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的法国虽然没有其他地方冻人的寒冷,但气温仍是低下。锦博的伤势渐趋稳定之後,救起并且收留锦博的女人就提议搬到她在郊区的房子去做静养--占地两百坪的「普通房子」。
尽管提议的是毫不相干的外人,虽然算是救命恩人,於情於理似乎都不大合,但被莫名喜悦冲昏头的父母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连连道谢,出院隔天马上就搬了过来。
房子据说是那女人已经去世多年的前夫为她盖的--客厅里豪华的大壁炉,壁上挂著各式野生动物的标本,数目不多所以每一间都相当宽阔的房间,以及细腻奢华但不过分夸张的装潢都让人清楚的知道,建造的主人有多麽想要讨好女主人的欢心。
的确如此,治囿也不得不承认,那女人--Divine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俐落的短发还有合宜的装扮,喜欢低调的奢华於是表现起来就不讨人厌。如果讨厌得起来的话,或许斗志会更深吧。
法国人的浪漫不只是显现於男性身上,女人也彷佛是血液中就有这样的因子。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不过分的亲腻,合与礼貌却又展现出热情的那一面。
锦博很喜欢这类型的吧。治囿心想。喜欢细心跟浪漫的锦博一向很抗拒不了这样的对待--刚好就跟自己是相反的类型。也难怪锦博的父母会那麽开心了,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还好,看起来不会很吃力。」尽管脑中的记忆还相当混乱,让他对该是六岁年纪的治囿已经是个少年出现在他眼前非常不适应,不过他仍是展现得很有礼貌。「左手骨折复原的状况也很顺利,下下星期就可以去拆掉钢钉了。」
治囿回应了喔一声後,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撑了还不到十分钟,治囿叹了口气。看著锦博有些无措但又不好意思抛下自己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很喜欢锦博温柔的个性,尽管在这时候他又恨极他的温柔。
总是要有一个人先放手。
他一直不想当那个人,甚至他前一晚还在想,是不是就乾脆这样继续下去,或许有一天锦博就会想起他来,想起他们之间的--
治囿摇了摇头,看著现在的他,他确信了如果锦博真的想起了,想必想起的一定不是现在的自己,就如同现在的锦博并不是自己脑中的那个锦博--那个会阻止他自残的锦博,那个当年说这世界上还有他会拥抱自己的锦博。
拥抱在记忆中还没失去温度,当事人倒是已经失去了记忆。
「那,我明天就回台湾去了。」说出口才发现,这句话其实并没有那麽的难启齿,虽然并没有轻松的感觉,但至少,他说出口了。
「咦?喔、喔……」虽然有些疑惑为什麽要特地告诉自己,但锦博还是客气的回应:「那,回去请多保重了。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多保重吗?治囿用尽力气扯著笑容。
「嗯。希望。」
「你真的要放弃了?」锦奕靠在门边看著治囿收行李。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没有要放弃,只是现在气软了……说不定回台湾整理一下就……」抬起头他对著治囿微笑:「怎麽了?我以为你会很开心我放弃呢。」
「我爸妈是很开心你要回去了……但是……」
但是,他自己倒是感到很复杂。尽管一直觉得这感情很不协调,他不否认他其实有期待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有『好的结局』--虽然他不清楚怎样才算是好的。
「没甚麽的,或许他忘了我也不是坏事,我可以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只会乖乖傻笑,为了父母而努力的邻居小弟弟,这也没甚麽不好的。真的,这也没甚麽不好……」
不会有那些血腥的画面,不会有那些疼痛,也或许连那几年的荒唐这几年的牵扯都不会有。
所有本来就属於自己的记忆,现在,真的只属於自己了。
「治囿……」
「没事的。本来就该回台湾了,回去整理整理思绪也好。说不定,」将最後一本书塞进行李,治囿笑著站起:「说不定我开始有斗志,会拿著相簿再来缠著锦博呢。」
拖著疲累著身躯,还有沉重的行李走进睽违将近一个月的房子,连灯都没开,治囿蹲在门边叹了一大口气。
飞机上他沉沉的睡著,一反在法国时的辗转难眠只能靠安眠药入眠的那些夜晚。刚下飞机的时候他脑袋异常的清楚,虽然身体也是异常的疲累,让他总觉得自己快像是灵魂被抽离般虚浮。
一个月没人来过的房子,空气中充满著尘埃,他起身开了窗户开了灯,转身却望进一室回忆。这是跟锦博一起挑的房子,一起挑的沙发,还有一起共度的点点滴滴全涌进心里。
是不是换个房子比较好?
