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俩人在车上又凑了个小道士斗地主，大年初三车厢里空荡荡地，三个人输了的就在车上跑圈，惹得前后几个车厢列车员都来看热闹，还免费蹭了两顿饺子。
车行一天一夜，渐渐山高岭峻，眼看进了蜀地，戚少商激动地打电话回家报告大渡桥横铁锁寒妈我看见栈道了！旁边小道士嘟囔，这个哪个是大渡河，这个是嘉陵江噻。
电话那头仍旧噼里啪啦摸的火热，戚少商说了两遍他妈才反应过来，啥？儿子你去四川啦？爸！爸！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戚少商盯着电话愕然，顾惜朝缓缓洗着牌，别看我，我昨天就给我妈发短信了。
两人交流一个眼神的功夫，电话那头已经又热闹了起来，原来是另一张桌子上戚少商的爷爷被请了过来，老爷子对着电话噼里啪啦一顿叮嘱，戚少商听的是瞠目结舌。挂了电话半晌才回过神，喃喃道，爷爷让我们去他以前出家的道观给他师父带个好……
顾惜朝很平淡地洗好牌哦了一声，说道，继续打啊。
反倒是那个小道士来了精神，哪个道观是哪个？我熟悉噻。
三个人就一边斗地主一边说起戚少商的爷爷。
说起戚少商的爷爷就不能不提顾惜朝的外公，他们两家的交情就是从两位老爷子少年时代建立起来的。那时候两位老爷子还风华正茂一表人才，两人相遇在秦岭深处的山沟沟里，一个是地质队迷路的实习生，一个是被四处追打的丧家小道士，两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在此后几十年的岁月里甘苦与共生死相扶。
生死相扶就夸张了吧，顾惜朝一边算牌说道。
戚少商出了一对K说怎么夸张一点都不夸张，那年你外公在山里撞了邪还不是我爷爷烧符水救回来的。
顾惜朝斜眼道，那你爷爷被人告封建迷信关派出所还我外公保出来的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你爷爷我外公的愣是把那小道士听糊涂了，就听他俩从唯物主义辩证法一直扯到信我者得永生，最后小道士一拍桌子到底是哪个道观嘛给我说清楚噻！
顾惜朝甩出一对大王炸了他俩个四脚朝天，说道，你确定你爷爷的师父他老人家还在世？
三人一下都沉默，就算在世也得是个老妖精了吧。
十五
到了峨眉山站下车，三人在站台上跟列车员依依惜别，小道士挨个发了一圈护身符，给他们吃饺子的小姑娘一直笑，客气老客气老。
住啥子旅馆嘛都跟我回山，从车站出来小道士拉着他俩跳上一辆蹦蹦，一路呼啸着介绍这个那个景点，还说，改天带你俩去看猴子哈。两人都很新奇，巴着车探出去看风景，不住地拍照片。
山路逐渐荒凉，戚少商看着车外嗖嗖倒退的荒林野树，小声对顾惜朝说，我们不是碰上人贩子了吧。
顾惜朝看了那单瘦小道士一眼，谁贩谁？
戚少商笑，对哦，我们人多。
两人正说话，蹦蹦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闪的车里三人撞成一堆，司机很豪迈地拍着车门吼，娃儿下车老，到地方老。
小道士晕乎乎地从车里爬出来，大叔，你开车太狠老。
司机大叔大笑着踩油门，赶着回家吃饭噻。
三人站在路边目送蹦蹦突突突地远去，去了好远还听见哈哈哈噻噻噻的回音，林梢上鸟儿被惊起扑啦扑啦的。
我们就住这？戚少商背着包看周围野林子，心里庆幸跟顾惜朝都还穿着羽绒服，小道士背起包袱道，又不是狐狸精，咋个能在这里睡噻。
道观在山上，走老。小道士打前头走，顾惜朝这才看见黑漆漆的树丛中有条青石小径，石缝里长满绿油油的青苔，阶阶上升不知通到哪里去。
一路上小道士热情地介绍道观里师父怎样师兄怎样菜地怎样厨子哥哥怎样，一边走还盯着路边冒出一点头的蕨，走着摘着很快兜了一大捧，看顾惜朝好奇，小道士就笑，炒着吃鲜得很。
转过山腰小道士指着山顶道，看，就是那里，琉璃瓦发光的那个。
