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辰乖乖地点头，心思却早已不在面前这群人身上——那个人没有来。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上车啊，傻小子！”杨妈妈招呼着。
“喔，好。”杨慕辰最后向众人挥了挥手，坐在了后排。
车迅速起动，将医院远远甩在了后面。杨慕辰扭转了身躯向后张望——医生护士们已回身各自散去，而铁栅门青翠的藤幕前，一道单薄瘦削的身影独自撑伞伫立，那人，正自挥手微笑。
记忆与现实，瞬间重叠。
记忆中，这一面，是最后的诀别。一年之后，杨慕辰考上了J中，在取录取通知书的路上，遇见了孙大夫。
那一句话，拼了命地在杨慕辰耳边回响，“还记得你对门的章天祈么？可惜了，那孩子。没了一个多月了。”
六月二十日，是他的祭日，也是二十七岁的杨慕辰会在那一天回到家乡的原因。
“停车！”杨慕辰发疯似的喊道。
“怎么了？”杨爸爸回头问。
“忘了点东西，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不等二人反应，杨慕辰已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这孩子，病好了却又变得跟当初一样任性。”杨爸爸抱怨着，不过，病好了，比什么都好。杨爸爸杨妈妈相视一笑，催着司机，“走吧，我们还赶着回家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呢。”
车已经开出很远，杨慕辰卯足了劲在雨中奔跑着，上天既然给了这个重来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再度错过？
医院门口已空无一人，杨慕辰不顾自己已经湿透，直冲向院子另一端的住院区。
推开走了无数次的章天祈的房门，杨慕辰大口大口喘着气；房内那人惊讶回头，眼神里是百感交集。
“天……天祈哥……”
“看看你，衣服都湿透了……怎么自己也不知道小心一点。”章天祈走上前，伸手想触碰杨慕辰的额头。杨慕辰却已张开双臂，紧紧将章天祈抱住，不容分说就深深吻了下去。
与前一天的人工呼吸不同，与后来的杨慕辰充满技巧逢场作戏的吻不同，这是一个真正的吻，这是颤抖的灵魂终于碰触天堂大门那一瞬间喜悦的战栗。
“嗒”的一声门锁轻响，锁上了两个人的秘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沉睡了半晌的章天祈终于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不禁开始怀疑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春梦一场；然而周身袭来的剧痛，立即告诉他梦中的经历都是现实。
艰难地抬眼，便看见伏在床边睡得正香的杨慕辰，章天祈不由得幽幽一叹。
不过是春风过耳般轻柔的叹息声，杨慕辰却立即被惊醒，见章天祈已醒，慌张得手足无措，一张脸更是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天祈哥……疼么？”
“你……你……”章天祈脑中闪过千百句话，却没有一句适合当前的情况，于是说了半天，依然只是一个“你”字。
杨慕辰却会错了意，“都是我的错，天祈哥，你怎么惩罚我都行，别苦了自己。”
“你走吧。”章天祈将头转向一侧，有气无力地说道。
杨慕辰傻傻站着，“天祈哥，不要不理我。”
“回去晚了，你爸妈会担心。”章天祈费力地解释道。
一点点喜色从杨慕辰的眉梢逐渐蔓延到唇角，“天祈哥，我明天再来看你。”
暑假转眼已经结束，杨慕辰依旧在每天放学之后飙车到医院，以向天祈哥请教问题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赖在病房里。章天祈待他却是淡淡，除了课业，从不谈别的话题；讲题时更是不苟言笑，留起作业来比老师还要狠上三分——即使这样，杨慕辰依然甘之如饴。
然而时间已经不多，每撕掉一页日历，杨慕辰都感到那是从自己心上活生生血淋淋撕下的一片血肉。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天祈哥，我们一起去天主教堂吧！”杨慕辰兴高采烈地冲进病房。
“我又不信天主教，去做什么？”
“去玩玩嘛，天祈哥，总是闷在房间里会发霉的。”
“不去。”
半年来杨慕辰又长高了几公分，现在已经可以平视章天祈的双眼，可是一张脸上全没半点成熟感，像个小孩子一样皱成一团，不过瞬间又眉开眼笑，“不去就不去，我在这里陪你也是一样。”
