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逸不禁失笑:“自然不可能。唐某纵晓通天神算,也断不可能猜到在后巷跟一野猫儿吵架的人便是江湖有名的锦毛鼠。”
“这不了咯!”紧凝的脸色骤绽出灿烂笑意,二人之间,又回到那个对饮狂歌,谈笑风生的夜晚,“你我相交之谊,与你所做之事何干?”
“白兄,我——”
唐文逸不禁两眼润湿。
“唐兄,”白玉堂止他说话,“你虽说是自己杀人,但实际上乃是那唐文风所杀,与你毫不相干!你也有阻止的意念,事后也诚实招供,我想包大人定会酌情处理。只可惜你出狱之后恐怕已是鹤发老头,不及如今潇洒了!哈哈……”
唐文逸感染了他那份情谊,呵呵笑道:“若唐某是鹤发老头,我看白兄也已老态龙钟,莫说潇洒,怕是连肉都啃不动了!”
“纵是啃不动,但酒还喝得!”
白玉堂豪气干云,仿佛面前就放了十坛陈年大曲一般,拍膝大笑:“便是要干上十坛,白玉堂亦当奉陪到底!哈哈……”
“一醉方休!哈哈……”
展昭站在牢外,一直听二人对话,也是一阵心折。
白玉堂傲笑江湖,只闻人道他是骄傲自大,孤芳自赏,从不与人相群。除那陷空岛上四位兄弟,其余之人,纵是皇亲国戚、高官权臣、江湖显贵,他也视若无睹,毫不买帐。
但谁又知道,白玉堂并非轻漫。
他若认你为友,势必至诚以待,以心换情。朋友纵有千万不该,他亦不离不弃。朋友若是有何困阻,他定会义无反顾,两肋插刀。
有人说他骄,有人说他傲……从未博得江湖好话。
他不屑一辩。
手中画影不理外世偏视,仅随自心率性而为。
便是那点傲心,教人羡,教人慕。
牢内二人虽相交时浅,但彼此悉懂心意。
展昭不禁心有愁苦。
他与白玉堂相识之久,时日比之更长,但终无法朋臂而坐,如他们一般把酒言欢,交心为友……
茫然转身,红衣身影无声无色地离开了牢狱。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将此案己破的消息传入宫内,正在跟庞妃赏花的仁宗闻报,立下传召包拯。
包拯匆匆入宫见驾,并将案情如实上奏。
仁宗听罢,言道:“听包卿此言,那唐文逸确是凶徒无疑。”
“确是如此。”
“很好!那西域天书教假借先帝之名传导邪义,朕本就打算派兵将其剿灭,只是此教教众遍布西塞疆土,一时未寻得启事之机。如今正好以唐文逸私通西夏、行凶杀人之名,将天书教一举剿灭。”
时下邪教横行,到处散步谣言乱世,纵是有些确实为善传导的教派,一旦壮大,亦会成为朝廷眼中危险存在,仁宗更是急于将其取缔。
“皇上容禀,据包拯所知,那天书教只是传导佛义,并无其他恶举,恳请皇上对之所作所为查究清楚,再做定夺不迟。”
仁宗看了包拯一眼,冷漠说道:“包卿,你掌管开封,伸的是百姓冤屈。你可知道,朕坐在这金銮殿上,忧的是天下安危。天书教在西域势力日渐庞大,一旦起事,将会惹来连绵兵祸。就今唐文风之事看来,那西夏已蠢蠢欲动,企图联合天书教对我大宋朝不利,若朕不先行动作,岂非坐以待毙?”
包拯亦知治国之道,乃以大局为重,但若以此为由枉杀人命,他却是万万做不到。
“皇上说的是。但那唐文逸虽杀人无数,况他杀人时并非自愿,且其后他自动放下手中宝剑投案,亦毫无隐瞒供认罪状。臣以为……”
“包卿,莫非你认为他罪不致死?!”
仁宗一拍案头,勃然大怒:“此人乃是西域邪教之徒,杀人盗宝已是罪不容恕,更加之身怀邪降之术,必要施以严惩!”
