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生是死抑或生不如死四肢尽残七窍不存,他已不在乎。
他只是想留下而已。
于是,他坦然地、惊恐地、甚至带着幸福的微笑地抬起头,将自己埋进了那双缟玛瑙一样阴暗透红的眼眸里,于其中,看到了自己。像是长大了许多,又或者,一点都不曾变过。
——就像一年之前,带着一脸呆滞的纯真。
入秋的时候,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樱树只剩了一串串错综复杂的黑碌碌的枝条,偶有零落的黄叶挂在上面,风一吹,就落了下来。
鼬不让人去打扫这些落叶,叶子便在地面上层层叠叠地堆积着,而他本人,则时常靠在廊柱上看着那片萧瑟的落叶景象,略嫌厚重的衣物裹在身上,木屐远远地落在庭落中央。
佐助偶尔拉开纸门,遇到鼬坐在门口不远处,便常常被他叫去替他捡鞋子。
而每每当他顺从地把鞋子捡起来递到鼬脚边的时候,他总能察觉鼬眼底残余的与这景象相去无几的苍凉。
荷塘里的花叶都只剩了一些稀稀拉拉鬼气森森的残肢,秋风起的时候,那些张牙舞爪的花叶残渣似乎被赋予了生命,要迎风而起扑面而来。
秋声已残。
前不久,鸣人又来了一次。说是来跟他叙旧,但眼神分明是在跟鼬交流。后来他似乎留下了什么东西给鼬,转过身拿起刀子往自己腿上插了一刀,瘸着拐着跳出围墙了。
他对组织交代的此行的目的似乎是来杀佐助的,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得到信任。佐助多少有些感动,打算让他包扎了伤口再走,但当他的手触到鸣人的肩的时候,对方却如受惊雷,猛地跳开,半晌,才尴尬道:“包扎了反倒惹人怀疑。上次若非怪力女帮忙,我早就被发现了。”说完,他僵硬地一笑,跑出去了。
佐助对于他的举动有些疑虑,但这些,终究不能占据他的思维。他单纯对鼬瞒着他与鸣人的交流感到不满,甚至有点生气。
但鼬什么也没告诉他。
今日,天气又转凉了些。他回房添了毛衣,拉开纸门,向饭厅走去。
即使正午,天气也仍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亮色,完全看不出时辰来。
拉开饭厅的门,他略略一惊。
鼬的对面,坐着一个少年。瞳色很浅,像是患了什么病,长长的头发松散地束在背后,几束离散的发丝垂落到颊前,在他苍白的脸与衣服上,尤为突出。
“佐助,过来。”鼬的声音把佐助的眼神拉到了自己身上。
佐助听话走过去,坐到了鼬身边。
“这是日向宁次,比你大一岁。”
鼬的意思也许是要他叫他宁次哥哥?佐助低头“嗯”一声,没有多说。
鼬的唇边卷起一丝笑意,随即对宁次道:“请继续。”
宁次犹豫地看了佐助一眼,似乎觉得有第三者在场甚是不妥。这让佐助很是恼怒。
“没关系,请继续。”鼬平淡地说道,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北极贝,沾了少许芥末,慢慢送进嘴里。
宁次踟蹰半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给的资料父亲已经用上了。现在木叶股价下降,你也看到了。但……”宁次低头,动了一下筷子,却有点不知放哪里,最终放了筷子,抬起头来,看着鼬道,“父亲似乎打算借木叶,抵制宇智波。”
这话还说含蓄了。鼬心底冷笑。日向日差只怕早想将宇智波据为己有了吧。
不过,日向日差永远不会料到他儿子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这也是他放心将木叶的资料交给日向日差的原因。他既受木叶威胁不能与之正面相抗,便转而借日向之手蚕食木叶。
而木叶就算清晰对他描述当年的事,却至今未曾行动,想来不是迫于没有证据,便是有意占据完整的宇智波财团而不是接到一个被各种丑闻打散的烂摊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朝佐助看了一眼。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佐助在这个事件中的位置。明明那么关键,却让他看不清楚。
叹了口气,他装作悲凉地笑笑,道:“多年的朋友,也不过如此。”倒是真像在假装无所谓。
