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榛就这么听着,有时眼里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可还没看真切就不见了。安澜自顾自地说着,他兄弟怎么好,他妹妹怎么不好。絮絮叨叨的,不厌其烦的说着,一直说了好久。
他一直盯着九榛看,眼睛都很少眨一下,像是要看进心里去。牢牢的看死了,眉梢眼角,嘴畔鼻翼,一根汗毛都不想放过。安澜想,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去看一个人了。
聂连枷出了内院,拐进言堂。心里暗自盘算,暗堡明面上的生意都在南方,少于北方各大门派往来,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无缘无故,隐庄的二庄主竟亲自登门拜访,连梓也让他出来,看来有些说道。
他分神回想了下方才安澜的表情,面孔露出古怪的笑,似乎有一丝得意。
聂连梓与宁勿可正在言堂中闲谈,抬头见聂连枷闲庭信步的走进来,相互抱拳打了招呼,落了座。
宁勿可暗中观察这传说中冷情无常的暗堡之主,竟然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心下一紧,他来的路上,见暗堡等级森严,守卫严明,人人进退得当,心里已是暗自震慑。这聂连枷少年时父母双亡,险些死在夺位的人手里,后来报仇雪恨,性子便极其阴暗,喜怒无常,更极少在人前露面,暗堡又偏安东南,没想到短短不足十年间,已经壮大到这个程度,不亏是武林第一大堡。
他心里胡乱想着,面上还是一素的寒暄着。聂连枷只挑几句紧要的还了口。
宁勿可想了想,望向聂连枷道:“在下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我有一侄儿,素来顽皮,两月前在江东偶遇堡主,便任性着硬要跟来,现在兄长思子心切,特托我来接回侄儿,望堡主放行。”
聂连枷望了连梓一眼,见他眼中亦带疑虑,眉梢一弯,说话竟夹了一股寒气,:“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我如何会阻拦。请宁二庄主随我入内,接了你贤侄回去便可。”说话间眼神也没看宁勿可一眼。
聂连梓见兄长似乎动了气,忙说道:“二庄主,请随我来。”
又看了兄长一眼,聂连梓坐在那里,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只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寒。
连梓心里叹了口气,便为宁勿可领路,没想聂连枷竟也懒洋洋地站起来,随他们一起回了内院。
问了无所不知的二管家,便往永柳的院子里来了。不只安澜,几个公子几乎都在这闲聊,连九榛都在这,只还是一字不吐。
他本是和安澜在凉亭里聊天,当然,是安澜说,他听着。后来永柳寻了来,让安澜去他的小院带着,安澜便死活拉着他一起。本来想挣脱的,可想到安澜絮絮叨叨说的一大堆话,多少年没感觉的心竟莫名的软了一下,就糊里糊涂的跟来了。
宁勿可见了这一屋子的娇嫩公子,心知是怎么回事,聂连枷故意让他进这内院,他果然尴尬得要命,他一生只钟情过一人,为了这人洁身自好,从不涉足声色之所,这种场面还真是头回见着。
这时只听一声犹豫的“宁叔叔?”,宁勿可寻声望去,可不是自己乖乖的宝贝侄儿吗!
安澜大叫了一声,朝宁勿可扑了过去。
永柳他们几个都吃了一惊,安尾儿抬头看了聂连枷一眼,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也未做声。
宁勿可笑出声,温柔的抚摸着安澜的头发,轻声训斥道:“胡闹都闹到暗堡来了,怎么不想想我们多担心你,堂堂隐庄的大少爷,却说自己是什么小倌,你想气死我是不?”
