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愣了愣,良久,只咧嘴苦笑了声,“……呵。”
“我会跟总部说清情况,你是有错,但罪不全在你。”
随便笑了笑。他抬手想要去摸戎子的脑袋,手却在半空中僵了僵,改去拍他的肩,“……谢谢了。”
“是我该谢你,”戎子道,看了一眼挤得满满的邮车,“况且……好歹你也救下了这么多人。”
随便仍旧是笑了笑,苦意却更甚,只抬了眼仍旧看向之前一直在看的方向。
“……你……和你哥哥,是在哪个城市的孤儿院长大的?”他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江城。”戎子道。
他正奇怪于随便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随便却只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二人静静地站着,朝阳在他们身前拉下两道影子,肩并着肩瘦瘦长长,一直延伸到远处。
……
日头愈升,等待的时间过得漫长且难熬。终于的终于,从远处天边隐隐传来轰鸣声。
耀眼日光下,渐行渐近了一个黑点。
“是飞机!”爆头蹭地跳起来道。
“真的?”“啊!”
所有人都狂喜起来,大人孩子都从车上跑下,挤在结界靠那直升机方向的边缘,争着去看那黑点。
连虚弱的站着都难受的谷梁米,也是撑着爆头的肩往那里蹦达,一脸兴奋。
有些小孩子挥着手先欢叫起来,其他人也随即跟着跳着挥手招呼,喊着“这边!这边!”
戎子的心跳加速,刚要往前走,却被身边那人一把拉住了。
他疑惑地回头,一柄通体火红的枪被塞到他手里。
“这把枪叫‘雷神’——名字是俗了点,不过不是我起的。帮我把它给爆头吧,林林的剑也在他那里。那小子有天赋,是块好料,只是要多费些心教导。”
这话什么意思?戎子抬眼盯着他。
随便却只翘了唇,露出戎子见惯的那个清爽笑容来,里头再无以往的半点寂意与伤楚,仿佛卸下个大大担子似的。
“我是因为考了那边的大学才去东部,之前其实是在陵城的一家孤儿院。现在想想,陵城和江城那么近,真的有可能……”
他顿了话头,不再说了,只定了眼看着戎子。
不管是不是,他是真把戎子当了弟弟。
也许……真的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只是他无法将这唯一继续下去。
他终于又抬起手来,往戎子头顶发梢上轻轻触了触,却还是没有摸下去。只笑着又多看了他一眼。
“你好好的……”他道,想了想又道,“小米他对你很好。你们都好好的。”
他退了一步。
“随便!”戎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想做什么,上前一步要去拦他,“你……”
随便却一退身避开他伸来的手,接着又极快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站在结界之外。
“我答应了他,等送了你们就去陪他,”他道,“永远陪着他。”
他抬眼看了一眼高挂的日头,笑道,“马上就能永远了。”
“……所以,就不说再见了。”
“随便!”
戎子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犹豫转身跑走,两条腿却僵了似的无法迈出一步。
他心里知道,即便是追上去了,也是追不回的。
……
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极大。
“随前辈呢——”清点着上机的人数,谷梁米大声地喊着,虽然戎子明明就站在他旁边。
“他不走了。”戎子道。
“啊?什么——?听——不——到——”
“我——说——他——不——走——了!”戎子吼道。
这一声够大,纵然有哗哗转桨声,谷梁米听见了,一旁的爆头也听见了。
“啊?为什么?!”谷梁米瞪大了眼睛,四下里看看,果然不见随便的身影。
爆头惊讶地四下张望,“怎么会!大便?!”
戎子冷瞥了他一眼,把枪丢给他。
爆头显然慌了神,手忙脚乱捧了好几下才接到。拿在手里呆呆地看着它,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摸到它。
从机门处探出一个陌生面孔的除魔师,急急地喊道,“快上来,抓紧时间!”
