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房客----残絮

作者:  录入:06-08

  陈耿贤的出现成了我人生至今的转折,他带给我过多的惊讶,远超过我二十四年人生的总和。从小我们六个兄弟姊妹所处的环境就不差,衣食不虞匮乏,爸妈也没有给太多的学业压力,很顺遂地一直到出社会,像是活在庇荫下的到熟识的环境工作,即使工作有困难,站在最前线的也不是我。
  如果说暗恋无疾而终是我人生的试炼,这说出去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对陈耿贤这个人感到棘手,是因为他超过我认知的失去常理;以往我认定再怎麽难捉摸也顶多像御经那样,世界上的异类不多不少,平均一生会遇上一个也就够了,再多又是属於虚构剧本的范畴。
  但这种似乎也不是用机率就说得通,可能有的人天生会遇到三、四个,有的人终其一生也碰不上一个。
  套句姨妈爱对我说的:看对眼的就交往看看,就算对方怪胎到花钱买破衣破衫,说不定对方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
  虽然这是她用来安慰自己儿子娶了个会买破牛仔裤的媳妇,但要套到陈耿贤身上,似乎也说得通。
  如果只是买特地划破的裤子,那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正当注意力飘散在一幕幕闪过的频道画面,关上一段时间的门开启。

  隔壁的房客 36

  「你回来了。」
  「哟,纬纬你还没睡唷?」
  「废话。」看时间也不过才九点,虽然距离他说的快回到家也有段时间,但这时间对他来说还早得很。
  他举起一袋白色塑胶袋,半透明的袋子透出棕色的内容物。
  「那什麽东西?」
  「从台南买来的冰镇卤味,大家光在车上就啃了两大包鸭翅,只差没把骨头也吞下肚,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先打包好,纬纬你连根骨头也看不到。」御经把卤味往桌上丢,回房间卸下肩膀上的行李,全身脏兮兮的就要拿厨房的碗盘。
  「欸,你去洗澡,我帮你弄晚餐。」
  我重复著之前打理晚餐的动作,替他准备好饭菜後,拿个盘子装盛色泽油亮的鸭翅,忍不住先拿一只吃起来。
  「好吃吧?」御经洗完澡,穿著之前为了演戏而订做的浴衣,一屁股坐在我身边,不顾浴衣湿答答的紧挨著我。
  「喂,沙发那麽大也不必靠在我身上吧?」
  随著热气蒸散的水气净往我衣服冲,就算现在是冬天也感到闷热。
  「一个礼拜难得见几次面,哥别那麽冷淡嘛,」他拿起我替他准备的晚餐,盯著瞧半天,「这个是去外面买的吗?」