两人抬头看，果然山巅树从上方露出一角飞檐，湛蓝天空下反射着金色的光。
三人一下精神振奋，蹦蹦跳跳往山上跑，跑了几步小道士大叫，哎呦喂不好老遇上强盗老！
戚少商连忙拖住顾惜朝站在他前头，小道士抱着包袱跺脚跳，怎么碰上这群土匪倒霉死老！
就看前方路口拦了一群抓耳挠腮的大侠，正是峨眉山鼎鼎大名的猴子们，戚少商跟顾惜朝惊奇地看着他们滴溜溜的眼睛，小声说，pigu好红。
顾惜朝说，尾巴好长啊。
这个咋个办嘛这些猴子厉害地很，小道士泪汪汪地带着哭腔说，好抓人脸。
戚少商连忙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们两个是高手，五禽戏黑带九段。
小道士一脸仰慕地看过来，戚少商拍拍胸口比了个手势不在话下。
三人就向猴子阵冲过去。
后来五禽戏黑带九段高手们被猴子追的满山跑，小道士在后面哭喊不要跑老不要跑老前面是悬崖悬崖！
一阵兵荒马乱，跑到山顶的时候三人丢盔卸甲，气喘吁吁地蹲在道观门口一步也走不动，小道士大喘气道，高手也不行噻，这些猴子都是高手高手高高手老！
十六
高手高手高高手们打劫完心满意足地走了，三人蹲在道观门口整理没被劫走的行李，戚少商不小心瞥见小道士包里居然有本高中物理课本，大为惊奇。
小道士有点羞涩地说，师兄说修道也要学文化噻，我明年就要高考老。
居然还是个高三生！戚少商和顾惜朝不由更加惊奇，小道士继续羞涩地说，本来寒假师兄让我去上个补习班，结果我拿着钱出去耍老，一会进去我跟师兄说你们是我老师好噻？小道士眼神卡啪卡啪地看着他俩，不要拒绝嘛……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
啊啊啊！！！
居然真的是个人贩子！！！
戚少商拎包拖着顾惜朝倒退三步，野狐精！！
小道士连忙掀起道袍给他们看不是不是的，你看我都没有尾巴！
百年野狐精！戚少商板着脸毫不松口，小道士嚎啕大哭跑掉了我才不是野狐精我是野狐精就好老我就直接偷答案老，我都要恨死那些小车小球小方块撞来撞去撞个啥子嘛鬼才知道他要加速到哪个时候，你们不要管我我去跳悬崖！
悬崖边有猴子……顾惜朝暗暗地想。
小道士含泪被猴子追回来要上吊，顾惜朝忍不住拦下他问，为什么你要学理物理这么差你可以学文。
小道士抠着树皮说，师兄说人家山下的和尚都是本科生还是电子商务的每次来都要笑话我们是野狐禅，他说他打听了电子商务人家都是理科生不让我学文我好想死啊。
顾惜朝默默地表示同情，戚少商叹口气问。
那你管我们吃住？
小道士抬起头，还管导游！
戚少商跟顾惜朝对望一眼，每天有肉？
小道士扑过来给他们拎包，还有饮料！
十七
进了道观两人才发现里面曲径通幽，从外面看不怎么起眼的回廊影壁穿进去居然别有洞天，难怪刚才他们在外面怎么吵吵都没人听见，太大了。戚少商和顾惜朝仰头四望，大殿很高很排场，琉璃瓦很透很金黄，柱子很红，古树很高，青苔很绿，鲤鱼很胖。
看起来道士都很有钱啊，戚少商看着光闪闪的琉璃瓦说，顾惜朝点头。
小道士背了三个大包蹦跳着喊，师兄！！师父！！厨子哥哥！！我回来老！！！！
大殿里飞出一个旋风般的人影把小道士捉住，欢喜地道，小幺儿！
两个小道士抱成一团，出来一个胡子飘飘的中年道士把俩人踢开，笑眯眯地对戚少商和顾惜朝说，两位来上香？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戚少商斜眼盯着两人行李，生怕又被打劫，实在这位大叔语气太饥渴了。
啥子上香，这是我老师！小道士捂着pigu爬起来辩解，然后很忐忑地问，师兄嘞？
原来是老师……没得油水！中年大叔道士顿时不再笑眯眯，飘飘地走了说玉真子买米去老。
哦……那就好……好遗憾啊……哈哈哈……小道士哈哈哈干笑，给戚少商和顾惜朝介绍，那是我师父云中子，这是厨子哥哥，我师兄买米去老。
难怪小道士这么瘦……戚少商点头点头，道袍都发白了……戚少商继续点头点头，还要吃野菜……就是就是，然后反应过来，那我们的肉和饮料不就没有了！