他穿着除魔总部的正服,肩上挂着除魔总部的标志,上头的编号只在一百多号。要他进入这等危险区域,已经超出能力范围。随他来的只有一个驾驶员,虽然也是除魔师,但所属后勤,攻击能力也不是特别高。因此才更加小心谨慎,惟恐任务失败。
他跟戎子互报了一下编号姓名,便催着众人往机上挤。
时间太紧太急,来不及想随便的事情,其他人甚至不知道随便已经离开的事情,众人只是一片混乱着往上爬着。
爆头、蔡雅和江黎最先进去,接着帮着下头的张师傅把小孩子们往上拉。戎子和谷梁米则是护在外头,准备等会撤消结界。
“哇!”却有一个孩子一脚踩空了,差点掉下机去,张师傅忙在下头托着他往上推。那孩子也是吓着了,手胡乱抓着,一个没注意抓住了上头来接他的江黎那只受伤的左手臂。
他小手往下一拉,竟将缠在上头的绷带拉散了。
腐臭味骤起。
站在旁边的除魔师突然惊叫了一声。
因为他看到江黎手臂上的伤口,几乎已经腐烂出了一个大坑,里头黄骨突出、筋肉散乱,不见血渗出来,只有黄绿相间的黏糊肉泥。而原本被绷带遮挡的、伤口附近的皮肤,暴出根根青筋,配合江黎白得发灰的肤色,竟和外头那些丧尸的特征一般!
这一惊一叫,不过眨眼工夫。
下一个眨眼,却是叫声慕地终止,血光迸出。
除魔师血淋淋一颗人头已经被扯落下来,抓在江黎那只烂了大坑的手里。
血如泉,在地板上快速滴落成一滩小泊。
江黎的脸色青白骇人,拎着那颗人头向机内人一扫,镜片后的眼睛泛出红色。嘴角却微微向上牵了,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他将那人头丢在一边,身形一晃抓向身边那孩子,一手掐住那孩子脖颈,拎起来另一手要掏向他肚子。这时候站在下头的张师傅猛地向上一顶,将他撞了个趔趄。
江黎丢了那小孩回身勾去,手指上瞬间化出尖长的指甲来,登时扯破了张师傅的喉咙。
井喷样的液体喷溅而出,张师傅沉重的躯体向外倒去。而几乎在他撕破张师傅喉咙的同一时间,在前排驾驶座的驾驶员发现情况不对,回身一柄飞刀射出,直直插入他肩上。
江黎低头看了看那飞刀,脸上青色更甚,缓缓转头偏向驾驶员。喉咙里咕哝一响,张口嚎叫一声,两颗硕大尖锐、带着森森寒意的獠牙猛然生出!
“嗷——!”
他起身扑向那驾驶员,飞刀只来得及射出第二柄,被他一爪挥开,接着便是牙齿与肉体相接的黏糊声响。
驾驶员无比凄厉地惨叫只持续了一两秒,被他咬住脖子一扯,血口哗地爆开,缺掉一半的脖子折向一边,头颅半挂。机窗上刷地染了一片红。
“啊啊啊啊!!!”蔡雅一边尖叫着一边打起枪来,染血的机窗上接连好几个弹孔出现,其他子弹都没进江黎身上。后者一回头看向她。
赤红红的眼睛笑得微微一眯,滴着血粘着肉、刚刚咬断一个人脖子的嘴蠕动几下,将口中那半截脖子肉吞咽下去。
随着他的进食,他臂上的伤口迅速并拢回缩,不一会儿就恢复苍白完整的皮肤。
他嘎嘎地笑了起来,一步一步往蔡雅和孩子们的方向走着,声音却还是往日里的文弱细腻,但已失去那些结巴、羞涩与胆怯,“小雅,你不认识我了?打我做什么?”
蔡雅脸上血色尽失,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螺旋桨的声音又大,她只看得见江黎嘴角的血往下淌,他的话却听得模糊。她抬起手中枪,手指却因过度惊吓而僵硬地几乎扣不下去,只能瞪大眼睛拼命摇着头,满脸惊愕地看着江黎。
江黎牵着嘴角笑着,手上尖长的指甲滴着血,一步一步向她走进。
却又听得砰地一声闷响。
雷神枪的蓝光泛起。
抓枪的不是随便而是爆头,他先前眼看着江黎向他们走来,手里却只有刚刚到手的随便的枪,哪里还顾得上这枪是法器压根没子弹,抬头就是乱扣扳机,谁料到那枪到了他手里,居然也有雷光射出!
