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堡,我是九榛。”
“好,你是九榛。怎么过这来了,知道我最近在这?”
“是,……堡主,怎样?”
聂连梓眼神一暗,沉声道:“还是老样子,不停的找,可惜全扑了空。”
安辛佐努力组织了语言,踯躅道:“我,在辛意楼的栏杆里,找到封信,……给堡主的,我带来了。”
聂连梓震了下:“他留下的?说了什么?”
“不知道,不敢看。交给你?”
聂连梓稳了稳心神,摇了摇头:“还是你亲手给大哥吧,我都不忍看见他。你也出来一年多了,回去看一眼也好。”
安辛佐点了点头,他对暗堡是熟悉的,现在他懂得了思念这种感觉,思念那个人,也思念那个人和自己呆过的地方。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安辛佐告了辞,出来唤回自己的马,又飞奔回小镇。问了小二,维景生根本没醒过,给了小二一锭银子,让他好好喂马。自己也累了,上楼进到房里,一下子倒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梦,梦见小佑笑着看自己,就是不肯说一句话。他急得要命,努力想说几句什么,可自己这张笨嘴,根本说不出来。小佑也只是笑,一直深深的看着他,他伸手去拉他,还没碰到,就醒了。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维景生坐在床尾,杵着手臂看着他,目光深深的,像小佑一样,安辛佐心里动了一下。
维景生看他醒了,立刻有点尴尬,不太自然的前后摆摆手,清了清嗓子,问他:“兄台醒啦?吃早餐吧,这边叫过早,这么词真是妙啊!渡过早上,有一天的好心情,多么美好的词语啊……”
维景生继续感慨下去,安辛佐起床,洗脸洗口,跟着他去“过早”。一早空气很清新,让人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这里离武当山很近,可以看到有道士经过,维景生就不停的给他指,说这个道士肯定娶了老婆,那个道士年纪好轻,还有两个道士昨晚上喝了酒去妓院……
安辛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个热闹,也觉有趣。可惜维景生声音实在不小,频频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终于有两个道士忍不住,过来让他住嘴。
维景生大呼小叫的,变本加厉更咋呼,道士忍无可忍,拔了剑就从维景生来了。维景生见状大惊失色,跳起来就跑。
道士们紧追不舍,维景生也不跑远,就在酒馆一二楼间东跑西窜,上蹦下跳,一边嘴里还不停的感叹各种奇怪的句子,无数人在楼下围观。道士们更觉得气愤,不断有新的道友加入战团。
维景生嘴里一直假仁假义,不知廉耻,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骂个不停,他也不怕显露出自己有点功夫,可总是搞得险象环生,危机丛丛的,狼狈不堪,安辛佐先是看得摇头晃脑的,然后就不停发笑,笑软在位子上。
维景生逃跑的过程中,还不忘提醒他要吃点东西,看他不掩笑容,神色迷惘了下,马上被道士们赶得到处乱窜。那些道士久攻不下,转移了怒火,向安辛佐冲过来,维景生怪叫一声,也跟着扑过来。
道士的长剑转眼就到了眼前,安辛佐笑意不减,出手如电,在剑上弹了一下,长剑立刻短成两截,身子同时后退了两步,正赶上维景生扑过来,伸手拉了他的领子,脚下一用力,跃出了酒楼,分别跳上自己的马,疾驰而去。
道士们没有坐骑,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只能干跺脚,有几个道士还把掸尘扔在地下,明显气的不清。
被维景生一闹,安辛佐笑了好半天,这样的恶作剧他从来没有过,新奇有趣。维景生一路继续招摇过市,晚上也常有各种惊喜,小贼,小毛孩,小道士,还有垂涎安辛佐的小花娘主动上门。
维景生气得直跺脚,安辛佐以为他是因着被自己抢了风头才生气,毕竟没有自己,维景生必定是非常讨女孩关注的。维景生无法解释,更显郁闷。