没关系，池子里有鱼，鱼也是肉，顾惜朝胸有成竹道。
两人在池子边喂了一下午鱼，选好一条白底红花的准备捞上来煮，身后有人平静地说，这条鱼市价十二万，你们要吃可以算便宜点，两人扑通掉了下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师兄玉真子有点不好意思，没办法太偏远香客少就搞了点家庭养殖，你们看上的那条是种鱼……
桌上气氛哈哈哈很尴尬，戚少商和顾惜朝斜眼去瞪小道士，小道士讪讪道，这是我老师……
我知道，你说三遍了，玉真子师兄平静地扒着饭。
十八
第二天戚少商和顾惜朝拎着条竹棒漫山遍野找相机，昨天那群大侠眼光太毒了，两人出来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个索尼，居然就被抢走了。
会不会挂在悬崖那里，顾惜朝说，戚少商也觉得有可能，两人巴在悬崖边往下看，戚少商惊喜地说咦？下面有野果子。
两人七手八脚出溜下去兜了一兜红艳艳的果子上来，找个山泉洗洗就吃了，经了霜的野果子甜蜜蜜的居然也没有被猴子们吃掉，两人都觉得运气蛮好。
然后想起被玉真子抓去考试的法真子就觉得人生真是太美好。
两人在外面逛了一天回去的时候看见法真子大师奄奄一息地趴在树底下，顾惜朝过去拿棍子捅了捅，回头说，活的。
戚少商道，大师兄太仁慈了！
小道士泪，坏人！
顾惜朝踢他一脚，自作孽不可活。
小道士继续泪，蛇蝎！
戚少商点头点头。
昨天晚上法真子吃饭的时候说了五遍这是我老师，结果吃完饭大师兄一边收拾桌子平静地说，我下山的时候去找过你们班主任……
于是法真子大师就被罚抄物理书一百遍，还是毛笔字。
十九
晚上吃饭的时候戚少商说起戚老爷子师父的事情，胡须飘飘的云中子大师掐指算了很久，睁开眼睛道，在红云寺。
……
大殿里静默良久，戚少商小心翼翼地开口，红云寺是个庙？
云中子大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戚少商有些不好意思，庙里都是和尚？
这下连法真子都不忍了，一直拽他衣角，你问的都是废话噻！
戚少商觉得有点晕，我家老爷子明明是个道士为毛他师父会是个和尚难道爷爷他老人家是张三丰？
带着这个不解之谜吃完饭，道士们都去做功课，两人蹲在大殿前数星星，飞仙观实在太穷，连电都没有，不知道法真子大师去学电子商务回来能干什么。
院子里清风朗月流水潺潺，戚少商伸个懒腰说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顾惜朝低低嗯了一声，戚少商听得他声音有些怪，回头看见他额上都是汗，顾惜朝忍着说，肚子疼。
不知道是白天的果子吃坏了还是晚上的蕨有问题，两人突然就闹肚子，顾惜朝脸色惨白地趴在床 上，恶狠狠地说，都是你！
戚少商也惨白惨白的，居然还笑，这里居然有卫生纸，万幸啊万幸。
法真幸灾乐祸地给他俩烧姜汤，猴子都不敢吃的果子你俩也敢去吃，真是不要命老。
顾惜朝再次恶狠狠地瞪着戚少商，戚少商揉揉他的头，都是我行了呗。
二十
两人喝过姜汤好了些，法真打着哈欠去睡觉，一边走边嘟囔，早起要做功课还要去抄物理书，我不如去死！
戚少商轻轻地笑，山里的夜格外黑的纯净，月光如水银，流淌到屋子里仿佛有了实质一样，带着种远古的诗意。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戚少商笑眯眯地吟诗，顾惜朝有气没力地斜他一眼，下流！
我还没说后半句呢，戚少商笑笑地，四凤。
顾惜朝脸一变，眼里闪过厉光，再说杀了你！
戚少商低低地笑，翻身枕着手臂，月光照在帐子上，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里，庙宇森森，迷路的凡人遇上神仙，云深不知处，世上已千年。
真要是四凤就好了，戚少商轻轻地叹气，淡淡月光下顾惜朝睡着的面孔漂亮地有些不真实，那么安静。