旁边的佐助敏锐的眼神察觉了他的虚伪。也只是佐助而已。
宁次有点无奈,又有些愧疚。他认识鼬那年,鼬才十七岁,而他只有十一岁。因为太过优秀太过聪明也太过孤傲,周围难有与他相亲的人。唯独鼬,比他更优秀更聪明,却能低下身段与他相交。渐渐地,他在心底隐隐觉得,即使是父亲,也无法如同鼬那样理解他。
所以当父亲做出这样的事之后,即使是道德上,他都觉得过不去——他自然会义不容辞地站在鼬这一边。
“我会尽量劝服父亲的。”
“不必。不必因此为难,这是你家族的事。你告知我已经偿还了你所负的歉疚。”鼬淡淡道,一边替佐助夹了一块甜虾寿司。
宁次目光一闪,坚持道:“不,我会争取的!父亲的决定如今已不能由他一人左右了。”这个秋季,他参加了东大的入学式,而父亲也在同时正式承认了他的继承者地位。族长的交递已在分家的压力之下日益逼近了。
佐助从鼬的眼角里捕捉到一丝微笑,而后低头将鼬夹给他的寿司又放回了鼬碗里。
“怎么?”鼬略过宁次的言语,被佐助的举动完全夺取了注意力。这让宁次有点一拳打空的失重感。而佐助方才抬起的手腕,更让他心底一震——那是他送给鼬的链子。
佐助摇摇头,抬头看向鼬,“这是蝎先生特地给你准备的。”
鼬顿了一下,脸色一沉,嘴角微微扭曲,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是难受。他当然知道那是蝎特地给他准备的,说是什么特别健康食谱。但他最怕的,就是蝎的特别准备,所以假借兄友之名,将寿司给了他亲爱的弟弟。
“你什么时候和他有来往了?”
佐助埋头到自己碗里,闷闷道:“小迪带我去找他的。他做的点心很不错。”
迪达拉这段时间的确常来,显然这让只与鼬和卡卡西接触的佐助开朗不少。
鼬摇摇头,在心底暗叹,不经意瞥见脸色难看的宁次,于是转而向他笑道:“我这个弟弟很傻。”他没有再提先前宁次所谈的话。
佐助闻言微微把头别开了一点。
宁次的脸色和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此刻,他实在没法再坐下去,只得勉强笑笑,道:“佐助君与您很像。”说完,随意找了个理由,落荒逃走。
在门口将表情复杂的宁次送走之后,鼬转身看到佐助站在庭中央,面无表情地等着他。
“你在利用他。”他陈述道。
“嗯。”
“……”
鼬闭上眼,走过去,摸摸佐助的头,道:“佐助,这个世界与我们的内在是不相容的。无法沟通,只能利用。”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像他所陈述的那么单调的乏味的,只是“无法沟通,只能利用”。
十四 红山茶的冬季(2)
山茶花春初夏末各开一次,两个月前,二人从温泉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后院山茶的最后一轮绽放。
现在,在佐助眼前的是一丛秋末的墨紫色菊花,品名墨荷,齐齐整整地缀在围墙底下,像是一圈黑色的天鹅绒。
可佐助的脑中,却仍闪烁着夏初的那丛红山茶。
不似前院总是种植着固定的那几株,宇智波家后院的花草每个季节都会应时更换,绝不有残花败叶出现在鼬的面前。所以,九月底二人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开得最为淋漓的山茶。
夺目的颜色映成一片,几乎看不出花的形状来。
当时走到后院来的鼬看了这些花几眼,回房拿出两把刀来,扔给佐助一把,让他与自己比试剑术。
佐助学过的只有杀人斩人的招式,要真正握剑对着自己的哥哥,他忽然觉得有些颤抖。
“不要紧。你只管用你会的。”鼬如此安慰他。
他的顾忌终究是没有放下的,后来两人的刀锋相撞,他的虎口一震,眼看鼬的刀就要压下来,那双暗红的瞳孔却忽地涣散,刀锋的力道竟撤了半分。而就是这半分,让无法预料并全力以赴的佐助一刀返过去劈到了鼬的颈窝处。
伤口不深,但血的颜色,还是将他染红了他的眼眶。
现在,那道伤口早好了。但佐助的思想却无法像鼬的身体一样把这道伤口忘却。
他总是不断地重复回想着当日的画面,想要从中找出一些他无法看清的事实来。
修习剑道,谦让和怜悯是最不可饶恕的。这是对对手的侮辱,也是对剑道本身的亵渎。鼬常年修习剑术,这样的认知早已融入他的血脉。所以,要说当日是鼬让他,那绝不可能。那么,又会是什么促使鼬忽然撤力呢?