安澜靠在他身上撒娇道:“宁叔叔不会生我气的,再说,”他轻轻的站直了身子,“我是做过小倌,我也不是什么大少爷。”
宁勿可眼中大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安澜又靠回他身上,轻声道:“宁叔叔,他,他死了……我师傅死了。”
话没说完,眼泪早就连珠似的掉下来。
宁勿可身躯一震,把安澜抱紧,安慰的摸着他的头发:“那也好,你师傅可以先见到他了。”
见安澜哭得更凶,宁勿可也声带哽咽道:“别哭了,你原谅了他,他去前必是笑着的。可你在外面胡闹,他在底下也不会放心。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安澜也不说话,摇了摇头。宁勿可无奈,不由得看向安尾儿。尾儿面无表情,漠然道:“他不会跟你去的,大庄主请回吧。”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众所周知,隐庄二十多年来只有二庄主,大庄主从未出现,宁勿可自己终身未娶,为人稳重,眼下这大庄主二庄主大少爷的一锅粥,真是不知所以。
聂连梓转头看着兄长,眼里带着疑惑,聂连枷冷哼了一声,瞪着安澜,眼睛也不转一下。
尾儿身形一晃,一略身到了宁勿可面前,伸手把安澜拉过来,瞪了他一眼。宁勿可看着她想说句什么,便被她打断:
“有劳大庄主费心,我家公子我自会照顾好,我们姓安,不敢妄称贵庄大少爷,庄主无须挂念。庄中事务繁忙,不便耽搁,还请大庄主早日回庄吧。”
一番话冷嘲热讽,蛮横无礼,却说的宁勿可脸上血色尽褪,向安澜颤声道:“平安,你怪我吗?”
安澜抬起头来,恳声道:“宁叔叔,我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们。我在这很好,不想去隐庄。你回去吧,我过些时日再去看你。”
宁勿可愣愣地回身,向聂连梓兄弟抱拳作别,踉踉跄跄地出了小院,显然受了很大打击。安澜看着他背影,目光迷离。
安尾儿冷哼一声,安澜立时把目光收回,露出小鹿般委屈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尾儿理也不理,转过头去,显是嫌他没骨气。安澜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向聂连枷点点头,便飞奔去追宁勿可。
聂连枷面孔上掠过寒气,“碰”的一声,离着二尺远的桌上的杯子碎了,他看也不看众人,起身离去。
九榛想要跟上去,聂连梓朝他摇摇头。大伙就这么呆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明白这唱的到底是哪出。
聂连枷提气掠进前院,见安澜呆立在那里,望着宁勿可离开的方向出神,足下一点便到了安澜面前,将他一提一扭,手下一送,扔进了旁边的池塘里,看他灰头土脸的像只落汤鸡一样扑腾,不免心中得意,又不紧不慢的走了。
安尾儿奔过来,把安澜从池塘里拖上来,看他还是一脸茫然,不禁大骂:“你这老屁股怎么就看上这么个阴晴不定的主,活该你倒霉!”
安澜一脸委屈忍让地趴在池塘边上,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万一尾儿一巴掌打下来,他还不如回水里泡着呢。
如此忽悠悠过了半个月,安澜一次也没见着聂连枷,倒是没事就去找九榛,还是翻来覆去的说那些往事。永柳看不上九榛,说他装清高,安澜忍不住劝了几句,倒被永柳大骂,说他不知好歹,放着大少爷不做,反跑这来当怨妇。骂到后来,干脆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气恼。安澜摸着鼻子,辩解一句也不敢,觉得自己最近委屈的事特别多。
安尾儿一早起来,脸就黑得跟碳似的,也不管他洗漱,一径出去了。
安澜躺在床上,眼里流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掏出那颗珠子呆看,想着永柳那天的话。这颗珠子不是聂连枷给的,那晚他和聂连枷什么也没做,更不可能给他什么东西。聂连枷只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瞪了他一个晚上。他本就有点欺软怕硬的德性,被那种恶狠狠的眼神一瞪,当真屁也不敢放一个,一晚上愣是一个字也没说。
安澜反复的摩挲着珠子,这珠子跟了他十年,小小的一颗,表面被摸的好像已经褪去了光泽,看上去非常普通。可安澜爱不释手,用条链子拴着,从不离身。这是他的宝贝,真正的心肝宝贝。
看日头到了晌午,安澜挣扎着爬去来,也不管自己的功夫多烂,上了屋顶,几个起落,朝后山去了。可惜他身形不稳,中途险些掉下来,没了尾儿在旁边提携,简直像只被剪了羽毛的乌鸦。
到了后山脚下,果然见尾儿靠在颗槐树下出神,他怯怯地走过去站着,也未出声。半响,尾儿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瞪了他一眼,瞪得安澜差点噎了一下。自打来了这暗堡,他被瞪的次数就特别多。
尾儿瞪够了,开口道:“咱回吧,还没吃饭吧?”
安澜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尾儿,不然咱们今年,……回去看一眼?”