  我暗叫不妙,平常我们厨房难得动用,顶多热些家里带来的汤或煮碗泡面,刚才閒著没事就将饭菜摆得像是外头简餐店的装盘,御经这个鬼灵精该不会看出什麽端倪吧?
  「对啦,我下午出门经过便当店……」扯谎的同时,我想起冷冻库还有许多分装的料理,於是谎言的雪球就愈滚愈大,「那家店刚好在促销,我就买了好几份回来。」
  他闷吭两声当作是回应,夹口菜塞进嘴里,搭上一口鸡腿肉,口齿不清地说:「这个便当不错欸,肉很入味,汤喝起来也很像日本料理店的,下次经过时告诉我一下,应该没有太远吧?」
  当然一点也不远,你只要开门走两步就可以到主厨家门口,而该店还位於我们家里。
  「嗯。」为了避免多馀的话导致穿帮,我嗯了一声结束这个对心脏会有不良影响的话题,「你们公演如何?」
  「老样子啊,能够打平就要谢神拜祖了。」他咀嚼口里的饭菜,「很难得欸,哥竟然会问我演戏的事,你也想演演看吗?那我们下回来演乞丐王子现代版怎麽样?」
  「不要!」我赶紧摇头阻止他的脑袋继续推敲荒唐的念头,御经只要有了什麽灵感,没几分钟就能延伸为雄壮的计画,等到他把事情完整规划完毕,就没人能制止得了他。
  他叹了口气,貌似感到很可惜,「虽然哥很容易紧张,但我们团里也很多人是这样,本来是从事幕後工作,往往只是临时被叫到前台帮忙对戏,或是演员出了状况无法登台才当代打,有九成的人一演就上瘾,演技也是这样慢慢培养出来,也不见得比科班出身的差。」
  「那我绝对是剩下那一成完全不适合舞台的人种。」
  之前御经一直有拉拢我去剧团的意图,他的理由总有千百种,像是剧团告急,需要免费的业馀人士帮忙跑龙套的理由也曾用过;而面对他锲而不舍地挖角,我也极力抓住话柄来劝退他,最常用的说法就是国中的英语话剧表演。
  我国中时的英文不差,虽不算顶尖,在高手云集的私中也不至於落人後。国二时每班必须推出一部话剧,那时我跟御经分属不同班,人家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也是其来有自,他理所当然挑起导演身兼主角的重责大任,而我们两班的英文老师又刚好是同一个,虽然我没自愿哪个角色,老师直接分派给我国王的角色,台词吃重不打紧,甚至可说是剧中的灵魂人物。
  英文话剧嘛,除了剧情,首重的就是述说台词的腔调是否纯正,哪知我辛苦背好台词,还瞒著御经揣摩人物动作与细部表情,十足信心却被英文老师一句「你这种讲英文的方法救不了」给击溃,而身份也从高高在上的国王转为路边浑身脏泥的哑巴乞丐,能说的话只剩下嗯嗯啊啊。
  若有评审不知道我们兄弟俩是双胞胎,恐怕还很疑惑前一班载歌载舞的百老汇舞者,怎麽还到下一班跑龙套当哑巴乞丐。

