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语调有些变，答道，挺好的啊，就是干妈做饭还是那么难吃。
宝宝也挺好的？秋亭笑了下，淡淡问道。
顾惜朝有些勉强，说是啊，他也挺好的……
车里一下有种微妙的尴尬，顾惜朝把头探出去看路边高大的扁桃树，浓绿树冠带着亚热带甜蜜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安静一会秋亭很快换了话题，说起在学校的事顾惜朝又精神了起来，母子二人相谈甚欢，很快穿过市区继续往南，过了收费站之后秋亭靠路边停了车，看着他，你来一会？
顾惜朝大喜，猛点头，下车转到另一边爬上来，嘴里说着，四轮驱动就是来劲，秋亭微微笑着看他，听他说着上次出去实习，几个班的大巴飙车，他们车的师傅胆小落在了后面，他都恨不得上去帮忙开两手。
正中午高速上车并不多，秋亭把墨镜摘下来给他架上，顾惜朝一路狂飙心里舒畅得很，一边动手调出了交通台，这时候秋亭忽然说，你跟宝宝是怎么回事，跟妈妈说一下吧。
顾惜朝一下觉得头上忽然降下天雷把他劈了，就见他们的大吉普突然在路上扭了几扭，后面跟着的车见鬼了一样擦着边迅速离开他们远远的，顾惜朝脸色惨白地说，妈，你别这么吓人行不行？！
秋亭轻笑了下，还行，技术不错么。
顾惜朝心惊肉跳地继续上路，秋亭抬起墨镜看着他的眼睛问，吓到了？
顾惜朝抿起嘴角不说话。
秋亭缓缓点起支烟，深吸了一口，前几天你干妈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们在山里联络不容易，她可真是千方百计了这次。
儿子，妈妈很震惊，这些年爸爸妈妈都太忙，没有时间管你，妈妈向你道歉。
顾惜朝眨也不眨地看着前面的路，只觉一片白光耀眼，难怪他一直觉得不对，戚少商的短信时间是他飞机起飞后两分钟，之后再无音讯，原来是这样。
秋亭看他板着脸，柔声道，妈妈希望这只是个意外。
顾惜朝攥紧方向盘，心里面慌乱地无法自抑，缓缓说，妈妈，不是意外。
这一次轮到秋亭好似被天雷劈了，过了很久才道，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顾惜朝不回答，秋亭握住他的手，儿子，儿子……
顾惜朝眉头蹙到一起，妈妈，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么。
秋亭惨淡一笑，好。
两人又说起些别的，车啊枪啊炮啊，都是顾惜朝喜欢的话题，说了一会秋亭忽然道，哪怕你要这车，你要飞机，你要航母也行，妈妈真希望只是个误会，只是个意外。
顾惜朝一下踩住刹车，看着她，妈妈，我什么都不要，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玩具换，我什么都不想要。然后跳下驾驶座从后门爬了上来，天色已渐黑，秋亭沉默良久，叹气道，其实就算你要，妈妈也没那么多钱，然后又道，我们先去见你爸爸吧，一家人有什么话总是好说。
秋亭回头看着他，儿子，爸爸妈妈对你没有敌意，不要这样看着妈妈，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妈妈会足够地尊重你。
顾惜朝忽然扭过头，鼻子一酸。
四十六
顾惜朝一去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手机不通，电话也没有一个，戚少商每天急躁地想去上吊，钱和身份证什么都被没收，他一步也走不了哪里也去不成。
妈你干脆把我弄死得了，戚少商蹲在窗子上喊，房间里罗校长丝毫不为所动，电视里咆哮教主在疯狂地咆哮着，戚少商觉得很绝望。
游戏里小法师白袍飘飘地什么也不知道，你的主人去了哪里？戚少商喃喃问道，顾惜朝的戚少商在旁边打着滚，白色毛皮绒绒地，青山绿水间仿佛触手可及。
明天就要开学了，晚上戚老师给他拿来了车票放在桌子上，戚少商全神贯注地带着小法师在副本打装备，戚老师说，我和你妈希望你能够考研，北京有个学校不错，不然援藏也挺好，年轻人要情操高尚。
戚少商脑子嗡嗡地透不过气，游戏一直到半夜，戚少商坐在院子台阶上，头上桂树被风吹地簌簌而动，月光铺了一地。
戚少商把头埋进手臂里，有什么东西湿润了衣衫，忽然有人拍他肩膀，戚少商抬起头，须发飘飘的老爷子慈祥地看着他，戚少商声音一哽，爷爷。