包拯虽想替那唐文逸作说。仁宗已无意与他争辩,一挥袍袖:“此事不必再议。唐文逸杀人之罪乃证据确凿,必须处以极刑。来人啊!传朕旨意,立即处斩此人!”
仁宗已一意孤行,更掷下圣旨,立命包拯处斩唐文逸。又派一名内侍持旨监督,斩杀之后立即回报。
纵是无奈,包拯也只得领旨回府。
此时那张龙赵虎已将丢在城郊野林的老者尸首抬回府内。经仵作查验,确实是为薄剑所杀。而这老者身边尚遗有一柄薄剑。
唐文风本就是这护法长老之徒,二者所使武器相同,且杀人手法亦近,以至教人误认齐寿府中三十二口与廖为等其余五人之色是同一人所为。
若非唐文逸亲口作认,指明事实,实乃窥破其中奇奥。
包拯再度升堂,三班堂威喝过,只闻惊堂木一拍。
“唐文逸。”
唐文逸昂首看向包拯:“罪民在。”
“你为夺玉鼠,先后杀死廖为、廖陈氏、张大全一家三口。而后为为教务争端杀死张延。更闯我开封府,杀伤十二名衙役。你可认罪?!”
“罪民承认。”
包拯示意身边公孙策:“给他画押。”
“是。”
公孙策将供词送到唐文逸面前,将墨笔交予他手。
唐文逸亦未有含糊,在纸面画押签字。
包拯看过状词,又再看那边持圣旨监斩的内侍,心中亦是犹豫不决。
那内侍见包拯犹豫不判,顿尖声说道:“包大人,难道你想违抗圣旨?”
“包拯不敢有违圣意。只是……唉!”虽唐文逸所述一人二心之说是言之凿凿,但亦无法改变他杀人事实。包拯脸色一冷,喝道,“堂下听判!唐文逸为己私利,持武杀害无辜百姓,其罪当诛。本府判你铡刀之刑,你可心服?!”
唐文逸似乎早在意料,亦无丝毫惧意,颔首笑道:“罪民心服。”
忽然,那张轻松的笑脸骤变狰狞,狠狠瞪视包拯,厉声喝道:“我不服。”
“你——你是唐文风?”
明明同是一人,却不复适才儒雅温文之色,尽化寒冷煞气,大异寻常。若非众人亲眼目睹,亦难相信现在堂下跪倒之人,还是之前那个温笑的唐文逸。
“包拯。若非逸弟掷剑就缚,我又怎会任你宰割。”身上重枷,教他无法挣脱,唐文风猛然回头看向堂门。
闻得包拯开堂要斩唐文逸,白玉堂此时刚刚赶至门前。
淬毒目光疾射来人:“逸弟若死,乃是你白玉堂所害。”
17
“慢着!”
白玉堂要冲入大堂,顿遭衙役阻拦。
张龙喝道:“大堂之上,未经传唤,闲杂人等不得随入!”
白玉堂哪里管他什么堂前规矩,猛扫一掌将挡在身前的两名衙役尽数排开。朝内叫道:“包大人!唐文逸罪不致死!”
包拯眉头深锁,此案乍一看来唐文逸是罪无可恕理当处斩,但若杀人却并非他本人意愿,却又应能酌情量刑。但天子圣意无情,为的并非杀一人,而是要借此机,灭一有危大宋安定之西塞教派。
圣旨,不到他不从。
“狗头铡伺候!!”
厉声喝命,众衙役应声之下,抬出那寒光闪闪的狗头铡刀。
“包大人你不能杀他!!”白玉堂嘶吼一声,就要冲入堂来阻止。
一众衙役慌忙举起杀威棒拦挡,可又怎可能敌过如今已红了眼的锦毛鼠。总算他并无伤人之意,画影尚在鞘中,白玉堂舞动剑身打到阻路之人,排众而前。
“住手!”
红影横空而至,亦以鞘身格住画影来势。
白玉堂瞪住来人,咬牙道:“你要阻我?”
“有展某在此,岂容你咆哮公堂!!”
