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单旗。
单旗看到蒋诚心也有些吃惊,随即又高兴起来,拉杨少安一起坐进沙发。
蒋诚心像盯阶级敌人一样盯着单旗扯住杨少安胳膊不放的那只手,口气不大好地问单旗:“你来干什么?”
单旗一愣,“你又来干什么?”
蒋诚心快速瞥了一眼杨少安,“我来找杨少安……呃,有点事……”
“我也是找他有事,还是公事。”单旗说,“记得上次我说我们工作室想装修嘛,这不,找专家商量商量。”
杨少安谦虚地笑道:“我还谈不上是什么专家。”
蒋诚心问杨少安:“之前听泥鳅说你有客人……就是他?”
单旗抢话道:“你那什么口气?我就不能是客人了?刚才专家还请我吃了顿饭,你别说啊老蒋,大公司就是不一样,员工餐厅都赶得上三星级酒店的餐厅了。”
蒋诚心略带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杨少安对蒋诚心说:“找我什么事?”
蒋诚心抓抓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杨少安:“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单旗怪叫:“哟,还有小秘密不成?什么秘密不能让哥们知道啊?”
蒋诚心死命用双眼杀死他。
杨少安站起来打圆场,顺便安抚单旗:“我去倒杯咖啡,一会儿就回来,你喝不?”
单旗也不跟他客气,“糖一颗,牛奶不用,谢谢。”
蒋诚心几乎跳起来,指着单旗哇哇大叫:“你当你在和小保姆说话啊?有你这么指使人的吗?”
单旗一时语塞,“我……”
杨少安逮着空隙提醒蒋诚心,“不是有事找我?去茶水间吧,这时候那里没人。”说完率先出了办公室。
蒋诚心急急忙忙跟上去,临出门前回头又狠狠瞪了单旗一下。
害得单旗后来一直摸着自己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杨少安走得快,蒋诚心追得也急,两人没几下工夫就来到安全梯旁边的茶水间。
如杨少安所说,这个点的茶水间的确没什么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俩。
杨少安从储物柜里找出两只杯子,顿了顿,问蒋诚心喝不喝咖啡。
蒋诚心茫然地摇头,杨少安就只泡了一杯。
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杨少安靠在储物柜门上,看着杯子,“说吧,找我什么事。”
蒋诚心的目光从离开办公室时起就一直追随着杨少安,好像要把一个月没看到的份量看回来般。
之前听杨少安问他话,也没注意内容就摇了头,这次同样没注意内容,下意识地一点,心想怎么总觉得杨少安瘦了一点呢,是不是最近吃得不好啊。
他在那里神游,杨少安却没有耐心等,微蹙起眉,口气也硬了三分,“蒋诚心!回答问题!”
“啊?”蒋诚心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抱歉,走……走神了……”
杨少安眉头皱得更深,手一伸,“你不是说还钥匙给我?钥匙呢?”
蒋诚心此时一肚子话想问他,哪里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钥匙上去,心里紧张,谎话脱口而出,“扔,扔你邮箱里了!”
心里想的却是事情问清楚前一定要捏紧钥匙。
杨少安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喝了口咖啡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没进屋吧?”
蒋诚心心口跳了一下,隐约觉得杨少安最后那句话里藏了些什么,立刻答道:“没有。”
杨少安轻轻松了口气。
蒋诚心看着他,手心里出了些汗。
不知道怎么了,他总觉得今天的杨少安很容易被看透,至少,很容易被自己看透。
就好像刚才,他问自己有没有进屋,防备得那么明显。
等自己说了没有,他又放松得那么明显。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怕自己看到什么东西?