他问过,但如同他向鼬提起的其他问题一样,从来没有过答案。
佐助揉揉太阳穴,睁开眼,发现他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手里握着竹筒,正给墙角的墨荷浇水。
莹白的水珠滴在内曲的墨紫色花瓣边缘,动弹了几下,落下来,滑过绿色的叶片,“啪”一声浸入土壤里面了。
佐助站起来,拍拍衣服,向鼬走去。
鼬见他走过来,放下手中的竹筒,转身道:“今天学得怎样?”下午的课程在一个半小时之前便结束了,而课一上完,佐助就坐到这边来了。
“还好。”
“卡卡西老师说你学得很快。三年过后,要跟上大学的进度应该不难。”
“嗯。”佐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那个……”他不确定是否应该问,这件事是他最近才开始想的。
“嗯?”鼬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他有预感,这不会是他想要回答的问题。
佐助思考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组织语句,但到了最后还是放弃了,憋了一口气,吞吞吐吐问道:“为什么……十年前,我会,没有在家里……”表达变得很混乱,可他无能为力,他只想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我是说,私生子……”
鼬的眉头果然皱起来了。
“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鼬闻言,脸色一沉,缓缓靠近他,手放到他肩上,淡淡道:“你问得不是时候。”
“可我想知道,有权利知道。”
“你最近在学什么,法律还是人权?”
“我想知道。”佐助将鼬的手拉开,盯着鼬。他也不知道自己忽然在较什么劲儿,他只是觉得很烦躁。胸中有一块模糊的东西从两个月前便开始积累,一直到现在,在他起伏的胸口和极度紧张的情绪里面往外散发。
鼬瞥了自己被拉开的手一眼,半眯着眼看着佐助,“是什么让你兴起这个念头了?”
这是佐助不曾见过的鼬。寒冷的氛围,冰凉的凝视,让这个从血海中爬出来的他感觉到一丝克制的危险的气息。
但他没有开口。他答应了那个人,不会说出他的存在。
“是有人告诉你,宇智波家族本来是个热闹而温馨的地方,而你本来可以在宇智波家族幸福地成长,但有人破坏了这一切,是吗?”
佐助一惊,没料到鼬会猜出来。现在的宇智波家,巨大、冷清、黑暗,四处渗透着阴冷。以前他住的地方比这里狭小黑暗并且脏乱,但那里鼬鸣人,鸣人的笑声常常震动着那个窄小的屋子,虽然吵闹,但不空虚。可是这里,只有鼬。鼬并没有带给他如兄弟如亲人的温暖,却让他心中的空洞日复一日地扩张……他的渴求,那股奇怪的渴求,像是蔓藤一样纠缠在他体内。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家庭……
他在街上看到过许多幸福的家庭,他知道那样的家庭是什么样的,而那正是他所渴求的。但这样的家,却因为一些不可知的原因,与他擦身而过了。他有预感,他永远得不到那样的幸福。
是鼬吗?他的哥哥,毁灭了他的幸福、毁灭了他在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的呵护下成长的机会?
鼬观察着佐助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但这个结果激怒了他。他再靠近佐助一点,手再次握住佐助的肩,微微低头,冰冷的气息几乎流窜在佐助的脸上。
忽而,他闭眼,而后迅速睁眼,那股被掩盖在眼底的愤怒从他喉间低吼出来:“愚蠢的弟弟!用你的脑子想清楚宇智波家是个什么地方!肮脏、污秽,姊妹相残、亲子相争,这些都是你要的吗?”他的手收紧了,锐利的目光刺入佐助眸中,忽然在其中发现了一丝胆怯。而这一丝胆怯,让就要失控的他冷静下来。
他闭上眼,僵硬的空气慢慢缓和下来。
而此时,佐助却又再怀着略微颤抖的嗓音开口道:“这些不会比为了争一个发霉的饭团而搏上自己的性命更差!”
