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慕容灼主动在东方,与野项人挑起了战争。
而如今,纳回炎为了杀他,而牺牲了无数的木突士兵。
他无法理解,这就是当权者麽?
纵然在官场多年,纵然再怎麽勾心斗角,他都愿意相信这只是朝堂之上的黑暗,永远不会给百姓带来灾难。
可是如今……
他已经恨得无力在多说什麽了……
“退兵!”
“你说什麽?”纳回炎挑起眉,他很喜欢看到慕容寒此刻的表情,纵然眼里全是愤怒,可是这双眼睛此刻正看著自己,这是他无数个日夜所幻想的景象。
“退兵!”深吸了口气,慕容寒再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
“为什麽,本王凭什麽退兵?就凭你将剑架在了本王的脖子上?”
“凭你已经让这麽无辜的人牺牲,凭借著这里没有人想要开战。”慕容寒瞪圆了眼睛,他扫向整个战场,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景象,大地已经被血水染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里已经葬送了太多的无辜的生灵。
他扫过一个个木突的士兵,他们满脸疲惫。
从自己的家乡来到这里,任谁都会满身疲惫吧……
“你们也有家人吧?”慕容寒忍不住询问。
“你们也有想要回到那个人身边的人存在吧?”慕容寒想起了慕容淼,还有那个人……
“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家乡等著自己的那个人又该如何呢?他们该怎麽办?他们以後要依靠谁?”慕容寒说著,眼眶已经红了。
“你们可有想过,每逢节日,独自一人孤独的感觉是多麽的寂寞……”慕容寒的泪水毫无预兆的留下了脸庞。
“我们的士兵,同你们没有什麽区别,他们在家乡也有著家人在等著他们,他们也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但是如今,他们已经回不去了……遗憾已经太多了,我不希望你们也成为牺牲者……战死他乡……”慕容寒哽咽了话语。
木突阵营中,有些士兵听了,想起了自己年迈的母亲,有些人想起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嗷嗷待哺的幼子。
此刻他们看著满地的尸体,悲从心来。
也许……自己也会是这些倒下的人之一吧,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见不到自己最亲的人了……
一张张充满了笑容面孔就那样浮现在了自己脑海中,无法言语的痛苦充斥了心头。一想到今後就再也见不到了,心头便被无法忍受的痛苦所占据。
“喀拉”……
不知道是谁的武器掉到了地上,接著便是一片武器落地的声音。
纳回炎看著慕容寒,眉头皱了起来。
慕容寒的眼里满是悲哀,不仅仅是因为银钩铁骑,也因为木突的士兵。
这样一个细腻的男人为什麽会出现在战场上……
他的心里究竟装下了多少……
慕容寒看著木突士兵们一个个丢掉了兵器,一个个抱头痛哭。
他转过头,悲悯的看著纳回炎。
“大王,你曾经说过,你们不满世世代代生活在北地平原之地,冬日天寒地冻,夏日酷暑难当,你曾问我,为什麽我们就应该生在南方富饶之地,而你们就应该生活北方贫瘠之地。我如今想说,生活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生活在一起。”慕容寒将目光扫向战场,“您看,这里埋葬了千千万万的木突士兵,同时也埋葬了我苍朝千千万万的士兵子民,他们的家人也许正等著他们回去,就为了冬日里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即使在酷暑之日,可以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天气,物质的困难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如今,因为在位者的野心,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亲人,也许是八十老母,也许是还不会讲话的孩子,也许他们这一去再也回不了家乡……那麽,就算生活的土地在富饶,没有最爱最亲的人陪伴,又有什麽意思呢?”
慕容寒哭了,无声的落泪。
而木突将士们却已经泪流满面……
“寄托了希望而生下的孩子,是希望他们可以活得开心,活得快乐。有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克死异乡,有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出生後便是孤儿?”
“大王,纵使你得到了天下,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臣民?”
