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箴释录----南泥湾

作者:  录入:06-26

正在计较之际,却见席明箴一边把腰带重新系到上官释身上,一边对自己说:“席正,帮我找辆车。”
见席正跨出庙门,席明箴才转过身,弯下腰对一直站在那里冷眼看著他们的上官释说:“这麽点银子哪里够掩埋你娘的,我带你去买棺木,然後咱们把你娘葬了。这天越来越热,你娘的尸身不能再放了。”
席明箴看著上官释的脑袋慢慢低了下去,视线顺著往下,便看见满是沙土的地上,溅上了一个又一个小小圆圆的湿痕。
心下叹了口气,席明箴默默地站在一边,看著面前这个终於落泪的孩子,左手抬起又慢慢放下垂在身边。

齐云箴释录 3

3
等席正推著花钱借来的木板车走到土地庙的时候,看见席明箴和上官释两人站在庙门口,身後放著一口薄木棺材。
两个青年将棺材抬上车,席明箴又抱起已经停止哭泣,脏污的脸上挂著两道白痕的上官释,将他放在车上坐好,这才和席正两人推著车,往他打听好的坟地方向行去。
在散乱坟起的大小各异的土堆中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三个人拿了席正一并借来的铁锹锄头挖了个长长方方的土坑。把棺木放下去之前,席明箴问站在旁边,正往一块充当墓碑的木板上写字的上官释:“还有什麽要放进去的吗?”
上官释从袖中拿出一支金钗,颜色晦暗,打造成普通的梅花式样。掀开棺盖,把钗轻轻放在女子颈边,然後合上棺木,站到一旁。
站在另一头的席正见了,便问道:“你娘的遗物你不留在身边吗?”
上官释摇头,轻轻说道:“她不是我娘。”见两人露出讶异之色,他拾起脚边的木板给两人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著“秦姑春梅”四字。“姑”在其时是称呼未出嫁的女孩儿的专称,席正有些摸不著头脑,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冒险,於是一个“那……”字冒了出来。
上官释也不管席正,只抬眼盯著面前的席明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记得我父母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时大火,有个人把我从火场中救出来,等我醒来时,边上只有个老乞丐在喂我喝水。我跟著他过了大半年,冬天的时候,他冻死了,我就在街上跟著一群乞丐打混。娘……春梅姑姑是京城豔凤楼里的姑娘。”说著停下来看了一下对面人的神色,席明箴在看了春梅脸上的毒疮之时,已然猜到她是风尘女子,此时便微微颔首,鼓励上官释继续说下去。
上官释见他并未露出轻视之色,於是接著说道:“我常常在豔凤楼门口行乞,她路过时总是塞个馒头给我,直到有一天她拿著包袱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她说她的家乡在齐云山,当年被人贩子卖到京城,如今得了病被鸨母赶出来,想回乡探父母。我若肯跟她回来,也能把我交给她兄长照顾。所以我就跟著来了,谁知道到了这里才知道,她父母知道她被拐走,忧虑伤心之下,早早地便归了西,兄长也於五年前卖了地和房子从了军。”
上官释说到这里,竟然笑了一下,不无嘲讽地道:“真是傻,若是留在京城,说不定还能找个好点的大夫,多活几年。”
席明箴看著眼前故作满不在乎的上官释,心下释然:原来这孩子并不是生性凉薄,只是小小年纪便命运多舛,流浪街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养成这口不对心,讥诮愤世的性子。他原不必和春梅南下,一个身染恶疾的女子,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白眼呵斥,乃至欺辱打骂,她能一路平安地回到这里,眼前这孩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出了多少力。不过是几个馒头的恩情,却徒徙千里,一路扶持照顾重病的女子回到家乡,最後还要在异地他乡为她筹钱入殓。
席明箴示意听呆了的席正把棺木抬进坑中放稳,一边往坑内填土,一边问:“你今年几岁了?”