老爷子走到院子中央，来跟爷爷打套拳。
戚少商站到他旁边，起势，云手，如封似闭，是一套太极。
四十七
二十年前秋大姐还号称秋半城的时候，顾建国就是个惊世骇俗的人物，如今过了二十年，顾医生依旧惊世骇俗。
所以知道自己儿子出了那么个惊世骇俗的事，他见了之后第一句话居然是，要爹去给你把场子找回来么？
可见在顾医生心目中儿子被人压了那是很吃亏的事情。
顾惜朝没心情说这个事，秋亭则斜眼看着他，你是黑社会啊还是队医啊，小心我开除你！
顾医生漂亮地笑着，老婆，你把我开除了谁养家啊。
两口子一辈子荒郊野外惯了，从来都不知道避人，顾惜朝闷闷地找了个睡袋出去睡，看着天上星星难以入眠。
虽然顾惜朝心里对自己这个不大靠谱的爹很是忌惮，比如他说过你要是敢开车我就毒死你，于是有次顾惜朝摸了一把戚老师的电动车就被毒了个半死。
但是顾建国一直自认是个好爹，比如这一回他既没有痛心疾首地教育之也没有追着打死家法严惩之，而是说儿子，爹还是去毒死戚宝宝吧。
顾惜朝说你敢！
顾建国医生大为伤心，但是从那后两口子也确实再没提过这事。一直到顾惜朝快要开学，夫妻俩百忙之中把顾惜朝从山里带出来，先去合作单位取了拜托罗校长给寄过来的行李，然后一家三口找了个酒店住下，在南宁玩了两天。
秋队长好似要弥补十八年来对儿子的亏欠，简直是百依百顺地讨好他，顾惜朝很囧地跟着父母大包小包地逛商场动物园，还去了昆仑关缅怀远征军先烈。一家人拿着旅游地图把玩当个事一样的办。
终于到了临走那天，一家三口坐一起吃饭，旁边就是著名的靖王府。
秋亭望着儿子一阵悲凉，这么好的基因居然就没希望传下去了，就算她不想，家里老头老太太还想着重孙子呢。可是顾惜朝的态度却温和地坚定着，低头认错，死不悔改，让人束手无策。
顾医生给老婆儿子倒酒，安抚道，老婆，这回老爷子们联姻的心愿可算是达成了。被秋大姐差点没从窗子扔下去，差点忘了说，秋亭虽然没练过功夫，但是天生一把好力气，等闲几个男人都不是对手，所谓一力降十会。
然后两口子就眉来眼去地说起二十年前，顾惜朝心情不好，大略也就听明白了当年外公和干爷爷本来准备把自己妈和干爹凑一堆来着结果没得逞，然后自己爹妈还有干爹干妈之间就发生了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纠葛，反正比他和戚少商复杂多了。可是再复杂也从来没有人插脚干涉，随便他们折腾惊世骇俗的武打言情片。
他俩就不行，他俩这不叫复杂，这叫忤逆，所以就得管。
顾惜朝扒拉着碗里的饭，默默地忤逆着。
夫妻俩忆苦思甜之余，也把儿子这副模样看在了眼里，所谓知子莫若父母，自己儿子是什么脾气自己最清楚，从小这孩子就主意正，决定的事儿就没见改动过，他俩也不想用亲情体谅这样的东西压迫他，古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其实那哪是口啊，那是心，思想工作这个东西只能靠疏导，压迫是没用的……又差点忘了说，顾医生在担任队医之余，还兼职政治指导员。
所以上车的时候顾医生就跟儿子说，不是有个美国人说爱情这个东西只有三十个月么，三十个月，要是三十个月之后你俩还是这么想，那爸妈就不管你，爸妈还去帮你把你干爹干妈放倒，儿子，爸妈相信你，但是希望你慎重。
毕竟我们总是盼着你好，顾医生把行李递给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去吧！
顾惜朝抱了抱他俩，秋亭强笑着把他推上车，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火车加速开出站台，秋队长转头就扎进顾医生怀里开始哭，建国，咱儿子都成人家的了。
顾医生拍着老婆的背，阴沉着脸，大吉普开出火车站就掉转头，秋队长擤鼻涕问，你这跑错头了吧。
顾医生狞笑着，没错，我去弄死戚爱国那个王八蛋！
顾建国医生原本就长了副邪派中人的面孔，行事又乖张，不熟的很容易就会把他当坏人，当然他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一般这种人都有个毛病，那就是护短，极其护短。所以戚老师这次真给弄错了，心狠手辣的顾医生非但没动儿子一指头，还明理了一回，但是戚老师可就倒霉了，因为顾医生决定去毒死他。