还没说完就被尾儿瞪得没了下文,尾儿叹口气道:“不必了……”,她说着,眼里就已经湿润了,“他活着时,我怨他不肯为我着想,为我争取;他死了,我又怨他太为我着想,太为我考虑。……他就一直在身边,何必还要回去上坟呢?”
安澜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把她揽进怀里,不一会儿,肩膀就湿了。突然背后寒了一下,回过头,竟然看见聂连枷,脸上少有的没带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看着他们。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身形一闪便不见了。
安澜怀疑自己是不是见了鬼,竟然看见聂连枷叹气。尾儿看了眼聂连枷站的方向,用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怜悯目光看着他。
安澜被看的冷飕飕的,突然被尾儿一拳打在腰上,哎呦了一声。
“你个老屁股,竟敢占姑奶奶的便宜,还不快负起责任,娶老娘进门!”
安澜呻吟了声,觉得肋骨快断了。再听到尾儿的话,恨不得就地身忙。
聂连梓看见兄长悠悠的走进言堂,眉毛竟然是皱着的,轻轻起身,倒了杯茶递过来。柔声道:
“大哥还在想隐庄的事?”
聂连枷平日狠绝寡情,唯独对这个弟弟,面孔一点都硬不起来。他听了聂连梓的话,没做否认,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连梓道:“隐庄这二十年来壮大迅速,和暗堡齐名,‘一堡一堂,一寺一庄’,这隐庄已是排在了最高位,尤其在朝廷的势力不小。主要是因为这宁勿可还未做庄主之前,与号称天朝第一美人的安平王爷交好,甚至愿意跟在身边做个随护,虽被回拒,但此后向这安平王爷推荐的人都入了朝堂。
当年一起结交安平王爷的还有神医白法度,只是他后来不知为何与安平王爷决裂,从此退隐江湖,不知所终。宁勿可继承隐庄之后,依然每年抽空分别去见安平王爷和神医白法度,直到十年前安平王爷入狱枉死,此后便再无往来。
那个安澜与安尾儿是亲生兄妹,湖北云梦人,本姓沈,十几年前家乡大兴瘟疫,兄妹俩好容易活着跑出来,去京城投亲无果,又身无长物,走投无路后去做了小倌,当时名气并不大。后来镇远将军的幼子点了他,似乎惊为天人,便为他赎身,送给了后来的安佑小王爷,从此改姓安。
安佑小王爷是已故的安平王爷的儿子,安平王爷平反后,小皇帝为了补偿安小王爷,准他三大赦令,宫中随意行走。这安小王爷估计是得了他父亲的教训,干脆不理朝政,不见朝臣,每日摆弄些花草美人,声丝竹乐,也乐得逍遥,京城百姓都称之为逍遥小王侯。
自打安平王爷下狱,宁勿可便与安王府没了任何往来,与安澜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除非这安澜本来便是隐庄安插的钉子。现在不知为什么跑了出来,宁勿可便亲自来拿人。
这条路虽然说得通,可总是不太合理。就算宁勿可要安插人进去,没必要把自己的侄子搭进去。如果说安澜不是他的侄子,他有为何亲自过来,甚至打出了隐庄大少爷的牌。二来这安澜样貌虽然出众,但并不绝顶。那逍遥小王侯与安平王爷极其相似,估计比安澜不知美出多少,怎么能断定他会被安澜迷住?隐庄一向自称仁义礼信,怎么这安平王爷一获罪,便立刻断了往来,不思营救。而安澜自打入了安王府,十年来究竟是怎么个状况,手指是怎么断的,又为什么跑出来,一点都查究不到。这其中定还有些曲折。”
聂连枷冷哼了一声道:“不用查了,我知道这狗东西是个什么货色。”
打从安澜出现,他脸上的表情便多了不少。聂连梓见大哥这般摸样,心下了然,不禁露出微笑。他大哥是武林中最高傲的人,也恐怕是最孤单的人。这十年来,他面上永远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外人一见便心生畏惧,不敢亲近。天下谁人不知暗堡堡主聂连枷,“连枷要你三更死,阎王不敢五更来”,暗堡绝煞之名可止小儿夜哭。可谁又知道十年前的聂连枷是怎生一副摸样呢?