“今天的作业做完了没？”
杨慕辰乖乖拿出厚厚一摞卷子，“做是做完了，好多题都不会。”杨慕辰早就练成了撒谎脸都不红的功力，好歹也是P大毕业的高材生，区区中考的题怎么难得住他。
“这么多？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章天祈挠挠头，只好耐心地从头开始讲；只是这做老师的太过专心，完全没有发现学生的一双眼瞟也不瞟卷子，着迷地只顾盯着老师的侧脸看。
“……这样，听懂了没有？”最后一道题讲完，已是夜里十点多。
“嗯，明白了。”杨慕辰心不在焉地回答。
“已经这么晚了吗？我送你回家。”章天祈说着，拿起一边的外套。
“不用了……来之前已经给爸妈打过电话，说今天要问的问题很多，晚上就不回去了。”杨慕辰嗫嗫说道。暗自心想，这样的话，意图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
“任性。”章天祈给自己的学生下了最精当的评语。
杨慕辰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并不多话。快手快脚地整理好书本，铺好被子，打来热水，奉上一条毛巾，“章老师请。”
“真乖。”章天祈含笑表扬。
洗漱完毕，章天祈已安安稳稳窝在床上，杨慕辰却踟蹰地在门边蹭来蹭去。
“怎么？”章天祈露出坏笑，“什么都做过了，现在却又装胆小？”
杨慕辰眉眼一扬，乐得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床，一把将被子拉起，把自己从头到脚捂了个严严实实。章天祈见他装鸵鸟，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合了双眼，鼻息沉稳，似是睡着了。杨慕辰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到章天祈身子外侧，把被子盖严，然后便呆呆地望着章天祈的侧脸。
这样幸福的时光，还会有多久？
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候，涌上心脏被掏空的恐惧感。
窗外忽地人影闪动，似是一名护士俯在窗边，低声呼唤着：“杨慕辰——”杨慕辰先是愣了一下，确定那人是在叫自己之后只好披上衣服溜出门来。
“你是新来的么？”杨慕辰搜索过自己的记忆，确定其中没有储存着面前这位美女的资料。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美女开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低沉冷冽，“我要送你这个不懂规矩的人回去。”
杨慕辰只觉一阵眩晕，“你……你什么意思？回到哪里去？”
“回到你原来的时空。”美女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眼神中不含一丝怜悯，只有彻底的鄙视。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慕辰暗自握紧了拳头。
“凭你，还不配知道这些。”美女上下打量着杨慕辰，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他指间的“永失吾爱”上。“摘下来。”不容置疑，这是命令的语气。
“开什么玩笑！”杨慕辰将手收到身后，“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哟，”美女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惊讶，“敢违抗我，小子胆量不错嘛……”说着，手臂忽地橡皮般延长，扼住了躺在床上的章天祈的咽喉！
“天祈哥！”杨慕辰哭叫出来，章天祈却毫无反应，依然静静躺在那里。
“是交出戒指，还是要我杀了他？”美女好心地为杨慕辰提供了选择，只是此时她的脸看起来不但毫无美感，简直称得上丑陋之极。
“请您住手！”这一声，却不是出自杨慕辰之口，不知何时，红袭已伏跪在那美女面前。
“哦？”美女挑起了半边眉毛，“连你也敢违抗我了？我是不是最近对你们太好了一点……看来我该反省一下自己。”长长的手臂放开了章天祈，如同鞭子一样在空中划了了半弧，狠狠地抽在红袭身上，“啪”，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回荡。