“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小时候脖子上有挂著个白玉小羊,不过後来被老乞丐拿去换烧鸡了。”上官释抻起袖子,在墨迹已干的木板上轻轻擦拭。
席明箴在心里算了一下,原来上官释不过八,九岁年纪。看著他把手上的木板插进隆起的土堆中,席明箴拎著铁锹上前,把两边的土拍拍紧,这才退下来。
上官释跪在坟前,规规矩矩地磕头。站在他身後的席明箴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晃晃悠悠地靠在管家伯伯的腿边,看著下人们把娘亲的松木棺材一点点掩埋,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在席正收拾铁锹锄头的时候,席明箴对已经起身的上官释说:“跟我上山吧,师父会答应照顾你。你武功已有根基,再加上名师指点,总有一日会龙翔九天。”
看著露出犹疑探究之色的小孩,席明箴拿起挂在衣带上的腰牌,不无自豪地说道:“我是戚将军麾下千总,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嘉靖四十年,戚继光率部在台州九战九捷,倭寇闻风丧胆,戚家军之威直达天听,民间更是街传巷闻,便是上官释这样的垂髫小儿也是耳濡目染,随口便能说出横屿,牛田这几个远在福建的地名来。上官释见眼前人正是自己暗下里崇拜著的抗倭将士,又帮自己解围,还出钱给秦春梅买了棺木,便抿著嘴不出声,默许了他的提议。
三个人回到镇子上,已是薄暮时分。席正因为与山上众人不熟,便在白岳楼里要了间房,日间随意走走,方便自在,等席明箴三日後下山,再同回徽州府衙。
与席正道了别,席明箴带著上官释上山。循著羊肠小道进山,一路上草木葱茏,碑石林立,因为是百姓们上山敬拜的必经之路,虽崎岖蜿蜒,倒是阶清石净,不算难走。
走了约大半个时辰,一座依山而建的巍峨道观便出现在眼前,正是齐云派众人所住的太素宫,取其天地质朴之意。又上了几十级台阶,席明箴便看见迎客松下站著个著黑色道袍的中年男子,衣袂飘飘,颇有临仙之态。
席明箴紧走几步,赶到那男子面前,满面带笑地说道:“大师兄,果然是你,越发仙风道骨了。”
被称作大师兄的正是乜渊门下的大弟子何具庙,只见他长眉善目,圆脸方鼻,蓄著山羊胡,望之可亲。
何具庙上前一步,拉了席明箴的手,上下打量著。他比席明箴年长十几岁,内功心法,马步站桩都是由他一招一式领著席明箴入门的,也因如此,两人比之其他师兄弟更加亲密。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何具庙笑著道:“按你信上所说,应该是中午就可到的,我看天色已晚,就出来迎你了。路上可还顺利?”
还没等席明箴回答,就听见一声“师叔!”,只见道观大开的门洞里跑出一个十岁上下,也穿著黑色道袍的少年,欢叫著跳到席明箴身上。
席明箴被人突袭,下意识地放开了一直拉著上官释的右手,两手合围抱住了猴到身上的孩子,也高兴地提高了声音:“小简,两年不见,长高了这麽多。”
那个叫小简的小道士狠狠地搂了一下席明箴的脖子,这才跳下地来,手伸进道袍前襟,掏出个东西,挥舞著对他说:“师叔,师叔,你走了这麽久都不回来看小简。你看这皮筋都快断了,这次要给小简做个大的。”原来是一个弹弓,正是两年前席明箴下山前夜为他赶制的。
何具庙沈声对欢天喜地的孩子说道:“陆简,赶紧去给你师叔和这位……”说著询问地看了一眼重新牵起上官释小手的席明箴。
“上官释,我带来让师父看看是不是习武之才。”席明箴答道,一边扽了扽掌中的小手,让他叫人。
何具庙看了一眼上官释,见他面色阴沈,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哈哈笑道:“这小孩子还认生。”又接著对陆简说:“赶紧去给你师叔和这位上官小弟打水洗洗,再吩咐厨房多做两个素菜。”
陆简答应了一声:“是的,师父。”就往後厨的方向跑去了。
这边何具庙带著两人跨进门洞,边走边说道:“师父师弟们都已开始晚课,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先行洗漱用饭之後再去见师父不迟。”
等席明箴洗完了澡回到房间,见上官释趴在窗下的榻上,脸朝里躺著,湿漉漉的头发散了一枕,不禁又想起下午看见的奇景来。凑上去细看了看,虽然略黄些,却和自己的发质一般无二。站起来退到摆在房间正中的八仙桌边,发现桌上的几碟子菜蔬只略动了几口,倒是一碗白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席明箴此时也不觉得饿,看上官释已经在榻上睡熟,便从另一头的木床上抱了被子,给他盖好,又关严了窗户,这才提上青布包袱,掩上门出去。
跨进师父居住的正院,一眼便看见乜渊在老君像前打坐。席明箴往前走了几步之後,跪下磕头道:“师父,弟子席明箴回来给您拜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从包袱里拿出一件东西,推到乜渊脚下,原来是一柄做工精致的带鞘倭刀。