  隔壁的房客 37

  打从那时候起,我就深刻体悟到舞台绝对不是我能待的世界。
  「别这样嘛,我们的戏都是讲中文,就算发音不标准也可以当作表演的一环,绝对没问题的啦!」
  不愧是御经,才挑挑眉就知道我要讲什麽,不过就算他这样解释,我还是完全没有参与的动力。
  「与其花十年成为台上的角,我还是在台下当个沉默的观众比较自在,」为了避免他再揪著这个话题不放,我走到厨房拿一罐啤酒,帮他打开後才递给他,「别说这个了,你忙两天还不累啊?」
  「普通啦,爽就好,」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你下午去哪?」
  「……没去哪,点数卡没了去买一张。」我感觉得到嘴唇微微地颤抖。叶裕纬,拜托你别撒个避免误会的小谎就心虚好吗?
  「是喔,这次怎麽没去网拍买?」
  「刚好急著用就出门买,顺道买便当回来。」
  「这样啊……」他摸著这几天特地蓄留的短胡,「那这几天有发生什麽有趣的事吗?」
  「没啊,问这个做什麽?」奇怪,我的表情应该没露出破绽吧?
  「关心一下纬纬,怕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会寂寞嘛,还有……有件事要麻烦你了。」他倏地放下食物,双手合十,手掌抵在额前。
  「又有什麽事了?」
  看到他这样的说词与动作,从不曾存在过的双胞胎心有灵犀倒是适时提出警告,心软答应他的请求绝对没好处,只会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这时要做的不是问他要麻烦什麽事,而是该装傻当作没听见,左耳进右耳出,船过水无痕。
  他听我没拒绝,眼里像是展露希望,「拜托纬纬跟我学妹交往。」
  「欸?你再说一次。」
  「跟我学妹交往。」
  「为什麽要跟你学妹交往?」
  「因为她是剧团新科女主角。」
  「喂,你这根本答非所问!」
  御经第一次露出像是等待宣判死刑的表情,「这是真正的理由啊……她被我们导演说演恋爱没有恋爱的样子,要她去谈一下恋爱。以前她都是演中性的角色,第一次接演情场老手遇上真爱,才刚排练就遇上困境。」
  「那就换人演啊!」以门外汉角度,我只想到这个最简单的办法。
  「如果她无法突破这个关卡,未来戏路会受到限制。」
  「你们剧团的事自己解决,团里那麽多人,要找恋爱对象不难吧?」
  「可是对方必须是个处男……」
  「别破坏我对热血剧团成员的印象。」这条件会找不到人选,不就代表全剧团的男性都……
  御经稍稍恢复之前轻松的表情,摆摆手说:「不是啦,还有个条件,必须不曾恋爱过。」
  我愣住,脸部像是中了颜面神经麻痹般无法轻易抽动。
  「这个条件也太奇怪了,应该……应该没有人选吧?」
  御经先是一脸狐疑,半晌才说:「现成的人选就是你啊,我记得纬纬从来没喜欢过谁吧?还是有我不知道的对象没告诉我,这样你很不够意思欸,该不会真的有吧?快点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
  语末,他发出嘿嘿嘿的窃笑。
  要是我不承认那些乱七八糟的暗恋史,就只能当个符合条件的稀有人种;如果我承认了,依御经的个性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思来想去,长痛不如短痛,都已经有陈耿贤那颗不定时炸弹会随时引爆,麻烦能省则省。
  「有是有,不过你不认识,我们也很久没联络。」
  我早知道他会被勾起好奇心,但又想不出其他的说法,他听了之後果然直嚷著「是谁?」
  「大学同学啦,她现在应该还是有别的对象。」
  御经转著啤酒空罐,嘴里不知道在碎念些什麽。
  「这个你听过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扯了这种临时的谎,还得装作云淡风轻,以免哪天他心血来潮突然提起,一时回想不起来就露馅。
  「学妹很可爱唷,搞不好会假戏真做,反正哥也没对象,就当作是之前去相亲那样。」
  听到相亲两字,我忍不住给他一个栗爆。
  「要不是大哥成天躲著姨妈,你又摆明不会结婚,姨妈也不会那麽急著要我去相亲。」我说的是之前没对御经表明的真心话,虽然让我去相亲同样徒劳无功,但也因为我知道性向改不了,大哥躲得像只鸵鸟,御经又高调得像孔雀,剩下我就必须到前线当炮灰。
  「上次那种类型本来就不适合哥了,这次就试试看也无妨,反正只是模拟谈恋爱,你就当作是玩养成游戏。学妹还有参与独立制片,因为她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还收藏一些市面买不到的电影,就当作是交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错。」
  以前大学时我也有这样的女性朋友,御经说的条件让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推托,现在让我犹疑不决的是答应陈耿贤的事,以及莫名悬在心上,还未能够确切命名的迷雾。