红袭身子一紧，却动也不敢动，只是口里喃喃道：“求求您，放过他们。”
“连我养的狗都开始向着外人了不成？”美人气极反笑，“果然欠调教。”说着，手臂再次扬起——落下。
“唔……”低低的一声闷哼，却是云荒以自己的身子护住了红袭，依旧青衣长袖，温润如玉，只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向着杨慕辰说道：“偷来的幸福，还是还回去的好。”
杨慕辰已从最初的惊讶中醒过神来，冷笑道：“是你们把我送来这个时空的对不对？现在又想随随便便把我踢回去？把幸福放在我的手中，然后玩腻了又想把它收回？我不是你们的玩具！”
云荒脸色更暗，回身跪在了红袭身边，“这件事是我的错，主人要罚就罚我好了。”
“你们……！”美人气得面色煞白，忽地眼光一转，反而笑逐颜开，“那，你就乖乖领罚吧。”说着，身影一亮，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杨慕辰松了口气，红袭云荒二人却面色如土，相顾惨笑。红袭身子一晃，便歪歪倒在云荒肩头，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总比让你受罚的好。”云荒抱起红袭，转向杨慕辰，似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唯轻声说道：“你……好自为之。”
第六章（完）
于是那一年的夏天，章天祈手术成功，顺利出院了。
他考上了P大，两年之后在那里作为学长接到了慕辰。
然后他毕业，开设计室；他毕业，去他的设计室和他在一起。
有时候，慕辰会拖着天祈去逛街，他们喜欢在巷子里的小店流连很久，然后买上成打的沙时计摆在屋子里面。
名叫周子舟的聒噪同事总会对着他们吐槽：两个男人老大不小总是黏在一起算什么事啊？你们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被念得烦了的两人有一天摆了一桌鸿门宴，在舟舟小朋友面前正式出柜。
结果那个白痴当场大脑当机，念叨的是这样的句子：有没有搞错这样我就彻底没机会了呀……
还是四位爸爸妈妈的反应正常一点，听到二人的出柜宣言时，两家家长正把两家的方桌拼在一起，凑了一桌麻将，天祈的爸爸在哗啦哗啦声中对着电话喊：我们早就知道了，正在猜你们什么时候会跟我们说……
天祈绿了一张脸问：你们还知道什么？
天祈爸爸很郁闷地骂道：我还知道你是下面的那个，真给老子丢人……
这次当机掉的是天祈。
然后很多天里，杨慕辰的设计作品水准大大下降——老婆的阴谋反攻当然是主要原因。
偷来的时光，过得格外甜蜜而疯狂。
十二年后的夏天，一切美好在医生冷冷的宣告中终结。
“旧病突然复发，抢救无效，请节哀。”
夕阳在天地间扯起血红的帷幕，杨慕辰靠着大理石碑，缓缓睁开了双眼。
真是，好长的一个梦啊。
杨慕辰自嘲地勾起嘴角，不过，也很真实呢。
手机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本想拒接，却莫名其妙按下了通话键。
“喂喂？你还好吧？”舟舟焦急的声音响起。
“我没事。”杨慕辰懒懒地回答。
“那好……”舟舟似乎松了口气，“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你知道我在哪里？”杨慕辰惊讶地挑起眉毛。
“嗯，啊……你不是还在陪章老大吗？”
“章老大？”
“天祈哥啊……”舟舟警觉起来，“你不会悲痛过度失忆了吧？”
杨慕辰已经听不到电话那边在说什么，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滑落。
天祈哥，你听到了吗？这不是梦啊，我们真的重新来过了，这样，就再也没有遗憾了吧？
巷口的小小店铺里，一尊木质蓝沙的沙时计忽然从架子上掉下来，碎掉了。
红袭呆呆地蹲下来，拣起尖锐的玻璃碎片。
“笨蛋，住手啊。”云荒惊慌地冲上前来，却还是慢了半步，锐利的棱角在红袭白皙的指尖留下鲜艳的血痕。
“呵呵，呵呵。”红袭看着伤口，反而傻傻地笑起来。
“你啊……”云荒眼里闪过一丝疼惜，无奈地翻出纱布为红袭包裹伤口，“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云荒呐，”红袭悠悠地说，“我喜欢看到那些本不可能幸福的人得到幸福……那样，我才敢对自己的人生多抱一点希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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