上飞机前他还跟锦奕说自己说不定只是一时气弱,回台湾过一段时间可以振作起来。回到熟悉环境的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只有一股无力感。
他盯著满屋子充满回忆一阵子之後,走进房间内,将有著两人回忆的书籍跟相本全部抽了出来,属於锦博的衣物还有物品也一样一样的全摊在地板上。
原以为不会太多的,但却慢慢的布满了整个地板。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接受了,却发现原来不深不浅的感情最重--那不是呼吸却像身上的伤痕,浅浅的布满了全身,不怎麽痛却永远在那儿。
看著手机里的日期,研究所的考试就快要到了,他可以冲刺的时间不多了。再看回满室的物品,他脑袋却只能考虑著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让自己再沉溺一下。
「……那我们开始来讨论关於送旧活动上要表演的节目,请大家踊跃提供意见!」
开学已经过了一个月,第二学期的重点活动--送旧也如火如荼的进行准备。尽管离毕业的季节还有段时间,但这类的活动总是比考试来得欢迎,而学生也不介意提早开始做准备--因为可以以此为藉口向学校申请自习时间。
小八支著下巴看其他同学发表意见,连日的睡眠不足让他意识飘得老远。
治囿哥在开学後一个星期终於打了电话过来,在知道了小八考进前十名相当的惊讶也很开心,但却很抱歉的告诉小八奖品要延後给--因为治囿哥得准备研究所考试,不得不暂停所有家教的课程,要上课也得要到五月过後,等於这学期几乎看不到治囿哥了。
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沮丧,从小一直保持良好睡眠的小八难得的失眠了。
还没接到治囿哥电话前,他几乎都已经决定好要告白了,因为治囿口中的研究所考试他只好再度退缩。
决定要告白是一时冲动,忽然遇到了路障标志,冲动就算还在,却又让他开始想起了是不是真的要告白。反覆的思考让他的情绪大受影响,连住在外地的大哥都知道了。
大哥在电话中一开始严肃的声音让他吓了一大跳--毕竟大哥很少打电话回家指名要他接听的。後续的对话才让他知道,是老爸觉得他这个小儿子最近脾气不好,情绪也起伏很大,难得的打了电话跟大哥提起。
他打哈哈的以功课压力重带过,然後鼓起勇气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事情。
『大哥,你怎麽决定要跟小麒哥哥告白的啊?』
『呃?为什麽问这个?』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的呆滞了一下。『小八有喜欢的人啦?』
『唔嗯算是啦呵呵呵呵。』
『小八也长大了呢现在有喜欢的人改天就要娶老婆然後生小孩了……』
『……大哥,你是我哥不是老爸啊你感伤什麽……大哥不要打哈哈,该不会--』
『咳咳,谁先告白的都没差吧。重点是在於你要把你的感情还有决定都让那个人知道,不管她会不会接受,不要让自己以後後悔没有做这件事情才是重点。』
『如果告白了结果破坏了现在的关系怎麽办?』
『如果告白了她接受你了呢?』阿礼想起小麒说的话,『说不定没有这些阻碍啊,那麽你在担心什麽呢?』
『大哥好成熟喔……』
『废话我是你哥啊。不过说真的,告白这件事情虽然真的会很令人犹豫跟挣扎,但是那也是属於恋爱的酸甜,没有人可以逃得掉的。』
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告白了,但现下的状况是他只能把冲动保留著,他觉得自己心里关著随时想要破闸而出的猛兽,而猛兽根本预料不到闸外是一片汪洋或是一片草原。
而因为小八不断的想著这些事情,所以他也没有发现到在他发呆的同时,已经被陷害当上了送旧活动上戏剧的主角。
如果我说我爱你(8)
站在公寓门口,小八感觉自己紧张到不行。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的地方,里面住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紧张得觉得眼前所看到的东西都好陌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实上这已经是第十次,他还差点以为自己会过度换气,整理服装仪容也已经三四次了。前几年推甄高中时都没这麽紧张,小八笑著心想,左手下意识又拉了拉衣服。
距离上一次来治囿哥住处竟然四个月了,时序从冷冷的春天一路进入到湿热的夏天,而被陷害参与的戏剧也结束了,刚开学的时候在烦恼见不到治囿哥,没想到在即将开始期末考前终於有了消息。
目的当然仍旧是功课的补习,不过因为一次要准备的范围比较大,所以讲定的是周末两天一夜的地狱式补习--对小八来说这不算是地狱,而且他下定决定要告白了。
不想再去烦恼,反正烦恼了也没有人会给他解答,那不如就直接冲了吧。这次在戏剧表演找小麒哥恶补的时候小麒跟他说的。在那几天密集的戏剧排练跟鼓励下,小八觉得眼前的未来似乎也亮了起来。
他想要治囿哥,想要去拥抱时时刻刻都带著笑的治囿哥,想要亲近……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想要一样东西。
小时候不敢要,长大了倒是没有什麽特别想要的--除了这次。希望一切都能顺利,小八低著头小声念著边举起手按下门铃。
「嗯?奇怪?」门铃响了五分钟,还是没人来开门。小八再按下按钮,听著刺耳的机器鸟鸣声从屋内响起,等了会治囿哥仍是没开门。
记错日期跟时间?小八低头看著手机上的日期时间,确定自己没有因为太心急而提前到达。治囿哥忘了日期吗?他急忙按下号码,听著单调的接通等待音,没多久就进入语音信箱。
小八轮流打著治囿家里电话跟手机几次都没人接听,放下手机又按了三次门铃後,他才终於听到门後传来了声音。
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走路不稳一直撞到东西……「治囿哥?」
隔了一小段时间之後门终於打开:「小八?」
「……午安,治囿哥。我刚刚听到很多乒乒乓乓的声音,你跌倒了?」治囿哥的头上有些红红的痕迹,撞到的吗?
