
国师在一旁故意干咳几声,使节这才慌忙退到一旁,再行跪拜大礼,
“人已找到了,求陛下恩准!”
不待君王作答,无痕冷笑一声,走到来人面前说道:
“这世上生的一般无二的人多不胜数,你再仔细瞧瞧,莫不是看花了眼,认错了人吧?”
那人哪晓得国师话里的意思,还以为是好意,便又笑着答了,
“不会,不会,错不了,绝对错不了,不劳国师操心,那画中的仙人模样就深深印在小人的心里,不会差那一分一毫的!”
无痕依旧笑意盈然,执着斑竹短笛,抵上了下跪人的下颌,继续道:
“做什么这么肯定?我说你错了,就是错了,慢说你十座城池来换他,就算再加十座也是徒劳!”
那来使哪见过这等架势,揉着眼把我再仔仔细细瞧了个够,又俯首琢磨了一会国师的话,忽然一拍脑门,似领会其意。
“陛下若嫌十城不够,容我火速飞札一封回紫曜,相信不出三日就可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求陛下放人,让玄阳公子随微臣回国复命!”
众人皆为眼前光景叹为观止,一介下作之人,身价岂会被一再的抬高到如此地步?红夜见国师面色不悦,事情便搁置下来,以城换人之事当日便没有谈妥。又过了三日,对方复又求见,国师又一再驳回,搞的红夜和诸位大臣也有些犯难,纷纷问及原因,
“此人既是个不祥之兆,与其白白缢死,倒不如应允了紫曜,一来可缓解两国之间的紧张,二来也好借此来壮大华都的声威,难道不好么?”
谁知国师却一把将我拽入怀中,对上四周诧异的目光,微笑的说道:
“各位,月儿本就是我殇无痕的人,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怀中,若要以他来换取什么好处,请恕无痕恕难从命!”
那一刻,我无法将面前之人与前日里誓要置我于死地的无情之人联系在一起,直到他一如从前将我义无反顾的带离正殿,全然不顾群臣激愤,我靠在他怀里安静的度过难得的半日清闲……
“殇君爱签……你……你只是随便写写,还是……”
他竟红了一张脸,问起先前的事。
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国师怎么现在问起这个?我到底在你眼中不过可有可无,你若想杀我,不如就趁现在!也不用再多费口舌羞辱与我,了结吧!”
我把眼一闭,专等他那一掌乾坤,岂料,迎着我的不是死亡,而是他的百般温存,那吻和着他的热泪搅的我越发茫然,也许临死之前,国师也不甘放过最后一次戏谑的机会,好将我残存的一丝希望生生夺走,死的和那子玉一样,灰败的彻彻底底?
“究竟是爱我,还是爱他?”
无痕这话就贴着唇齿说的,虽是不清不楚,但彼此心中皆知其口称何人。
“你若爱他,却唯独爱不得我……你若爱我,又怎么忍心将我送给你的东西,随后送了个不相干的人……你到底有没有将小生放在心上?”
他喘着气放开我,泪却止不住落下来。
“国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你又知我近些日子是怎么过的?见了面不问寒暖,即送上了三尺白绫,如今却问我爱不爱你……你……”
像是久旱逢雨、许久也不曾和他人吐露过心声的我,即将近日琐碎之事都与他说了,又将我的身世、与南宫丽的分分合合一并都交代个清楚,说到伤心处时难免泪流满面、说到轩辕碧韬、即墨昭等人的恶行更是气愤交加,殇君听的亦是伤心难过,遂掏出一方帕子与我拭泪,我尚未原谅他前日里的无情无义之举,便扯过那帕子扔到了旁边的井中,
“国师如今懂得怜香惜玉了?若是我当日真的投缳自缢死的干脆,你又当如何?”
他竟也不恼,呵呵的笑道:
“那小生便也不苟活于世了,就如现在这般……”
话未说完,无痕竟纵身一跃,跳入井中……
第七十一章 丹若花残 梦凋零
因我一句气极中的戏言,国师竟当了真,这岂是开的起玩笑的?但见一袭白羽,长空万里,两轮朱砂,清清霭霭,像是含泪开了八成的芍药。我忙止了哭泣,一面却为眼前的光景唬的有些木然,待回过神时,井中传来的一声坠落击沉之音,却将我重又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殇君……”
伸手去抓,却是扑了一空,只是揽了几枚凋谢的红妍。太湖石砌成的井沿冰冷而坚硬,我匍匐在上,身上擦出了几道血印子竟全然不知。
“殇君……”
腊月雨季天气寒凉,俯首看去,井水荡了又荡、漾了又漾,徐徐恢复了平静,映着一张倦容、两弯泪眼、三株丹若……却偏偏不见了他的身影。
“殇君……”
深深浅浅、声声呼唤,可却追不回他魂魄分毫,那井中的水平的令人怅惘、静的令人心悸。
正当此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国师忽又从水中腾空而起,湿漉漉的衣裳卷着水珠奇袭而来,我惊呼着倒地,他却大笑着除去了身上湿透了的罩衫,露出了月白色的内裳,白绢着了水,紧贴着他的细腻,若隐若现的,看的我有些神恍。
“国师想是捉弄人惯了,自家的性命岂是儿戏?你若真是有个好歹……”
话说了一半,我却止住了:他若真有个好歹,我要怎样?