白玉堂气冲如牛,眼见堂上狗头铡已撤下盖头黄绫,露出铡杀无数奸佞之徒的锋利铡刀。冷光晃眼,那囚衣白影跪在铡刀之前,这景象教白玉堂一阵心寒。
方才与他相约五十年后再狂饮醉死,难道只是片刻功夫,便要到黄泉践约?!
若非因己之故,唐文逸亦不会轻易束手就擒,或许他罪已致死,但白玉堂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知己友人被铡成两段。
“展昭!你让开!”
手中画影一震,已脱鞘飞出。剑芒犹如暴风骤雨,散尽万千光华,兜头罩向展昭。
展昭并非不明白玉堂心思,他对朋友之仗义,又怎会垂手一旁冷观朋友横死。
但这只是人情,而非法理。自入公门,展昭看过法理人情间的种种矛盾,更多时候,纵是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亦无法清楚断理,兼顾二者。
这开封府公堂,乃是断案之地,行的是法,履的是律,容不得私情,更容不得他恣意侮辱,胡作妄为。
“恕展某不能相让。”
巨阙意出形现,在芒雨中化成强桓固壁,犹如泰山稳地,纵遇万千风雪亦不移半分。
御猫与锦毛鼠之斗,竟然在开封府堂前骤起。
二团影子在堂门前缠斗不休,在旁众人皆看不清他二人所使招式。
只能见那光影乱射,闻那剑响如雨打弦。
足见二人之战何等激烈,恐怕难保此番要有人死在对方剑下。
为的,却皆是各自所执之义理。
跪在铡刀之前的唐文风忽然笑了。
似在自言自语,却又似说与人听。
“逸弟,你如愿了。”
“大哥,他会记得我吗?”
“恐怕此生难忘。”
堂前纵是混乱,但堂上处刑依旧执行。
包拯立起身来,虎目一睁,喝令道:“开——铡——!”
利铡离起,露出生死铡案。
犹如虎口大张,吞噬人命。
衙役将一木盆放置铡前,又有两衙役将唐文逸压到铡案之上,□出光洁脖子。
白玉堂边是撕斗,边看到那边已要行刑,更是心急如焚。手中画影哪里还有章法。
心既慌,剑更乱。
适才阵阵逼人华芒已化成散乱痕迹。
巨阙翻转反守为攻,疾断画影攻势,此刻犹如雨中骄阳,驱散雨雾之晦。
剑身铿然烈撞,二人定了身形持力抗衡对方。
“白兄。”
熟悉的呼唤,让白玉堂骤然松下战意,猛一使力架开展昭就要往前冲去。
怎料手臂却被牢牢揣住,不得再前。
“日月赤岭,本欲与白兄把酒共赏,可惜今生憾之……”
“铡!!”
包拯杀签令下,落铡无情。
狗头铡上顿喷满刺目腥红。
“唐兄!!”白玉堂拼命甩开展昭钳制,扑上前去。
一时间,只觉脚下虚浮,天旋地转。
浪荡江湖,本以为生死之间,已看得透彻潇洒。
原是不然。
曾经跟他谈笑风生,曾经与他把臂同游,曾经和他痛饮狂歌……
一切,已成过去。不复再现的曾经。
躺在那里惨遭分首的尸身,已不可能从他说笑,陪他乱闯,伴他共饮。那颗带了些许微笑的头颅,安详地搁在木盆内,仿佛只是沉眠罢了。
展昭抢过去,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盆内头颅,还有那张苍白得教人心寒的脸。
不禁担心唤道:“白玉堂。”
白玉堂没有应他,只是神情木然,犹如老僧入定,直勾勾的眼神不曾稍离那血淋人头。
那监事内侍见已处斩唐文逸,便朝包拯拱手道:“包大人,奴才要回去向圣上复旨。告辞了。”
“请便。”
包拯心中亦是难过,但事已至此,也确实无寰转余地。
唐文逸之死,实是在所难免。
只是为他神伤之人,却又该如何自处……
凝立的身影终于动了。
弯腰,将唐文逸的头颅抱起。
离体的头颅淌着温热鲜血,滴滴洒在那飞雪白衣之上,犹如落雪红梅。
片刻间,已濡湿了大片鲜红痕迹。
白玉堂神情漠然,竟无丝毫激动情绪。
若他大哭大怒,尚能发泄情感,但此刻一反平素暴烈性情。
如此平静,更教一旁展昭为之担忧。
眼前情景入目,只觉一股抑压闷气窒在胸膛。
那身已濡至绛红的白衣,刺目、慎人,竟令他惊心动魄。
仿佛这片无法清洗的腥红犹如诅咒,要将那洒脱不羁的灵魂捆缚一生。
“包大人。”
白玉堂抱着那颗头颅,抬头看向包拯。
“白义士有何话说?”