四十八
其实刚从山里出来那天顾惜朝的手机就有点信号能用了，但是顾惜朝不知道要对戚少商说什么，所以就既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就只是隔一会把手机拿出来看两眼，可是一直也没动静。
顾惜朝并不知道戚少商已经被完全缴械关押了起来，只是觉得手机空荡荡地，心里也空荡荡地……倒是进了四川之后收到小崔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给带份炒面，顾惜朝回他还得一天，先出去吃点吧，别饿死了。
他坐的这趟车走的是柳州贵阳重庆线，然后穿秦岭往北，不会路过峨眉山，但是顾惜朝看着车外郁郁葱葱群山峻岭，心里就是止不住地想去看看小道士，也不知道那条很胖的鱼卖出去了没有……顾惜朝觉得自己心平气和地有点不正常，三十个月，三十个月内战都能打完了全国都能统一了，谁又知道人心会怎样。
可是他就是莫名地很有信心，或者是因为怎么算都不赔吧，怎么说他喜欢戚少商不过几个月，而戚少商喜欢他已经好几年。
进入秦岭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火车开始不断呼啸着钻隧道，顾惜朝很小心地把手机压在枕头下面，没有舍得打游戏浪费电。
戚少商的短信是中午来的，没有很多话，问他几点到。顾惜朝问了下乘务员，告诉他晚上九点，实际上到站的时候晚点一小时，他是十点钟到的。
戚少商还是那副微笑着的样子，站在站台上从容不迫，顾惜朝隔着窗子冲他招了招手，戚少商笑着看他，顿时觉得古人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四十九
火车慢慢地靠住站台，顾惜朝提着箱子从车上下来，戚少商说，来走两步我看看。
顾惜朝斜眼看他，干什么？
戚少商说，我看看干爹是不是给你下了含笑半步颠，来走两步看看么。
顾惜朝笑了，这么说干妈拿双刀砍你了？
戚少商接过他手里箱子，叹口气，可不是么，幸好我一个梯云纵窜上了房，不然今天就只有我的英灵来接你了。
两人一路就戚少商的轻功到底是出自武当梯云纵还是邙山派沾衣十八跌这个问题讨论了很久，到校门口的时候顾惜朝喊住他，我给小崔带份炒面，估计回去的及时还能救他一命。
顾惜朝宿舍在排球场边上的9号楼，刚开学人来的不多，宿舍灯稀稀拉拉地亮着。两人上楼刚一推门，就看见小崔游魂一样循着味道飘了过来，对着他俩上闻下闻，然后捧着戚少商吧唧啃了一口，飘飘忽忽地说，小顾你就是我再生父母，然后拎着炒面蹲回了桌子前。
戚少商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儿啊，你这眼神真够凑合的，爹妈都分不清楚。
小崔吞着炒面哼哼两声，戚少商看见顾惜朝打开箱子衣服课本摊了一床，又在脸上擦了一把，说，这可不怪我，我是被逼的。
顾惜朝一挑眉，解开衬衫扔床 上准备去洗澡，毛巾下露出漂亮的腰身，戚少商过来掰住他肩膀，这么早，先别睡，我们去长安山看夜景去。
长安山是H大两千五百公顷校园的制高点，山顶上四平八稳一片空地，几年前学校把山顶的树推平修了个广场，立了很多先贤像。开头几年有什么活动还都爬上来誓师祭旗一样的搞个仪式，后来就渐渐淡了，再后来那一带就成了小情侣们幽会的圣地，每年光棍节都被严词讨伐诅咒。
上山的石阶路掩映在树丛下面，路灯透过枝叶筛下来已经不见什么光亮，戚少商一路扣着顾惜朝的手，感觉他的心也仿佛在自己手中微微地动。
走了一会戚少商忽然停下，回头凝望着顾惜朝，眼前的少年有一双漂亮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坦然望过来，戚少商缓缓握紧他的手，这条没有光亮的道路，不是他一个人在前行，这有多么好。
坐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无数车流滚滚好似河流一般冲上山来，戚少商望着山下喧嚣的万丈红尘，想起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里面讲有一种会爬山的鱼，每年到了产卵期都会逆流而上寻找河流的源头。
或者他们眼前的也一条逆流而上的路，只是不知要爬过多少道坎才是山巅。