那样活泼明媚的少年,好奇心重,什么都想尝试,甚至闯了祸还要嫁祸给自己的弟弟。母亲总是温柔慈爱的看着他们,耍花腔也好,恶作剧也好,他们只管享受父母的溺爱,天真率性,不知世事。后来家中遭逢巨变,父母双亡,兄弟失散,再相聚时兄长已经成了现在这幅摸样,就是他自己也再找不回从前,变成副温吞如水的样子,自己都觉得虚伪。他有快十年没见过兄长脸上露出这么多正常人的表情了。那个开朗明媚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连梓心里有些伤感,忙转移话题,道:“下月十五是七十二兵器谱重榜之日,今年虽是暗堡坐庄,但最近一直事务忙乱,也没顾上这事,大哥看,眼下还有一个月,是不是张罗起来。”
聂连枷淡然道:“你定吧,这兵器谱有什么好比的,年年打,暗堡没什么特别兵器,上不了榜,这个庄坐的实在赔本。”
话语间流露出少有的愉悦之情。聂连梓温柔地看着兄长,心道也不知是刚才哪句话的功劳,不然真要多说几次。
聂连枷出了言堂,站在前院的池塘边出神。那日安澜说要留下却转身去追宁勿可,他几乎要动气了。等到看见安澜未走,心中狂喜,马上又气恼自己的心情转换,恼羞成怒,干脆把安澜扔进了池塘。这之后大半个月都不好意思去内院。这番心思他聂连枷怕是永远不会跟别人讲了。
旋即又想到刚才连梓说的话,不禁眼神一暗,他极少碰和十年前有关的东西,任何消息都不听不问,竟是有点缩头乌龟了。一番心思转来转去,索性去了内院。
这个时辰,他们必定都在花园亭子里。聂连枷想了想,命二管家把九榛叫来,携了他一起去了花园。聂连枷站到平日安澜闲坐的大树下,抬头看了眼,心想干脆把这大树砍了,看安澜什么表情。
凉亭里永柳正骂安澜骂的起劲,连尾儿也在帮腔,安澜手摸着鼻子,头快低进怀里去了。这永柳长篇大论,水也不喝一口,恐怕要把自个儿念死了。
众人远远见聂连枷过来,都起了身,静若寒蝉,安尾儿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穷装!”
安澜终于有机会理直气壮地瞪了她一眼,尾儿回瞪了一下,他的气焰立时消了下去。尾儿得意,他恐怕这辈子都是这个欺软怕硬的德性了,实在好欺负。
聂连枷望着安澜和尾儿眉来眼去,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他点头示意大伙都坐了,把九榛拉到身边偎着。九榛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聂连枷心里直叹气,这九榛就跟木头似的,眼角撇了撇安澜,安澜悄悄的还在和永柳拌嘴架。他刚才不过是不小心说错句话,几乎要被永柳骂死,现在天王老子来了,永柳要装斯文,他赶紧抓住机会骂回去。
聂连枷忍了忍,面上还是淡淡的闲问道:“刚才说什么这么热闹啊!”
众公子回了话,永柳倒是没空,他怕一开口就会去骂安澜,坏了形象,干脆用手指甲在安澜腰上狠狠掐了几下。
死永柳,安澜心里大骂,他坐在永柳右边,又不敢拿右手去回掐,左手少了两根手指,力道本就弱,这下可亏大了,疼得眼里都起了雾。
聂连枷瞄了他一眼,眼里竟含了笑,安澜看的愣了下,紧接着就被掐得龇牙咧嘴的。聂连枷赶紧为那张扭曲的脸解围,开口道:“晚上开家宴,大伙都到吧,我有事要说。”
众人心里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诺诺的,永柳终于放过安澜,估计腰上都掐紫了。
下午安澜抓紧机会睡了会儿,免得晚上又困的要命。没想到晚宴开的挺早,他刚睡醒,有点没醒过来,连着打哈欠,还是没躲得了困成烂泥的摸样。
聂连枷也早早到了,大伙还是静悄悄的吃着,你瞄我,我撇你的,可算吃了个半饱。聂连枷终于道:
“你们几个年纪虽不大,跟着我的时间倒也不短,这种日子你们也不该过一辈子。明日二管家会给你们备份礼,有去出的都回吧,实在没去处的,让二管家给你们谋个差事,也算做暗堡的一份子。往后没有内院了,九榛就住东厢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