鼬一怔,愣愣地看着佐助,半晌,忽然伸手将他揽到自己怀里,纤长的手指顺着佐助的背脊轻抚,掌心可以感知他细微的颤抖。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湿,隐隐的抽泣传入耳际。
“佐助……”他用手一下一下地理着佐助的头发,眯着眼抬起头来,阳光透过他的眼缝刺痛了他——这样的刺痛,究竟还能感受多长时间呢?一年,一个月,还是,下一周就与所有的光色永诀了呢?
“别哭了,傻弟弟。”他笑笑,将佐助扶起来,用手拭干他颊上的泪,忽然迎上去,吻住了这个傻弟弟的唇。
十五 红山茶的冬季(3)
迪达拉又来过一次,这次直接将那个靠在厨房外面的石桌上睡觉的的红发少年扛到肩上,欢天喜地地走了。
当然,这可能是他来的主要目的,但不是唯一目的。
佐助现在还记得阳光从那头又直又长的金发上反射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的瞬间,随之而至的类似于尖叫的欢呼。
“耶!我来了!”佐助真的不知道他这样做的意义。他只知道,这个人又一次将宇智波大宅的木门炸成了碎片。
“这次的木头从纪伊运出来后又送去出云做了法,迪达拉,你自己看着办吧。”鼬看着迪达拉的时候总是带着戏谑的表情。
佐助一直不明白鼬为何总是花费大量的金钱在大门上,通过小迪的多次实践,他总算明白了。
对面的迪达拉挑起眉毛,瞪了鼬一眼,哼道:“想不到你这么迷信!”
鼬轻笑,除了好看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下次我会再请竹取家铸一块锁,或者直接去拍卖会挑一个好看的。”
迪达拉抬起下巴,冷道:“不懂艺术的俗人!”
鼬耸耸肩,拉起佐助转身就走。
“喂,我是有事情跟你说。”
“有事你也不必亲自来,你是来看蝎的吧。”鼬没有回头,步伐依旧缓慢从容。
“我炸了木叶的资料室!另外,蝎请假一天!也!”吼完了人就不见了。
佐助惊讶地看着旁边的鼬。疑惑于迪达拉竟这样将自己做的事大喊出来。
“这是他的爱好。”鼬柔和地笑笑,目光投向那扇被炸成渣的门。
如同鼬所说的那样,现在,新的门已经装好了。前些天竹取家还有个人特地将铸好的铜锁送过来。
竹取家世代铸造铜锁,在同行相当有名。而当其家前代涉足政界之后,他们造的铜锁更是身价百倍,轻易不可予人。
当天送铜锁的人出现在院子中的时候,佐助吓了一大跳。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人的脸,苍白、安静,像是得了什么绝症,翠绿的眼眸莹莹泛光——这是他和鼬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人。
鼬接过铜锁的时候,掂量了一下,在那人走之前,忽然开了口:“人活不了多久,没必要这样。”佐助并不明白鼬话中的含义,但他从中听出了一丝轻蔑而微弱的叹息。
当然,那个人并没有回头。黑色的长发从肩头静静垂落,与白色的和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步伐缓慢而虚弱,双肩刻意低垂,绝望、高傲却又卑微。
* * *
卡卡西现在正把着这个门锁跟佐助讲日本的建筑史。
佐助心不在焉地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听,直到门从外面被叩响。
进来的是一个头发束得很高皮肤微黑的少年,看起来十分慵懒。
被人领进之后,与鼬相对而坐,毫不客气地拿起女佣递上来的茶,慢慢吞了一口,道:“我是奈良鹿丸。”
“木叶旗下,奈良家的长子。”鼬淡淡道,眼光飘到正在院子里跟着卡卡西学习的佐助身上。此时,心不在焉的佐助正好转过头来,碰上了鼬的视线,脸一红,立刻将头转了过去。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抓住在偷懒了。念及此,鼬不自觉地一笑。
“简单说,木叶想知道您想要怎样。”鹿丸随着鼬的视线看出去,外面已经没有人了。而这时,鼬已将头转了过来,正视着他灰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