无痕笑了一笑,将那袍子抖开了搭在海石榴树向阳的一面花枝上,便走过来挨着我坐了。他总是抿嘴微笑着看我,却也不讲话,只道他是躲在水下,将我方才痛哭流涕的凄惨表情瞧了个仔细。心里踌躇了一回,脸上却觉得越发的滚烫了,撇下句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便又急急走进屋去了。
不一刻,我从樟木做的衣箱内拿出个包袱递到他手里,说道:
“你且拣几件合身的干净衣裳穿了吧,总穿身上那件湿透了的也不好!”
“月儿,这些衣服可是你的?”
他拣好了衣服,复又将那湿的一件寻了处干爽的地方搭好了。
“嗯!”
我应了一声,从屋内端出个火盆来与他取暖,今日不知巧儿去了何处,回来后总也不见她的人影。
“难怪连这衣衫上的味道都如此雅极,只是肩肘短了两寸,你这衣服我是穿不得的!”
他摆了摆手,哈哈大笑,这就要去脱那衣服,却被我拦了下来,
“好歹你先穿着罢,等那衣服晒干了再换也不迟!”
无痕见我始终不愿抬眼望他,便笑着拉了我的手,并他坐到海石榴树下,闲谈了一会。
国师说院内的那口井中,有一妖魅,贪心不足,专收些稀罕玩意,上次收了我的链子,被无痕讨要了回来,于是心有不甘,这次更是胆大,竟收了国师的一方帕子,
“这帕子原也不值几个银子,但既是我打算送你的,怎么倒便宜了那妖精?于是我方才下去会她一会,没想到这一遭收获可不小!”
他这一派胡言乱语,却令我释怀不少,也不愿拆穿他的谎话,就用那帕子掩盖起笑面来,躺倒了,问道:
“国师可曾见了那井里的龙王?龙王可曾让你背了那乌鸡国的国王上来助他还魂?”
说完后,我已忍不住了,笑的越发的大声。国师那般聪明,怎会不知道这是讥诮之辞,便伸手到我腋下狠捏了一把,又酥又麻、奇痒无比,
“啊……”
我大呼饶命,弹跳也似的从地上站起,绕着院内那几株石榴树打转,他便在后面穷追不舍,
“好月儿,几日不见倒变的调皮不少哦?竟也知道戏弄小生了,你倒说说,我哪里看起来象那孙行者的师弟!”
他不点破倒还罢了,这样一说,我便觉得越发可笑,二人戏花弄月、你追我赶,徜徉花香云海中,莺歌燕语,畅快淋漓!
“国……国师……”
那无痕使了个花样,轻而易举将我压在身下,彼此间喘息不定,一呼一吸中已是十分暧昧,
“贴的如此之近,月儿想让我怎么做?”
国师笑着,一只手游走个来回,撩起衣衫一角,拉着我的手摸上他身下的半勃,
“国师……使不得……”
我慌忙抽回手,接道:
“巧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适或撞见了,总也不好……”
羞颊红赧,却总逃不过他的眼神,一片秋水神情就凝望着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是没个躲法了,他低低的一笑,齿若编贝、唇如红霞,便勾了我的舌头与之纠缠。
“那井底虽没有什么国王,倒是你的巧儿……怕是回不来了……”
不知是因了这句话,还是他身上寒气逼人,哆哆嗦嗦的我在他怀中缩成一团,
“巧儿……怎么会……”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女,怎会遭此毒手?我正要问个究竟,国师复又吻上了我的唇,力道甚是霸道,丝毫容不得抗拒。那一面院门轻启,进来的不正是国师口称已死的‘巧儿’么?
‘巧儿’远远望着我们,便弯了弯腰退了下去,见她走远了,国师才松开了我,笑道:
“若不出意外,今晚便可见分晓!”