乜渊手握刀把,“呛啷”一声抽出刀,但见昏暗的房间里猛然间精光一闪,只觉一股冰冷肃杀之气袭入鼻端。暗赞了一声“好刀”,乜渊还刀入鞘,缓缓开口道:“你在军中所为,我也略有耳闻,吾心甚慰。你少有壮志,为师是知道的,所以当日你要下山,也未加拦阻,我知你宁荡敌寇,不求仙道,连这武林江湖也一并弃於脑後,以你的资质而言,实在是可惜。”
明箴的悟性在他的几个弟子之中,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他又肯用功,夙兴夜寐,上山不过十年已将他的功夫学去了五,六成,只有内功尚欠著火候,若能潜心修炼几年,将来可成一代宗师。可惜明箴志不在此,两年前听说戚家军招募新兵,便想偷溜下山,被自己抓住後,还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篇男儿志在四方,武以致用,保家卫国方是侠之大者的宣言,逼得自己不得不同意他还俗除名,从此以後成了齐云派云云俗家弟子中的一员。
席明箴见师父隐有悔叹之意,连忙敛眉正色道:“弟子虽在军中,师父的教诲铭记於心,日夜练功,不敢懈怠。要不然弟子给您走一套‘廊崖八卦掌’看看。”原来这 “廊崖掌”正是乜渊自创的一套掌法,从传统的六十四式“阴阳八卦掌”中取其精髓,删繁就简,又加上了其自创的八式,合为三十六式,是乜渊十多年前,在齐云山的最高峰廊崖峰上闭关研究数月而得,并以此为名,是他一生武功的精髓所在。在席明箴下山之前,乜渊抓著他将所有的口诀心法全数传授,看著他念会背熟才放他离开。
说著席明箴站起身,双足略分,左足向前虚点,左手成掌向右划弧至丹田,右手同时向前探出,已成第一式:绕云推手。
乜渊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方才我看你进门时的步法气息,颇有进益,混元功已过第五层,便知你没有偷懒。赶紧坐下,跟我说说你这两年是如何过的。”
席明箴收式站直,暗地里松了口气。好在自己於月前顺利突破关口,要不然今日还不知怎麽让师父操练呢。於是走到乜渊身边,盘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乜渊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弟子,笑著说了声:“比在山上时黑多了。”便不再说话,只半闭著眼,认真倾听席明箴低声叙说两年来的战事生涯。

齐云箴释录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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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席明箴是被冻醒的。
打了个冷战,睡在床上的席明箴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还穿著昨晚的衣服。夜里和乜渊说到半途,四位师兄何具庙,方从丞,叶察雨,廖端一进来给师父祝寿。今日是正日子,上山贺寿的人必然络绎不绝,因此他才一定要赶在前一日上山,好和师父,师兄们多说说话。几个人一直说到三更时分,才各自回房。回来後的席明箴也没脱衣裳,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转头看了一眼窗户,果然大开著,他身上不过一件薄布长衫,又没盖被子。人说春寒料峭,还真不是妄言,尤其是这山上的清晨,风虽轻却透著侵骨凉意。
本要起身关窗的席明箴,在看见窗下抱膝而坐的上官释时,停止了动作。他维持著侧躺的姿势,微合著双眼,从眼皮底下打量著对面一动不动的小孩。不想打扰他的冥想,那个孩子刚失去唯一的亲人,又对著一个陌生人回顾了堪怜身世,虽然只说了大概,自己却能够体会那仿如撕开初生血痂般的疼痛。在开始新的生活前,席明箴觉得应该给这个孩子时间收拾过往。
於是,他只是沈默地看著他,看著那孩子将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侧首向著窗外,半长的头发垂在身後,遮住了绕膝的手臂和那一截光裸的小腿。
席明箴心下对客房里这扇唯一的西窗有些不满,若是自己原来住的那间,晨阳照耀在东窗下的上官释身上,那满眼的金色发丝该是怎生的耀眼,可惜那间房在自己走後,被陆简这个小坏蛋霸占了。
说曹操,曹操到。房门“!啷”一声被人踹开,窗下床上的两个人同时转头向门口看去,那里站著端著托盘,满脸尴尬笑意的陆简,右脚脚掌还与地面保持著垂直的样子。讪笑著放下腿,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陆简对两头还在瞪著他的人解释道:“师兄弟们都已经在外头早课了,我以为……”
席明箴起身,坐在床沿穿鞋,嘴上说道:“昨天和师父,师兄他们说得有点晚了。”
陆简点点头,将桌上昨日剩下的晚饭收拾到托盘里,才抬起头来对席明箴说话,声音里带著点撒娇的软糯:“师叔,我听师父说你只在山上呆两日。今儿师公寿辰,也不用练功,咱们出去玩吧,小时候你总是背著我在山里跑来跑去的!”