什么都不知道，惜朝，你什么都不知道。
戚少商将头轻轻地抵在他额头上。
二十一
第二天玉真子下山买药，带回来的居然是黄连素，两人把药托在掌心迟迟没有吃下去，顾惜朝很怀疑，这个真的是黄连素不是包的什么别的东西在糖衣里面？
戚少商也有些疑惑，为毛还要吃药，喝个符水不就好了？
胡须飘飘的云中子师父飘过来说，画符的朱砂很贵！
两人相望点了点头，大师兄真是好不容易。
躺了几天两人又开始活蹦乱跳，跟法真满山跑着撵猴子，最后在一棵大松树上找到了他们被缴获的相机和充电器，三人蹲在池子边上捣鼓相机，大师兄路过，摸着法真的头说抄了几遍了？
法真子道长立刻泪汪汪地去写毛笔字，大师兄站在池边喂鱼，山里的风掠过他道袍，古树下玉真子道长飘飘地仙人一般。
一点也不像一条鱼卖十二万的奸商。
喂完鱼大师兄说师父的卦一向都很准，你们要是想去红云寺，就让法真带你们去吧。
看着玉真子独挑大梁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面，再想起满山乱窜的法真，戚少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慈母多败儿这么句话，然后说给顾惜朝听，顾惜朝瞥他一眼说戚少商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戚少商顿时不说话，觉得自己有些失控。
是啊，为什么会突然失去控制，突然之间所有伪装层层剥落下去，突然之间渴望的好像嗜血一样让人难以忍耐，这么长久以来他的自制力都到了哪里去。
戚少商深刻地反省着自己，直到看见大师兄又飘飘洒洒地从竹林后过来，才惊觉自己何以如此肆无忌惮，青森森的飞仙观遗世独立，远离他所熟知的一切不能不行不可以，让人蠢蠢欲动。
这个世外桃源就好像撒旦的苹果一样，闪着光，发着亮，把他一步一步，引向那个不能跨越的雷池。
我们回家吧，戚少商忽然说，顾惜朝抬起头，皱眉道，不去看你师爷爷了？
戚少商说，不看了。
为什么？顾惜朝有些不大明白，戚少商咬牙看着池子里那条白底红花的锦鲤说，我怕再呆久了会忍不住吃了它，我赔不起。
二十二
走的那天法真去车站送他们，顾惜朝说会寄自己以前的笔记给他用，小道士默默点头，火车开的时候顾惜朝惊奇地发现法真子道长端正地坐在他旁边，不由问，道长打算去哪？
法真子凝眉，幽怨地说，浪迹天涯。
顾惜朝不由好笑，峨眉山下一站是青城山，大师兄不知怎的居然在站台上，对顾惜朝说劳驾，于是法真子道长就被从窗子塞了下去，火车呜呜地出站，顾惜朝遥遥说，我会寄笔记给你！
列车再次进入蜀中的崇山峻岭，戚少商仿佛心事重重，青山绿水也挡不住，迎面而来的红尘万丈。
二十三
过了十五学校开学，戚少商提早两天到校安排一些杂事，顾惜朝到宿舍的时候暖气已经通了，窗子外飘着细细雪花，小崔仍旧万年蹲在电脑前游戏。
顾惜朝依旧很红，大师姐有什么活动都提携他，有时候遇见戚少商顾惜朝就会直接问出来，戚少商两手插在口袋里，笑眯眯地说，不关我事，是你自己能干，四凤。
顾惜朝就满脸杀气地懒得再搭理他，连本来想问问抢救回来的相机里有什么值得留念的照片都没开口。
冬天过去了很快春天，校园里开满淡淡的紫丁香，丁香花谢之后又开了云锦一样的梨花和杏花，然后牡丹芍药也开始灿烂，然后八重樱重重地开满了林荫道。
去年那个大八卦仍旧有些余热，可是顾惜朝却知道那完全都是谣传。
就算没有谈过恋爱，总还是看过几部电视剧的，没有哪一对情侣会一整个假期都不联系，没有哪一对情侣会像他们那样客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维系着这样奇怪的关系，在有人的地方总是很亲密，顾惜朝偶尔在校园遇见，都会觉得奇怪，可是却没有时间去想，他很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