以往的杨少安沉稳得有些神秘,可今天却破绽百出,加上蒋诚心心里有了猜测,自然会把杨少安的表现往那猜测上推,越推越觉得答案就在眼前,而且还是自己希望的答案。
不过他也同寻常人一样,越是接近答案越紧张,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蒋诚心也知道应该循序渐进,旁敲侧击地询问杨少安,尽量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说起,一步步让他打开心房。
但他太紧张,紧张过头。
其结果就是他张了口,说了一句话——“杨少安,你究竟喜欢谁?”——惹得蒋诚心的脸色一瞬间从白闪到黑,还闪出了渐变色。
说出去的话,如果被对方听到,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永远不可能当作没说过。
蒋诚心差点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杨少安则依然低着头,似乎在研究咖啡的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干你什么事?”
蒋诚心瞪大双眼,“杨少安,你……你几岁啊?!”一大把年纪了还玩小孩子那套?
杨少安侧身走向门口,“没事我回去加班了。”
“等等!”蒋诚心拦住他,抓住他的肩膀,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我就问一句,你……你当年真的,真的喜欢单旗?”
杨少安躲开蒋诚心的注视,咬牙挣扎道:“放手,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一句话,是还是不是,又不耽误什么时间。”蒋诚心使出蛮力,硬是不让杨少安逃。
“我说了,干你什么事!你凭什么问我?”杨少安撇撇嘴,鄙夷地说。
“凭什么……”蒋诚心愣了一下,然后嬉皮笑脸地说道:“凭我被你睡了五个月行不行?”
杨少安脸色一变,“你!”
他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全身警惕,蒋诚心此时却只觉得可爱,又问了一遍,“嗯?行不行?”
杨少安逼着自己不要发作,冷笑着说:“如果每个上了我的床的人都来问东问西,还不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蒋诚心立刻想到那天在杨少安家厨房的陌生男人,气闷地问:“你现在是不是……有男朋友?”
杨少安沉下脸,一把推开他,“别挡路!”
蒋诚心抓住他的手肘不放。
“放开!”杨少安反手一拧,拧得蒋诚心手腕又麻又痛,一个抓捏不稳就松开了。
他大步走到门口,手还没摸上门把,被蒋诚心从后面抱住。
蒋诚心紧紧抱着杨少安,紧紧闭着眼,豁出去一般地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杨少安,你究竟喜欢谁?我走的那天在你家的人是谁?他为什么叫你亲爱的?我这五个月用的都是他的被子和薄毯吗?你的手机快捷键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音乐盒……杨少安,杨少安你回答我,你不喜欢单旗对不对?”
杨少安不停地动来动去,无奈蒋诚心喷在他耳边的气太重太热,似乎能融掉一个人所有的意志。
而当意志不能坚定地支配行动时,行动也就只能做做样子。
杨少安挣扎不开,蒋诚心就继续“喷”他,声音柔和得堪比午夜里电台的主持人。
“那年是我不对,不该侮辱你,也不该打你关你。我后悔了,杨少安,我早就后悔了……对不起……你转学以后,我每天都会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不是会恨死我了,是不是情愿自己从没认识我……”
“干……干你什么事……” 杨少安的呼吸乱了,说话也结巴起来。
蒋诚心乘胜追击:“杨少安,你打我骂我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但是你回答我,你不喜欢单旗对不对?你一直不喜欢他,当年你骗我的对不对?其实,其实你……你喜欢的其实……”
话说到这里被打断。
不过不是被杨少安。
虽然他想,但终究慢了一步。
打断蒋诚心的是“鬼子”,确切地说,是“鬼子进村”。
手机音乐突然响起来,吓得蒋诚心松了手,也吓得杨少安差点扑下地。
蒋诚心愤怒地掏出手机想关掉,眼角却瞟到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肖老师。
这一犹豫,杨少安就要逃,蒋诚心连忙一边拿身体去压杨少安一边接电话。
“诚心啊,你……你在干什么?那边怎么那么大动静?”
“我在做俯卧撑。”蒋诚心无视杨少安的眼刀,死压住他不放,“肖老师找我有事?”言下之意就是没事就别找了,这边关键时刻啊!