纳回炎看著慕容寒,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自己的士兵。
然後用将目光转会到苍茫一片的大地上,被血染红的泥土散发出焦臭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看著慕容寒,“看来本王今日不得不退兵了。”他自嘲的一笑,“赢了战争并不难,即使是面对不败战神的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我今日退兵,不是因为输了,而是为了我的臣民,可以与家人团聚。”
慕容寒看著纳回炎,如同松了口气一般,柔和了面部的肌肉。
他扫向己方阵营,寥寥几人站在那里,卫尧,冷开以剑驻地,支撑著不让自己倒下。
他浅笑,“我替苍朝的臣民谢谢大王今日退兵之举。”他说著,松开了手里的长剑,摇摇晃晃的离开了纳回炎。
纳回炎看了他一眼,举起手,“退兵!”
仅是一声退兵,全场忽然欢声雷动。
纳回炎看著慕容寒,久久不能言语。
只有这个男人可以让天下的人如此为他臣服,不是依靠武力,也不是依靠权势,而是这个人一颗比任何人都要柔软的心,才能感染所有人,放下武器。
他咬著牙,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
早就知道慕容寒是这样一个男人,从开战以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输给对方,但是直到昨夜,自己三万士卒陷入了城内,生死不明。今日清晨他看到慕容寒冲杀出来,就明白了那三万将士的处境。
他曾想过两人之间无数种结局,也想过这样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场面,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到了最後竟是自己退兵的结局。
是输了麽?
不是……他比起对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自己不算输……
若是强行拿下团城,也并非不能。
可是被那人夹持的时候,甚至是那人颤抖著怒斥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受到那人的杀气,即使愤怒,即使痛恨,那人也没有对自己提起杀意。
“为什麽?”他忍不住开口,“今日不杀本王,本王他日必会卷土重来,那个时候既没有你慕容寒,本王也不会如此损兵折将。”
慕容寒抬起头,同样认真的看著纳回炎。
“我知道,大王是个好大王,大王所过的城镇,个个都是不染血祸,一片祥和,因此,我知道大王是个好大王,即使团城归於大王手下,也必不会受到责难。”
“那……为什麽,还要牺牲这麽多,同本王死拼到底?”
“因为慕容寒曾经在将士面前发过誓言,总是拼著只剩一口气,站到一兵一卒,也绝不会背弃团城。团城的百姓与我银钩铁骑共同进退!”他说著,身後的城门大开,从里面纷纷涌出普通百姓。
纳回炎看著,感叹道:“即使牺牲了整个城池,你也还是保住了城中的百姓……”
慕容寒回过头看著那群百姓,笑道:“因为我知道,他们不肯离开这里,一定是在等著谁,为那个人点亮一盏灯,引领那个人回家……”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纳回炎,“大王日後出兵,两国为敌,死伤难免,但是慕容寒希望,大王至少可以替那些征战沙场的人想一想,他们的家中一定还有人等在那里,等他们回家……”
纳回炎盯著慕容寒,忽然问道:“你……可有人等待?”