  隔壁的房客 38

  要承认有喜欢的对象容易,至於承认性向这种事,虽然一讲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但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我也不可能今天说爱男人,明天就改爱女人。
  不过御经会这麽积极要我上阵,其中必定有诈。
  「我说你啊,是不是有什麽把柄落在对方手上,才会这麽热心?」
  「没有啊,我是为了你好欸,如果对方的条件差,我也没脸介绍给纬纬。当兄弟这麽久了,我哪次害过你?」
  他唱作俱佳,说得煞有其事,虽是相处二十四年的兄弟,他是真心还是作戏,我确实分不出。
  「……那就好吧。」
  「真的?」脸带一抹喜色,御经双手搭在我的肩,跳到我身上。
  这画面还真熟悉,不就是跟陈耿贤的那桩事?想来也奇怪,又不是年底抢著娶老婆好过年,以前没犯过半朵桃花,这次一犯就是两个。
  「你说的学妹是哪里的学妹?」
  「当然是现在学校的,一年级的。」
  「小一岁?」
  「不是,她是大学部的。」
  「这样我们年纪会不会差太多?还有……我到底要怎麽帮她?」
  「放心啦!」御经敲了下我的头,「五岁又不算什麽,跟她对手戏的老大还比她大快十岁。她是需要有人协助揣摩角色的情感面,纬纬只要把自己当作是从事心理治疗的可爱动物,不用特地思考该如何回应,直接表达你所想的就好。」
  喔,说穿了是要我当只海豚。
  「那什麽时候开始?」
  「等我们公演完,那时候会休息一阵子,差不多就那时候吧,如果太早开始也不好,她很容易将自己代入角色,怕会影响公演。」御经大概是看我神色凝重,笑著搭上我的肩膀,「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了。」
  他们公演是到元旦档期,算起来还有一个月的空档,如果顺利的话会跟陈耿贤的事错开,搞不好那时他已另结新欢,这样对彼此也是好事。反正我也不可能一直跟他交往下去,一来我不打算出柜,如同电影中所演,无法出柜的同志,最後也没什麽好结局;二来他就住在隔壁,事情随时会有败露的可能。
  如果没有这两层考量,其实我无法放弃他。我不敢向毅祥表白,是因为我知道他爱的是女人,就算他当我是死党兼换帖,即使微笑著婉拒我的心意,彼此的关系也无法恢复到告白之前的纯友谊。
  曾经我以为只要暗恋的人能回应我的感情,完全不必在乎家庭、外人的眼光,我能够为了他放弃所有,因为那是得来不易的两情相悦。
  在遇上陈耿贤之前,我也思考过如果有一天万不得已要对人坦承性向,必定会是个艰难的任务。然而想得再多终究是纸上谈兵,会怎麽做,还是有大半因素取决在对象在心目中的重要性。
  如果在无人岛上只有我和陈耿贤,没有後顾之忧,我当然可以和他自在相处;如果是在一个同性恋与异性恋处於同等地位的世界,那我也能坦承受到他的牵引,心不由得往他去。
  不可否认地,他确实成为填补我失去毅祥的坑洞。即使早已知道对毅祥的情感注定落空,在他还没结婚时,鸵鸟心态、得过且过的我始终未有完全的绝望。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近於病态的执迷不悟吧?
  如果治疗失恋的特效药是恋爱,陈耿贤……不,耿贤或许已经成为那帖药。

  隔壁的房客 39

  隔天出门上班时,我忍不住看了对面的门一眼。
  昨晚我早早就寝,没办法注意他是否一直待在家里,要我去问他昨天有没有出门,不就代表我真的很在意他的行踪,这样他也会感到奇怪吧。
  撇开脑中那些乱糟糟的揣测,既然已经和他约好假日出门,多担心无谓的琐事不过是庸人自扰。
  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御经礼拜五到外地公演两日,周末我依约和耿贤外出,很老派地选了公园当约会地点,他还特地做了个便当,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日本人吃年菜时用的三层便当盒。他完全没考虑到两个人只有两个胃,三个盒子里装满了鲜艳的菜色,出门时还热腾腾的饭菜虽然不至於馊掉,但吃著冰凉的菜仍忍不住想拿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微波。
  到公园约会,在冬天做这样的决定确实蠢得可以。公园里能够观赏的只有终年常青的树木,新植的几株梅树开花的寥寥无几,还有一区光秃秃的,旁边摆放等待移株的圣诞红,毫无美感地用红白塑胶袋装著。坐在长椅吃便当,让我联想到失业的高阶主管,假装自己还在上班,拿著老婆准备的便当到公园里渡过一日,坐在长椅等待夕阳,才拎著空便当盒返家。
  两个人并肩坐在吃便当,其实也没有想像中的无聊。
  他身体单薄,理所当然较为畏寒,即使套上大衣还是会忍不住瑟缩发抖,我脱下自己的外套要披上他,他却坚持不肯接受,直接钻到我怀里。
  起初我感到不太自在,幸好这天气没什麽人像我们一样来到公园,於是我带他到较隐密的地方,将他搂进怀里,我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冷,若依照国中的理化所教,此时是我传递能量给他。
  以前的我很难理解为什麽情侣会在大庭广众搂搂抱抱,现在我似乎稍微能够体会拥抱的理由。只是事後还是觉得在家待在也没什麽不好,毕竟在外头仍免不了要注意是否有人经过,认识的人生活圈彼此叠合,也许耿贤不在乎其他人怎麽看他,我却替他担心,还是会希望他过著一般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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