肖老师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蒋诚心全身一震,连杨少安脱离了他的控制都无暇顾及,连连问道:“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呼吸急促,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杨少安得到身体上的自由,正准备甩手走人,却因蒋诚心焦急的语气而顿住。
他疑惑地看着蒋诚心用天塌下来的表情说电话,又焦急又紧张的模样,脸色渐渐灰败茫然,说到后面只会傻傻的点头又摇头。
“好,好的……我……我马上赶过去……”僵硬地挂断手机,蒋诚心双眼无神地看了杨少安一眼。
杨少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迈不开步子离开,只得偏过头去,说:“有事就快去办了。”
蒋诚心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怎么了?”杨少安蹙眉,“出了什么事?”
蒋诚心咽下一大口唾液,以稳住自己的声调,“V大有个学生放火烧教师楼……我的老师……钱老师他……他……”
“他出事了?”
“他……他还困在楼上……生死不明……”
杨少安暴跳起来,“那你还在这里了发什么呆?他不是你最尊敬的老师?你不是教委学生科的人吗?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你都该去!还不快去?!”
蒋诚心被他一吼,彻底清醒过来,“对!我马上去!”
他拉开门跑出去,差点撞翻一个正往茶水间走的人,跑了几步又停住。
“停下来干什么?快去快去!”杨少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蒋诚心咬咬牙,折返回来抓住杨少安的手,也不管有没有旁人看见,狠狠地捏了一下,“杨少安,你在家等我,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杨少安甩开他的手,吼他,“滚滚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蒋诚心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家等我!”
说完也不等杨少安反应,拔腿就跑。
他跑得太快,没有来得及再回头一次,便错过了杨少安那一脸高深莫测……
二十六
蒋诚心赶到V大的时候学校已经全面戒严,武警将校门包围起来,压根不让想看热闹的人靠近。
好在蒋诚心随身带着工作证,没花什么气力就进到了第一线。
被烧的教师住宅楼有三栋,钱老师住的那栋由于最先点火,被毁情况最严重,相比之下其他两栋要好很多。
蒋诚心去的时候火势基本上已经得到控制,只见三栋十多层的高楼齐齐冒着黑烟,消防员驾着云梯使劲向楼里喷水,明火已经基本上看不见,空气中全是焦炭的味道,无比刺鼻。
楼下消防车救护车警挤成团,喇叭声马达声和人声交织一片,蒋诚心好不容易找到教育系统的人堆,肖老师正在那边嚷嚷。
见他到场,肖老师连忙把他往前推,推给V大保卫科科长,给他说这是我们科蒋科长。
V大保卫科科长一见管事的人来了,抓住蒋诚心的手就不放,说是肇事的学生已经抓到,可是被市教委保卫处处长以及警察局的人扣着,自己想问话都不行。
蒋诚心听了皱起眉,“市教委的人?学校的事情不是应该当地区教委先接手处理吗?我们保卫科张科长呢?”
肖老师为他解惑,“张科长也被他们拦在外面,我建议他先向主任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这会子不知道人去哪了。市教委那边,这次来的是新上任的保卫处处长,所以……”
蒋诚心明白了,新官上任就摊上这么轰动的事件,挣表现呢。
心里有了计较,蒋诚心带着V大保卫科科长和肖老师去找市教委的人谈判,好说歹说用尽一切迂回手段才说得他们让肇事学生和蒋诚心见面。
自从蒋诚心着手学生工作以来,几年了,所接触过的无外乎是学生跳楼自杀,学生割脉自杀,学生互殴等事件,像这次这种纵火的大事,还是头一遭。
第一眼见到那学生,蒋诚心有些吃惊——本以为能纵火的人,就算不是凶狠毒辣之徒,至少也会表情狰狞,可眼前这孩子,瘦瘦小小,戴黑边眼镜,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白净的脸上平淡如水,什么表情都没有。
站在旁边的市教委保卫处处长看了蒋诚心一眼,带着微微的幸灾乐祸说:“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只不过这家伙嘴紧得很,我怕你什么都问不出来。”
蒋诚心没睬他,自己拿过桌上的学生资料来看,在看到专业那一栏的时候,眯起了眼。
这是个大四即将毕业的学生,专业和蒋诚心一样,都是公共教育。
蒋诚心轻咳了一声。
那学生还是那副仿若周遭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甚至连眼皮都不颤一下。
蒋诚心听见保卫处处长轻轻“呵”了一声,不由得捏紧拳头。
一转念,心里就有了打算,蒋诚心勾起嘴角微笑道:“教教育心理学的古老师人虽然罗嗦点,但对学生还算宽容,偶尔逃他两节课他也没狠心扣分什么的,你怎么就这么恨他呢?”