安辛佐看他十分小孩子气,不禁微笑,倒存了几分把他当小佑爱护的心态,对维景生更加温柔和蔼起来。维景生喜出望外,整天粘着他装痴撒娇,一点不嫌腻歪。
安辛佐说想去扬州,两人便一路东行,沿路游玩,惬意自在。这一晚露宿荒郊,两人理了火堆,仰躺着看星星。满天闪烁的小眼睛,像在引诱他们来追逐,调皮而魅惑,安辛佐看得入了神,不一会儿就沉沉的睡着了。
维景生偷偷侧头去看他,漆黑柔软的头发,因为白天的行程,出了点汗,微微的贴在他的脸颊上;无暇的透明的脸庞,像上好的瓷器,微微闪着光;长长的睫毛,眼睛轻轻闭着,如果它们睁开,像墨石一样漆黑,毫无杂质;纤细笔挺的鼻子,嘴唇接近肉色,紧紧抿着,极少张开。
维景生用眼睛巡视着这个像从画里走出来的青年,奇怪天这么黑,自己竟然还能看得这么清楚。他知道,如果那双眼睛看着自己,将是大海一样的浩瀚深邃和神秘,几乎让你淹溺在里面,这淡至透明的嘴唇,吐出的话语,像孩童一样的天真无邪,没有谁能抗拒这个人,没有人能忍心伤害这个人。
他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有什么用,这一趟旅途完全不符合他的初衷,但是他感谢这一路的风景和经历,让自己有机会接近他,了解他,无论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不想离开他。
风轻轻的吹着,带来一丝莫名的触感,就是这种感觉,这半个多月,一直有谁在暗处观察他们。这种感觉相当的细小轻微,要打开整个身体的感觉去触碰探查。维景生心生警惕,如果自己没有家族的独门心法,绝对无法察觉到。
维景生保持一动不动,装作熟睡的样子,同时放出全部内感去探识,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缓缓的靠了过来,足够小心翼翼。
他伸手悄悄握住了腰间的短剑,还从没有机会用到这把剑,他心中轻叹。来人功力不浅,他没有把握,只能攻其不备。
一炷香的功夫,来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真正毫无声息。那人又靠近了些,似乎弯下腰去看安辛佐。维景生心里一紧,左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跃起,像箭一样冲过来。那人猝不及防,匆忙间挡了一下,被他伤了右臂,立刻退了几步,瞥见安辛佐醒了,不由露出些惊喜夹杂着恐惧的复杂神色。
维景生不等他回过神,又是一剑,斜着挑向对方右前胸,那人这才有机会看向他,也不慌,略一侧身,直接伸手去握剑。短剑极其灵活,一击不中立刻调转了方向,用力下砍,奔那人的左手去。
安辛佐一醒就跳起,也抽了长剑攻过来。那人本还沉着迎战,一看到安辛佐,立刻有些闪躲,挡了一剑转身就跑,几个纵身,消失在树林里。
维景生还想追,被安辛佐伸手拦下,这里荒郊野外,地形完全不熟悉,对方蒙了面,显然有备而来,追也无济于事。
两人守了一会儿,重又躺下,安辛佐轻闭着眼睛假寐。他长到二十九岁,八岁之前全无记忆,中间二十年除了练功,什么都没做。他思考和说话的能力都相当有限,全部精力都用在功夫上,再加上自身天赋异禀,他绝对可以在武林前列中站住脚。
回京城这一年多,父亲给他找了无数补品奇药,功夫一点没荒废,绝对只进不退。可是刚才,维景生竟然能在自己之前察觉到外人来袭,绝不简单。
他在心里看了看自己,实在不知道对方图自己什么,难道是暗堡?可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和暗堡有联系。只有极其心腹的人才知道他不是小佑。亏了小佑当初深居简出,他们兄弟俩非常相像,当年小佑去暗堡的时候,一直以假名字假相貌出现,旁的人不可能知道各中细节。
不是暗堡,就是从安佑王爷来的。小佑从前很少出门,少数来往的几个人,王老管家都已经描述得很清楚,就连隐庄,这两年也都败落了。最不可能就是要找父亲的,他被藏的太秘密,这一年里自己也不容易见,别人怎么能知道他还活着。
现在只知道这人还挺保护自己的,刚才他不动手,自己可能就废了。这一月余的关怀照顾,不是作假的,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呢?