江黎也是被这一枪惊到,这第一枪不准,仅仅擦了他的身过,他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擦破的一块,喉咙里嘎嘎作响。
“爆头啊,你也打我?”他双眼已经完全化作血红,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爆头双手握枪,给他这猛然一变吓得半死,哪里还听得清他的话,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只要确定他是丧尸,哪里有不打的道理,见他双手,不,双爪抓握嘎嘎作响,边伸长滴血的舌头舔着唇边往这边靠近,还没等他那个“我”字说完,快速扣枪,又是砰地一声!
这第二枪也开得太急手太抖,目标没对上江黎的脑袋,而是直直击中他的胸膛,当胸破出一个大洞,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他从大开的机门打了出去,跌落在地。
“嗷——!”他发出愤怒的一声吼,弹起身来刚要再扑进机去,刚攀到机门边上,突然身子一顿。“扑!”
降魔杵从后面入脑前面穿透,登时头颅爆破,溅出满天脑浆血液。
第三十章
江黎没头的、干瘦的身子在机门边上晃了晃。爆头又是一枪,将他胸口那洞破得更大,那身体直直向后向下跌落到地上,一动不动了。
戎子急急冲上前来。
他刚才站得远,光顾着看周围状况,螺旋桨的声音又大,他隐约听见蔡雅那几声惊叫。觉得不大对劲,回头来却只见张师傅喷着血横倒在机下。待他看清机内状况冲上来补这一杵,牺牲者早已多了几名。
倒在机门边的张师傅喉中汩汩往外淌血,半点呼吸也无,已然死去。那除魔师和驾驶员也是横尸机内,一个的头还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另一个的头则在自己身前吊来吊去。
那些孩子们都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挤在机厢里怯怯地看着。
戎子又去查看那被江黎丢开的小孩,见他平安无事,将他推到爆头和蔡雅那里。
他回身跳下直升机,站在江黎尸体旁边,脸色僵硬,脑中一片混乱。
怎么会这样?!江黎怎么会是丧尸?
是那天中弹的时候就被咬感染了?可那天包扎伤口之前他亲眼看过,的确是弹孔没错。
他突然想起蔡致死的那日里说的一句话来,“我好痛……我开枪打它……不知道打中没有……”
难道说……
太阳穴猛地发起疼来,纷纷杂杂的信息在脑中来回组合,凌乱交繁。戎子猛地转身看向随便离开的方向。烈日下地面白皑皑一片,望不见半点人影。
不对,不对,他微摇着头愕然地想。不对,如果是这样,之前很多事都不对……
“不对……”他口里喃喃道。
他想得太过专注,恍惚间抬头,却看见几步外谷梁米一脸惊恐的表情,张大嘴喊着什么。
戎戎!!
就在同一时刻,他脚下那“尸体”整个身子突然间弹跳起来,双手一勾,死死地箍住了戎子的腰!
明明头已经被爆掉,怎么可能还跳得起来?!!
这一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戎子震惊之下完全没想到要挣脱,惊愕地扭过头去看着对方。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黎碗口大的颈部裂口上竟然呱呱作响,接着快速生出筋筋肉肉,往上植物一般的长着,不过数秒,合成完整一颗头颅。江黎那张苍白的、文弱的、清瘦的、书生气十足的脸,近在咫尺。
原本架在鼻粱上的眼镜早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那双细细的单凤眼睁开,血红红一片,瞧住戎子,咧嘴阴阴地笑了起来。
这场面太过诡谲,近距离地看到那些血肉虫般蠕动,反胃之感顿生。然而这反胃感远比不上心里滔天的震动,戎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笑,身子僵得动弹不得。
但接下来腹部钻心的疼痛唤起他的意识,他猛地推开对方,捂着肚子倒退几步。因为反应够快,只被那尖长的指甲抓破了表层皮肤,但血已经渗出。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往外淌血,呆愣了一两秒。本该趁机追过来的江黎却被从后头跌撞着扑上来的谷梁米绊住。
入耳是谷梁米的痛叫。
戎子因为疼痛而微眯的眼睛一定,下低的视线里只见血溅了一地。抬起头来刚巧能看见谷梁米被江黎当头举起,向一边直升机上砸去,空中带出一蓬血雨,栽到机门上又被弹下来,破布娃娃一般跌落在地上。
“小米!!”