对面的学生闻言猛地抬起头,胸部大大起伏,“你……你是谁?”
蒋诚心像是没听到一般,又笑了笑,“教古代文学鉴赏的陈老师,虽说她只是选修课老师,但她备课的严谨度可不比那些专业老师差啊……”
“你……”纵火的学生显然非常惊讶,“你怎么知道……你……”
蒋诚心看了他一眼,用单手撑住下巴,“还有教专业大课的田老师和李老师,他们平时兢兢业业,对学生也和蔼可亲,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人狠得要‘火烧赤壁’?”
那学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蒋诚心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老师们……你是警察?”说着看了看蒋诚心的穿着,“你是便衣?”
蒋诚心这才严肃地说道:“我是区教委的人,按照程序,会先警察一步向你了解情况。”说着他摊开记录薄,“我想我们得花点时间聊聊。”
“区教委……你是……你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又如何?”蒋诚心也不否认。
那学生立刻蹿起来,“你是蒋诚心!”
蒋诚心被他吓了一跳,眼见他就要扑过来抓自己,连连后退,差点连人带椅子地摔在地上。
当时房间里除了蒋诚心和市教委保卫处处长以外,还有两名处长带来的保安,那两人见纵火学生发飙,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
那学生奋力挣扎,手动不了就抬脚,像要踹蒋诚心一样蹬啊蹬的。
嘴上还一直骂骂咧咧,“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你能留校我不能?你是钱老师的得意门生,我也是啊!我哪一样比不上你?你能得一等奖学金我也能!什么叫我不合适教育圈子?凭什么你可以被他推荐到教委,我就不行?凭什么啊!!!”
蒋诚心稳住平衡和心神,渐渐也听出眉目——这家伙纵火,八成就是冲着钱老师去的。
眉心颤了一下,回头问那保卫处处长,“人员伤亡的情况有没有统计出来?”
“没有,只知道被困人员均已救出,至于送往医院后有没有撑不下去的,就不清楚了。”
蒋诚心点点头,站起来,拿起学生资料,“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这份资料我先拿去备案,一会儿我们保卫科的张科长再来带人。”
保卫处处长有些不屑地说:“既然我们市教委都派了人来,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蒋诚心走到门口,似笑非笑,“我也知道处长同志刚上任,对这份工作有超乎常人的热情,但凡事都要讲个规矩是不是?您这样扣着人不让审不让见,知道的人是知道您责任心强,不知道的还以为市教委的主任没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呢。”
“你!”处长同志被蒋诚心一通明嘲暗讽,面子挂不住,表情变得不大友善。
蒋诚心立刻恭敬地向他一鞠躬,“那么我先去办事了,这事我们处理好后自然会将所有情况和资料一五一十地上报,还请放心。”说完留下一抹非常真诚的微笑,开门出去了。
整整一下午,蒋诚心都在V大忙活,好几次想抽身去医院探望钱老师,但都因为事情没处理完而压了下去。
好在肖老师提前去医院探望后给蒋诚心打了电话,说钱老师没什么大碍,让他安心。
直到斜阳西下,工作才稍微告了一个段落。
蒋诚心用手机里最后一点电量给教委主任打了个汇报电话,拖着满身疲惫往市医院赶——此次在纵火事件里受困受伤的人全都被统一送到了市医院检查诊治,钱老师虽没受伤,却因为检查出血压太高而被留院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