马上就进暗堡的地界了,怎么甩掉他?还是让他跟着,将计就计,看他什么动作?或许他只是个毛头小子?
安辛佐觉得头有些痛,他实在不习惯这么深的思考,算了,有什么目的慢慢就知道了。现在,他们过的还挺融洽,不想破坏。
一宿无话,第二天下午,进了扬州城。“二十四桥明月夜”,“烟花三月下扬州”,瘦西湖也的确名不虚传,他们在扬州大吃大喝了好几天,当然,主要是维景生。
东西好不好吃,茶酒好不好喝,安辛佐完全没感觉。只是他每到一处,几乎都会叫冰片雪梨,只有这时他才会显出点开心样子,摇头晃脑的,像个小老头。
既然来了扬州,自然苏州,镇江一路的游过来,江南多美景,维景生不敢说多美女,不过就算有美女,他现在也不欣赏。
这一日,到了杭州林海亭,找了差不多的客栈,两人安顿了下来。安辛佐估计堡主应该已经得了消息,这几日就会出现,旁边的维景生是敌是友,等着就好知道。
尽管两人已经逛了好多天,维景生依然非常精神,话题不断,晚饭吃得吵杂无比。回房后,维景生终于累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也很熟。
不知是什么时辰,他突然醒了,毫无理由。放出内感探查了下,旁边有点不对劲。他立即翻身下床,冲进隔壁,安辛佐果然不在床上,他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才看见安辛佐坐在桌子边,旁边还坐着一个黑衣人。
这人不怪穿着黑衣,整个人都融进黑色里。他面容俊朗,只是眉眼如刀,双颊紧收,整个人夹着股寒气。维景生吓了一跳,这个人可不好对付,这几天怎么老遇见些高人。他见安辛佐离那人很近,想是旧识,自己就这么冲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敢走,愣在那里。
聂连枷从连梓那得知九榛带来封信,整个人都紧张的不得了。天虽然很晚,还是来了。刚说了几句话,就被人闯进来,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一直跟着九榛,也没动。
安辛佐看了维景生一眼,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维景生没有做声,远远的靠着床边坐下。安辛佐看他坐了,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聂连枷。
聂连枷接过信,手有些颤抖,这一年,无论哪有他的消息,自己都一定赶过去查个究竟,每一次都扑空,但是下一次仍然重新燃起希望。唯独这一次,他有些怕知道是什么消息。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打开那封信,看到熟悉的笔迹,哽咽快忍不住。“……连枷,我今天看到你和别的女人一起,有些不高兴……”
他愣了下,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什么女人在一起,从前他每天见的人不多可也真不少,只好再看下去, “……连枷,我觉得我师叔赵远致有些问题。
我小时候见他,印象不深,师叔又能有多深的印象。第二次见他我就差点走火入魔。我觉得他当时用了摄魂大法,他功夫本就高过我,又没想到我功力流失了很多,所以可能一上来就下了狠手。
他说的懂的经历过的,都和我太投契,哪有这么巧的。今天,又是他提议去福寿楼,见到你和位大美女一起。我很生气,但是既然我选择相信你,就不和你计较了。”
聂连枷笑了下,笑容里充满心酸苦涩。他想起来了,安澜说的这个女人是才东溟十二岛来的,频频向自己献殷勤。怕安澜见到生气,暗堡大门都没让她进,还是让他给见到了。
“……连枷,我很幸福,幸福的怕这幸福很快就会失去,不再属于我。可我这么爱你,你也这么爱我,幸福怎么会失去呢?我又为什么这么害怕呢?……
眼泪夺眶而出,后面的字全都看不清了。他死了,聂连枷疼得连呼吸都不能,他死了,如果他活着,怎么会离开自己。
无边无际的疼痛和绝望,聂连枷眼前一片漆黑,他死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吗?自己要怎么办,怎么活下去?
维景生看着这个前一刻气势寒凛的人,下一刻就被痛苦击倒,目瞪口呆。他看到安辛佐也泪流满面,这么深刻的痛,他们都这么痛,为了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是……那个人吗?