“有。”慕容寒扬起笑容,“我有一个儿子,年方十岁,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他在等我,也同时提醒著我自己,在我身旁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人等著他,因此,生死与共,祸福同享,是我对兄弟们的承诺,不离不弃,不轻言败,是我对亲人的承诺。大王,慕容寒只希望你可以将心比心,体会下属。”
纳回炎笑道:“难怪季太傅,苍朝先帝都推举你做皇上,这份悲天悯人的心肠,恐怕是我同慕容灼都没有的。”他牢牢的将目光锁在慕容寒脸上,忽然幽幽叹道:“若你我不是敌对,该有多好。”
慕容寒也仰起脸,看著纳回炎,“若真的只是当年彼此各奔东西的旅人,该有多好。”他感慨,不是对著纳回炎,更是对著自己,不仅是说纳回炎,同样是说路霁轩。
眼神中一霎而过的落寞,逃不过纳回炎的眼睛。
真诚的笑容,还不掩饰的喜悦,只有在当年的雅味中得以一见,如今的慕容寒褪去了喜悦,只剩下缅怀和无尽的落寞。
纳回炎看著忽然一阵心疼,他却抿起了嘴唇,沈下了脸,“即使今日本王退兵,也不能放你离开,不然本王无法向牺牲了的士卒家属交代。”
慕容寒平静的笑道:“我知道,从我用剑架著大王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可以活著回去,你我各为其主,这样的结局我早已想到。”
对於慕容寒的平静,纳回炎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你不後悔?你的儿子还在等你。”
慕容寒浅浅一笑,“即使此身不能回,此心一样可以传递思念……我相信他懂,亦相信今日这些牺牲都不是白费,我相信总有一日,天下百姓,可以不染血祸。”带著笑容,温柔的扫过此刻还活著的每一个人。
很多人,即使是木突的士兵,也都因慕容寒的话语,因慕容寒的淡然而落下了眼泪……
纳回炎抿紧了嘴巴,再一次举起了手,“退兵吧……”
那一霎那,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在众人的拥簇下,他掉转了马头,不在回头看伫立不语的慕容寒。
那样悲悯世人的目光,他却一生都无法忘却。
图纳宜缓缓的走到了慕容寒的面前,他神色复杂的看著慕容寒,想说些什麽,却无力张口。
慕容寒笑的温柔,“动手吧,至少你动手我不会痛的太久。”
图纳宜抿紧了嘴巴,抽出自己的佩剑,眼神一晃……
慕容寒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嘴角溢出了鲜血,身体并不觉得怎麽痛,他的目光始终看著远去的木突军队,很多人都转过头看著自己,红著眼眶,流了泪水。
慕容寒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的暗了下去,在失去所有光芒的霎那,他仿佛看到了路霁轩,那张飞扬的脸孔,正向著自己伸出手来……
再有两日就可以赶到团城了。
路霁轩靠在树上擦著汗水,忽然间他胸口一阵剧痛,他身形不稳的抓住树干,一阵恶心从胃里泛上,他不住的干呕。
李如风立刻扶住他,“你怎麽样?”
路霁轩捂住胸口,苍白著脸摇著头。
他无法说出心底的感觉,那一霎那仿佛什麽重要的东西自体内流失掉了……
他摇晃著头,看向一旁沈睡的慕容淼,对李如风说道:“咱们快些赶路吧。”
“可是你……”
“我没事,再晚些,我怕我会见不到他了……”
被恐惧攥住了心脏,路霁轩抱起慕容淼,跨上了马背。
在他怀中的慕容淼,轻声梦呓,“爹亲……”接著,他在梦里泪流满面……
银月(下) 第十三章 空寒(下)
十年後……
男子站在寒月峰的山顶上,拉过身旁的青年,指著前面的峭壁,说道:“你看到那处花了麽?”
青年点点头,“就是那个看不太出来的地方麽?”
“不错,那就是暮颜,当年你爹亲就是在这里取得了暮颜……”男人说著说著,语音哽咽,青年见了,急忙宽慰道:“路叔叔,当年一役既然没有爹亲的尸体,我相信爹亲一定还活著。爹亲曾经说过,不管怎麽样的境况,他都会活下来,他答应过小淼,一定会带著小淼走遍大江南北。”
这两个人正是路霁轩同慕容淼。
当年一役,团城虽然保住了,但是银钩铁骑全军覆没。