果不其然,是夜三更过后,天禄后宫便出了状况。紫曜国来使被人腰斩于内堂之上,死相甚是凄惨。国师早就料到凶手势必沉不住性子,定有一番作为,不想当晚就出了这档子事情,且目的不是为那金银,而是专为取人一命。正待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见‘巧儿’慌慌张张掩门而入,无痕手执短笛飞身上前与那人斗在一处,几个回合后,‘巧儿’技不如人,被国师一掌拍在心口处,倒地不起。无痕走上前去,揭下了那人脸上贴着的一张人皮面具,提过灯笼,把他一照,竟是名男子,却又不认得。国师遂命人将他捆了,投入大牢,连审了三天三夜,麻绳沾盐水、铁板钉钢针的伺候着,贼人肉体凡胎终也敌不过这些酷刑,便一五一十的从实招来。
原来这人也系轩辕碧韬的同通党羽,我与子玉逃离的当天,可怜巧儿遭人毒手,无辜做了刀下之鬼,尸体就被这贼人抛至井中,若非无痕深谙水性为取那帕子潜入井底,恐怕她死后百年也无人知晓。这人后又将临摹我的笔迹伪造书函一事供了出来,巧儿生前与我经常以文交流,案子上积了厚厚几本装成了册子,不想却成就了歹人。
“轩辕碧韬果然是个厉害角色,这坐山观虎斗的招数,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啊!如此以来,那萤惑守心,月蚀潮汐的预言,怕是就要应验了……”
殇君捏着那一纸供词,将我轻揽入怀,仰天长叹,我二人止不住双双泪流满面……
第七十二章 为汝一战 颠倒繁华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不问行凶者谁,终是华都犯了兵家大忌,那紫曜蛮夷生性骁勇善战、天生是马背上打天下的漠北苍狼,数年前因为瑶步池一战而耗尽了国力,实力锐减,才勉勉强强臣服了势力如日中天的邻国华都。如今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紫曜国亦是日渐强盛,再加上此番谢仪未尽,反遭荼毒一事,朝中文臣武将各个义愤填膺,纷纷主战不主和,以雪十年屈从之耻。新主即位,手段自是不同以往,旧主人心平和、不以武力争天下,号召广施仁义道德;新主年轻气盛、疾恶如仇,三年囚于华都沦为质子,饱经风霜,本想以礼相待、坦诚相见,却未料派去的礼部尚书有去无回,命丧他乡。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原也不算什么,倒是那边塞十城割献出去,只为换得一介黎庶,已为旁人所不解,眼下却又是所愿不得而失其所,心中气愤难平,遂于是日命人拟订战书一封,治兵百万,愿与华都会战于两国接壤处一座山坳。
对方来势汹汹,华都被迫应战,红夜亲自披挂上阵,此事既是因我而起,断无不去的道理,经我一再的要求,王与国师方才应我一同前往。
阵前,对方万人铸成的一字金牌重盾阵,从当中分出一条道路,马蹄声催处,
但见一人头戴乌金狮子盔,身披麒麟铠,□一匹雪蹄乌雅马,手执神飞梅花亮银枪,面若盛夏星海,熠熠生辉。眼若山涧夕霞,光彩夺目。左右几位副将皆是银盔素甲,威风凛凛。主将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将我从杖刑之下救出的侠义之士——流贵葵殿下,华都昔日的质子、紫曜当今的王上。
“交出玄阳,或可免此一战!”
流贵葵浅笑低语操手将那银枪从背后向前一送,红缨枪尖劈风挟雨呼啸而至,直取红夜铠甲周护不到之处,
“王上,小心!”
国师眼疾手快,从身边一名士卒的腰际处抽出一柄亮银刀,转身一掷,刀锋卷草风驰电掣向那红缨枪尖飞纵了去,眨眼间,枪尖、枪身一分为二,红缨斩碎,为逝去的罡风吹的四散开来。
“想不到殇国师身手果真不凡,只是阵前交战,拼的都是马上功夫,你轻装上阵,当心刀剑无情,伤筋动骨,总也不好!”
流鬼葵一面结果侍从重复呈上的新枪,装备整齐,一面旁若无人的冷嘲热讽,好不扬气。
“葵殿下说的哪里话?小生不过是喜文弄墨、吹笛诉情的文人罢了,若论拳脚功夫,在诸位面前自然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国师归位扶正纱帽,将我揽入怀中紧了又紧,流鬼葵晓得这便是对方的答案,但却不是自己期许的那般,随即脸色便黯淡了下来,冷笑一声,说道:
“十年前,玄阳便应该是朕的人,只是当年冷伯父固持己见,坚决不允,我父王又爱子心切,不忍教我失望,原想踏平瑶步池掘地三尺定能寻的着他,不想……却被他逃了。十年后,天赐良缘,竟让我在落难之际再次遇见他,你说这次朕怎么会轻易放手?为了个冷玄阳,我紫曜不惜灭了友邦,背负上这忘恩负义的骂名,如今再多平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华都,又有何妨?”
听他一番平淡之言,似乎谈及的不是国破家亡,而是再寻常不过的琐事,童年的记忆纷纷扰扰,走马灯般的串起……
月公公,秀才郎,骑马仔,过三唐,三唐经,过垵英,垵英牛,牛哞哞……
月桂树下,两小无猜。他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淡黄色的小花,交付与我,紫色的眼睛眨了又眨,宛如无价的瑰宝,
“玄阳,我要娶你,做我的妃!”
“我不要,父王会不高兴的!”
我任性的将那花语蛊惑的月桂花扔还给他,跑开来去,还曾记得当时他失望的表情、黯淡的眸色一如此时此刻。再后来,就是瑶步池的火光冲天、玉榷殿的凄惨悲鸣……改名换姓、隐居异乡……
十年前,母后馨妃曾经说过:“只因我儿生的这般相貌,紫曜使臣前来联姻,你父王觉得荒唐,未来的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屈从的去做蛮子的男宠?一怒之下斩了来使,才闯下今天这等滔天大祸!”
十年后,机缘巧合,紫曜数车金银、十座城池仍旧换不回玄阳一颗真心,反倒中了夜城轩辕碧韬的离间之计,一场恶战,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