维景生心里紧缩着,那个人,他也是这么痛的。瘦的皮包骨头,连水都喝不进去,圣女也看着他哭泣,他们族人从没见过圣女流泪。他为那种痛感到伤心,一定要出来看看,外面这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为什么能让人这么痛苦,却毫不后悔。
他试着开口:“你们,知道……九真……恋家吗?”
下一秒,他就感到一股气势扑面而来,安辛佐和那个黑色的人都像闪电一样扑过来,他后退不及,被压在床上,呼吸不得。
聂连枷阴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这几个字?从哪听到的?”
维景生困难的说:“我听一个陌生人说的。你先把手拿开,我好好说……你这样我呼吸不了……”
聂连枷松了手,还是狠狠的盯着他。维景生坐起来,连咳了两下,看安辛佐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心里有些莫名的滋味,开口道:“我从我们族里的客人那听到的。
我们族人不和外界交往,没有外人来和我们交往,也没有外人知道我们。
一年前,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个病弱的少年找到族里,说要见圣女。我们都很奇怪,圣女二十年来一直在圣殿里修行,怎么会有外人认识她。可那少年病得只剩一口气,族长,也就是我爹,实在不忍心,就带他们去了圣殿。
我们也都跟着去了,圣殿可不是常能进的。圣女出来,见了那个少年,立刻就扑过来,抱着他哭。族人都傻了,那个少年明明快要死了的样子,却很开心的笑,他让那个中年人离开,自己留了下来,只可惜他筋脉尽毁,没过几天,他就死了。
那个中年人守在他墓前十几天,发了疯似的劈断了好多颗树之后也走了。我们去问圣女,她只摇头,她非常伤心,不停的哭。少年不清醒时一直喊“哥哥,九真,……恋家”乱七八糟几个字,族人也都好奇怎么回事。可圣女一直哭,没多久,我们圣女也死了,族人都非常悲痛。
圣女死前,老说平安……孩子……左啊,右啊的,我守着她,她最后跟我说,让我照顾她的孩子,就在京城的安王府。所以我就离开族里,去了京城,见到了你。”
他对安辛佐说着,却发现他已经呆滞,两眼无神,空洞洞的瞪着他。维景生害怕了起来,接着身子一轻,那个黑色的人立刻就不见了。
他顾不上别人,赶紧拉过安辛佐,不停的抚着他的背,轻声的叫他。好半天,安辛佐还是没表情,但是一大滴泪,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又重又烫,维景生觉得自己也要流泪了。
安辛佐看着被眼泪浸湿的地方,他很少流眼泪,他一直要自己相信,小佑还活着,现在,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喃喃的说:“骗子,骗我。”
维景生顿了下,他没骗他啊,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觉得安辛佐好像有点傻了。安辛佐喃喃的胡言乱语,自说自话,一直翻来覆去的,两人整晚都没睡。
连着几天,安辛佐都再没说话,他每日里都在发呆,魂游天外,像个行尸走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个黑衣人也没再出现。
到了第五天上,维景生马上要崩溃的时候,他终于出声了。
他要去看那个人的墓。
维景生点头,现在就是让他修天梯去天上摘星星,他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两人轻装骑行,一路疾驰,比东来的时候快十倍。维景生被马颠得直头晕,晚上露宿时几乎要累瘫了,可一句抱怨也不敢说。安辛佐比前一天正常了许多,只是依然不爱讲话。
两人靠着火堆取暖,安辛佐突然开口:“他,后来,很痛苦?”
“不,不,还好,”维景生急着回答,生怕他不满意,几乎要把舌头咬下来,“我们族里有很多药,不痛苦的,他……去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哦,……他,是我弟弟。”
维景生算彻底咬到了舌头,“弟……弟弟?圣女有两个孩子?我的老天爷!”
“你不说,但他肯定,苦的。我们,很像,你都没看出来,我们是,兄弟。”
维景生不知该答什么,的确,那少年瘦的不得了,完全看不出人样子了。
安辛佐轻笑了下,维景生叫小佑少年,是的,他吃了那个奇怪的药,一直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自己原来还以为他们兄弟间相差十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