戚少商转头看着顾惜朝，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他不动声色的面孔有种近乎平静的倔强，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勇气和力量，仿佛哪怕刀山火海，一旦踏上，也便无惧无畏，永不回头。
戚少商挨近他，将十指扣在一起，感受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惜朝，给我力量，让我前行。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听着戚少商讲到后来，老爷子半夜带他打太极，顾惜朝抿起唇角，想着他在月光下一下一下地重复，起势，云手，如封似闭，缓慢又坚定，那是多么艰难的坚持和争取……那么多年，他一直都跟在戚少商身后，循着他走过的每一步路，踩着他的脚印跟上来，从不落下，假若忽然有一天戚少商停下脚步，那么他该何去何从？
顾惜朝垂下眼，山下是闪闪烁烁的万家灯火，每一点灯火后面都有个归宿，而他的归宿，则在很多年前，在不知不觉中，同戚少商绑在了一起。顾惜朝深吸一口气，也扣紧了戚少商的手，不要停下，给我方向。
两人平淡的闲话着，戚少商忽然笑了下，我们干什么这么彼此敷衍，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野山蕉周围的蘑菇能不能吃。
他望过来的眼神是如此明亮，顾惜朝也笑了下，我也不想知道今年后院里的无花果甜还是不甜。
戚少商继续笑了下，是甜的，很甜。然后缓缓说，我决定考研去北京，戚老师病了，罗校长哭了好几次，我不忍心。
顾惜朝抿起嘴角，顾医生也很想知道，辛蒂?哈赞那个三十个月的理论到底是不是胡说八道。
那么就是说，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我们得像红军长征一样克服重重困难，翻雪山过草地……顾惜朝接口，才能胜利会师。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戚少商，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已经翻了雪山过了草地，胜利就在眼前。戚少商揉揉他的头发，我会说服戚老师和罗校长，等着我。
顾惜朝的眼睛瞬间暗了一下，摇头道，我不会在原地等着你，就算你是那只兔子，我却不是个树桩。
戚少商笑，你是说我不在你可能会出墙，那可不行，让我留个记号先。说着便来咬他，两人打闹一会，戚少商眼神灼热地看着顾惜朝，我们先把胜利果实给采了吧。
顾惜朝冷笑，好啊，我采你！
五十
同性恋不是问题，谁上谁下也不是问题，顾惜朝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戚少商总是那样的语气和态度，等着我，我会处理，我会做好，一切都没有问题，不用担心。
我早就已经长大，我不需要保护。
仿佛是和谁赌气一般，顾惜朝时时刻刻都在这么告诉自己，我能做的和他一样好，比他更好。
我不是城堡里的莴苣姑娘，我也可以披荆斩棘。
带着这股狠劲的顾惜朝好似宝剑出鞘一样横扫校园，认识他的人都惊讶于这种转变，小崔说，这就好像一夜之间从男孩到男人，脱胎换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导致这种转变呢？值得研究。
小崔这话后来辗转传到戚少商耳朵里，戚师兄大笑，我儿真是好眼光，被顾惜朝铁青着脸追打了两层楼。
脱胎换骨后的顾惜朝磁石一样吸引着整个校园的目光，数不清的绯闻和八卦围绕着他衍生出来，戚少商每每复习到头晕脑胀的时候，便听些八卦来打发时间，一边想着他青筋直冒的样子，一边写论文一样地一封一封家信回去劝服戚老师和罗校长，不屈不挠。
顾惜朝也没有闲着，在功课活动和八卦缠身之余，兢兢业业地练着他的小法师，这样等戚少商考完试的时候，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副本打BOSS，顾惜朝一直都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