等到路霁轩等人赶到的时候,现场只留下了遍地残骸,卫尧,冷开等人的尸体依旧挺立,傲然站在当中,只是身体已经僵硬。还有慕容寒那支银枪,碎落了一地。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日光下树立著一柄长剑,泛著白光,霎时耀眼。
那是慕容寒的软剑,没入地下三分,仍旧傲然直立。
路霁轩看著,可以想像到当时慕容寒不肯倒落的身影,一定是握著长剑,站立在这里。
地上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不远处是他的爱马追风,晶亮的眼睛仍旧睁开了,注视著慕容寒站立的地方,然而那双眼睛此刻已经干涸,就连尸体也已经僵硬。
路霁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里的,他只知道一日没有见到慕容寒的尸体,一日他都不会停下脚步……
他相信慕容寒没有死……
卫诚带著慕容寒的书信回到京内,交到了莫长风和上官手中,第二日便听到了银钩铁骑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什麽话都没有说,当日回到了慕容寒的王府,在院子中,面向北方,自尽而亡。
等到上官和莫长风找打他的时候,他也是一脸傲然的挺立在院落中,长剑住地,身影不屈不挠。
上官,莫长风等人将他同银钩铁骑其他的将士一同运往团城安葬。
他们知道,银钩铁骑们也一定希望不离不弃。
之後,按照慕容寒信中的安排,上官同莫长风两人试探平沧水,之後终於让他原形毕露,被慕容灼问斩,落个身首异处。
在之後,上官烨离开了京城,四处游荡行医。
玄妙辰也借由四处云游的借口,要求出走,莫长风毅然辞去了官职,随著玄妙辰一起离开了玉京。
纳回炎五年内都没有动作,一是因为休养生息,当年一役,他损失惨重。二是因为他始终记得慕容寒的话语,要为了天下百姓,多想一些。
五年之後,苍朝东边战乱,天下民不聊生。
纳回炎见世局以定,趁乱发兵。
一举南下,将慕容灼打的连连後退。
慕容灼早已失了民心,无力回天,他连夜带著莫嫣然,盈秀清南迁,途中被盈秀清暗中下毒,死於聊城。
正应了他的誓言,苍朝毁於他手,死後无颜面见先祖。
盈秀清之後回到了东边的野项族,和众族人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她同自己的父亲见面,才知道当年一役,银钩铁骑除了在她的帮助下,救了李如风等人,更是冒死通知野项人。因此野项才得以保有实力,并未全军覆没。
感念慕容寒的恩泽,李如风等人如今也在野项族内生活,他们每年都会为当年牺牲的银钩铁骑折上纸船,系上灯笼,为他们引路回家。
团城至今仍旧保留著这样的习俗,每到了冬节,他们便会折起纸船,放上蜡烛,顺水放下。然後在树上挂满了白色灯笼,指引著在这里牺牲的银钩铁骑回家。
即使之後很多年,即使天下易主,他们仍旧保持著这个习俗。
纳回炎终於在多年後坐上了皇位,当他第一次来到慕容寒的府邸时,正是春天,满园的梨花被风一吹,落了满地。
他痴痴的看著这景象,好似慕容寒便在这里一般,他转过头,依稀看到慕容寒悲悯世人的笑容,对他说道:“我知道大王一定会是个好王,我替天下百姓谢谢大王体恤之情。”
纳回炎伸出手,那景象便化作了千万梨花,飘落无踪。
他唯一记得的,便是雅味中,柔柔微笑的男子,还有即使站在两军之中,也心怀天下百姓,男人温柔的笑容……
路霁轩转头看著慕容淼,这个孩子如今已经二十岁了,他长得越来越像慕容寒了。
无论是样貌,还是谈笑间的一举一动。
路霁轩每每看著他,便想到当初和自己在一起的慕容寒……
到最後,都没能说出对不起,还有那句不离不弃的誓言。
他低下头,有些伤感,便红了眼眶。
“路叔叔?路叔叔,你看!”
忽然耳旁传来慕容淼激动的声音,路霁轩抬起头,看到头顶盘旋著的两只大鸟,雪白的羽毛,发出刺耳的叫声。
路霁轩想起了当年的他与慕容寒,“记得当年我同你爹亲,便是在那边救了一只雪雕……”
“那边?是哪边?”慕容淼追问,他见路霁轩目光幽然的看向东边,便说道:“路叔叔,我们去看看吧。我想看看爹亲曾经到过的每一个地方。”
路霁轩“唔”了一声,跟著慕容淼走了过去。
“咦?这里似乎有人住。”看著眼前的木屋,慕容淼奇怪的睁大了眼睛。
路霁轩也是一脸疑惑,皱眉道:“谁会住在这里?”
两人对望了一眼,走上前去,想要询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