席明箴看了一眼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收拾榻上枕被的上官释,他本打算著早饭後带上官释去山里转转,若是有活泼话多的陆简陪著散心,自己也会轻松许多,於是欣然答应道:“好。”
陆简闻言,一把举起托盘,快步走到门边,还不忘催促道:“那你们快点吃饭,我去拿弹弓,大网,这次一定要打只漂亮的大锦雉回来养。”
席明箴从摆放在南墙下的条案上取了木梳,走到一直站在榻边未动的上官释身边。把手里的梳子递给他,说道:“梳梳头吧,吃了饭带你逛逛去。”
上官释接过梳子,随便的在头上划拉了两下,扔回还未来得及缩手的席明箴手里,撇了撇嘴道:“不去,带你小师侄去吧。”
席明箴一把抓住抬脚欲往外走的上官释,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拿了梳子给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孩子通头。看著那一头纠结在一起的乱发在自己手下慢慢流畅起来,席明箴心中一动,将那一把过肩的长发从中间分开,七手八脚的在头顶上绑成两个结,这才把上官释放开,两手抱在胸前欣赏起自己的手工来。
上官释抬手摸了摸头上两个耸起的发髻,不知何故,一直紧绷的嘴角松弛了开来,似笑非笑地走到桌边坐下。
席明箴见他终於露出笑意,也高兴地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这才是你这个年纪的样子嘛!”
巳时的时候,席明箴带著两个孩子往後山走。陆简蹦蹦跳跳的举著竹竿走在前头,竹竿的顶上固定著个细麻织就的大网。还未到後殿,便遇上个发髻乌黑,绑腿雪白,穿著崭新黑袍的年轻道士,陆简见了他躬身施礼道:“阴师兄。”
席明箴认得是三师兄叶察雨的大弟子阴通伦,与自己先後脚进山,却比自己低了一辈,从小到大,若非必要,他是绝不和自己搭讪的。
此时阴通伦也只对著陆简一个人说道:“师弟,大师伯正到处找你。今日师公大寿,前来贺花甲的各派掌门,弟子都已到了山门,人手匮乏,你还有闲心出去玩耍,小心四师叔罚你面壁思过。”
原来乜渊潜心武学,派中的日常事务早已交由座下的四位大弟子分管。其中大弟子何具庙入门最早,便由他总管,及至与武林中其他门派的往来结交,恩怨排解都由他出面应酬斡旋;二弟子方从丞根骨出众,悉得乜渊真传,掌管著授徒练武事宜,不仅小一辈全在他指导下打稳根基,那些上门挑战的江湖游侠也归他善後;三弟子叶察雨精明强干,总揽了派中的一应经济事务,上至善男信女的供奉道场,下至齐云派的各处田产都由他统筹安排;四弟子廖端一,人如其名,为人端直方正到一根筋,派中弟子的褒奖惩罚全在他一句话,因此上陆简最怕的就是这位四师叔。
阴通伦说完,对著另两个人略点点头,径自走了。陆简在他身後吐了吐舌头,瞄了眼前面的正殿,又看看脑袋边上晃悠著的绳网,一脸为难的看著席明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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