戎子登时心中一紧,一口气呛在胸口差点接不上来,只觉得背脊往脑后飕飕窜了一阵刻骨的寒意。
想要冲上去看他状况,江黎却又袭至身前,他只能足下一点退出数步,化出降魔杵再次与那人斗在一块。
降魔杵与袭颈而来的尖长指甲一相接,金光泛起,江黎嗷叫一声抽回爪子,一看指甲被蚀了大半,眼中血色更甚,避开降魔杵爪爪向戎子颈部横逼。
戎子自然不是吃素的,连着几爪都一一挡过。但江黎速度快得惊人,直逼那天的季逸林。虽然攻击不到戎子要害,但也逐渐在戎子身上抓下条条血痕。而戎子虽然是在他身上破出无数血洞,却因他无痛无感、丝毫阻碍不了他的行动。
意识到这样近身纠缠下去自己要吃亏,戎子抽身退了数步,跃出结界之外,回头见江黎紧逼而来,往怀里一摸一张霹雳符,弹血而出。
“轰!”
霹雳符近身炸开,爆出一蓬烟雾。
他二者因这爆炸被隔开数米,此时两人都站在了结界之外,螺旋桨的声音也相对较小。待烟尘散去,江黎站在对面,半边脸被炸得露出表皮下的肌肉组织来,阴森森地笑着。
他脸上血管虫一般蠕动着,那张脸再次恢复成了原样。
戎子抓紧了降魔杵白了脸,怎么可能!“你究竟是谁!”
江黎张开口,露在外头的獠牙狰狞地下淌着黏糊口水,说话带着潮湿的水声,似喉管里含有液体似的,颇有些无辜地道,“我?我是江黎啊。”
“不过,”他喉咙里呱呱作响,咧开嘴,青白的脸越发诡谲狰狞,嘎嘎笑着道,“你们好像还给我取了个名字……‘丧尸王’。”
听他吐出那个好久不曾听见,几乎被遗忘了的名字,戎子顿时呆住了。
很多天以前,随便说的一席话,犹回响在耳边。
[我们之前调查中发现一只特别的丧尸,很可能是尸变的源头……]
[它似乎最先变得行动迅速,并且白天也出来活动。]
[林……季逸林在猎杀它的过程中被咬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快要尸变……他最后一个命令……是要我亲手杀了他……]
[我们叫它丧尸王……]
‘丧尸王’……
他是丧尸王?
伤了季逸林的丧尸王??
……是了,难怪连季逸林也被他所伤!极有可能没料到他的头颅可以自动再生,攻击此处,完全无效!
戎子太阳穴一阵发痛,回想起这两周内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似乎有些偏离了他原想的方向。
如果江黎是丧尸王,如果丧尸王一早就进了学校……
他原以为所有人都是季逸林所杀,甚至赖老板娘也极有可能是它所咬,现在想来,只有莹莹之死他们亲眼见到。
学校里原本有十二个孩子,加上尧老师、张师傅、爆头和蔡家兄妹,戎子来之前,被随便护在学校里两周时间,其间季逸林也被藏在地下室,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他到学校之后第三天,救了谷梁米与江黎。那个晚上他与谷梁米夜探教学楼,江黎硬要跟来,他们一起在楼里发现随便和另一个奇怪的人影——也就是季逸林。
而就在那之后,喋血事件接连发生。
先是他到学校的第五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丁丁首先死掉,徒留了一只小小的手臂在校门口。
那之后他与随便、谷梁米加强警戒,白天只出去两人,留下一人看守。而后丧尸异变加剧,无法再外出。到五月二十五日中午,光天化日下,阿贵却死在教学楼的小锅炉房门口。
那个时候众人寻不着阿贵,是江黎说了一句。
[我刚才看他藏在教学楼旁的花坛里面……]
后来他们寻阿贵寻到锅炉房,发现下头的暗室,随便表现古怪,引起他怀疑。
二十六日赖老板娘尸变发狂,纵火毁损大半食物——那之前突然提议玩牌的,是江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