“唐文逸在此地无亲无故,只有草民这个新交朋友。恳请包大人容草民带他尸身离去,好自安葬。”
一身污血,依旧挺然而立。
情理所在,包拯点头应允:“当然可以。”
“多谢包大人。”
白玉堂施礼拜谢。
转过头来,对上看到那双掩不住担心的眸子。
“白玉堂,我……”展昭不知道自己要解释些什么,他更知道自己并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但此刻,他只想换他一句回话。
白玉堂微微一笑,垂首看了看怀中头颅:“唐兄尚有一憾,白某定会尽朋友之谊,替他完成心愿。”
说罢,抱起那具尚有余温的尸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开封府大堂。
展昭看着那抹已尽鲜红的白影。
想唤。想留。
却唤不出。亦留不住。
尾声
白玉堂带着唐文逸的尸首离开后,再无消息。
这日仁宗临朝,提及天书教一事,并露了剿灭之意。
庞太师闻此言,马上举荐其义子庞奇。
这庞奇本不过在吏部任个闲差,一直未有功绩,有此等好机会,庞太师又怎会轻易放过。朝上王丞相及八王爷对此不甚赞同,但那庞太师力赞庞奇,更指吏部本就负责铨选武官,其人亦熟读兵书,更加之忠心耿耿,一心为皇上效命……
一席连哄带赞的说话,顿让仁宗心花怒放。
便准了庞太师所奏,荫补那庞奇为兵部员外郎,持圣旨至西塞边地剿灭天书教。
但由于此人文官出身,恐被剿之邪教中人对其不利。此事乃由开封府起,亦需有了解唐文逸一案过中因由之人随同前往。仁宗便又下一道圣旨,命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暂离开封府护卫一职,随行保护庞奇。
展昭接旨之后,急急收拾行装,与包拯等人辞别之后,便随那庞奇一行往西塞去了。
才不过半天,开封府,来了位客人。
乃是那陷空岛五鼠之一——翻江鼠蒋平。
包拯在后堂接见蒋平,问其到来何事。
那蒋平似有些尴尬,犹豫片刻,还是说明了来意。
原来那陷空岛上,自月前白玉堂捉弄众兄而后溜逃,已过一月,仍无他半分消息。
卢方恐有不妥,猜想那好事的五弟会否又来了开封府找猫儿的麻烦,便遣蒋平来寻。
包拯亦是奇怪,本道那白玉堂领去唐文逸尸身,妥当埋葬之后应回到陷空岛,但此时看来,却不是所想那般。
公孙策将玉鼠一案始末与蒋平说过,那蒋平寻思片刻,似乎有了头绪。
“五弟,大概是去了那个什么‘日月赤岭’了。”
公孙策吃了一惊:“果真是去了日月赤岭,恐怕短时难还啊!”
包拯问曰:“公孙先生知道此地?”
“是的。鄯州之地有一山,红岩垒垒,得名赤岭。当年文成公主远赴西塞和番,将太宗皇帝所赐之日月宝镜弃落山下以表其缔结和好之心。乃又名‘日月山’。蒋义士,你当真确定白义士会去那里?”
蒋平叹气摇头:“五弟那脾气除了倔,可还是倔。他若说了要替人圆愿,便定会去做……”
众人相视一眼,皆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抹孑然白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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