「你怎麽会出现……咦?今天星期……几?」揉著太阳穴,治囿疑惑的问著,看起来一付还没清醒的样子。
「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上星期约是今天跟明天上课。治囿哥你昨天喝酒吗?」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
「真的吗?」急忙嗅著自己身上的味道,酒味跟有些发酸的汗味冲进鼻间,「唔,真的呢。小八抱歉,我忘记我们约的是今天了。你先进来吧,不过得先在一旁等等我把东西收一下……」稍微退了开,让小八走进屋内。
小八走进屋内看到客厅的景象有些傻住--地上不仅堆了至少有两打的啤酒罐,桌子上堆著很多泡面碗,四处散落著报纸跟垃圾,连沙发上也放著棉被跟枕头。如果不是看见治囿哥也在房子内,他真的会以为这房子遭小偷光顾了。
发生什麽事情?从认识治囿哥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他出现这样称得上邋遢的样子--凌乱的头发,一看就知道两三天没刮的胡渣,刚刚开口说话时的沙哑,还有现在脚步不稳的在垃圾堆中清理的样子,都是他所没见过的。
虽然觉得看到这样的治囿哥很新鲜,但心里更多的是疑惑。
他依照治囿哥的指示抱著毯子跟枕头站在一旁等待,他看著治囿哥有些摇晃的身影跟凌乱的状况。「治囿哥,我帮你把毯子收到房间里去喔?」没有等治囿回应小八就往治囿哥的卧室走去。
「什、什麽!?等等,小八--」还在捡拾啤酒罐的治囿慌张的开口要阻止。不行哪,现在房间里仍是--
「咦?」打开治囿哥的卧室,赫然发现地上遍布著他与锦博的合照,有小时候的也有这几年出国的照片,看起来是锦博哥的衣物也散乱的放在床上跟地上,还有一些书籍也是四处堆著。「治囿哥,这……」
碰的一声将门拉上,「别看,别踏进去。」额头抵著门板,治囿深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没办法哪……都过了这麽久,他还是没勇气踏进去将这些东西收起来。
「锦博哥呢?」一直都没听说到锦博哥的状况,只知道他在法国休养了三个月才回到台湾来,没有人提及他究竟恢复记忆了没有,原以为两个人再度在一起了,所以他才打算豁出去告白的,但是似乎不是这麽一回事?
「……应该过得很好吧?」垂著头走回客厅,治囿继续整理客厅。「他回到台湾之後我还没去探望过他呢,前阵子忙考试,可能……过阵子会去看看他吧。」
小八记得他听到的消息是治囿哥报考的学校都已经放榜了,也就是因为确定有学校可以就读之後才有这个补习的。看著沉默收拾东西的治囿哥,他直觉现在不是询问的时机。「等等在客厅上课吗?」
「喔不,就跟以前一样在书房。对喔,你可以先进书房不用在这边陪我的。」接过小八手上抱著的被子与枕头。「你就先去看一下书吧,我这边收完之後先去洗个澡,清醒之後这味道连自己都难接受。」
再注视治囿哥一会儿,小八才喔了一声走进书房里。
转开水龙头让有冒著蒸气的水缓缓充满浴缸,治囿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
仍旧是无法整理好心情吗?他看著水气缓缓充满浴室中,从法国回来已经过了四个月,而那些东西也摊在那儿四个月。那一晚他一件一件东西抽出来,想著这是在那儿一起买,这是在那儿拍的。
他以为他会像电影或小说般那样哭出来,但从头到尾他没有掉任何一滴眼泪。在一起这麽久,他原本以为他们的感情就算不浓烈应该也很紧密,但没想到……那一晚他将房门关上,到现在没有再进去过。
锦博是他有记忆以来就对他很好的邻居大哥哥,小时候几乎都是跟在他身後左右绕,一直到上了国中时因为青春期的别扭才不再缠著锦博。
要不是家里发生了那件事情,他们两个或许也不会有交集。他坐进浴缸中,用水泼了泼脸。他忘不了那一幕,记忆中却总有些地方很模糊。
那天他听到的是父母争执的声音,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父亲在前几年被发现在外面有女人後,家里就已经很少有安静的日子。
他原本是在准备考试读书,那一晚没有来由的想走下楼,就直接看到了那一幕。他惊讶的看著平常都在哭泣的母亲将菜刀送进父亲的胸膛,父亲跟他一样瞪圆了眼满脸不可置信,看著母亲脸上的笑容。
他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他看著母亲低下身,在倒下无力动弹不断筋峦的父亲耳边不知道说了什麽话,看著几乎暴突眼睛的父亲,母亲坐起身,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灿烂。
「……妈?」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母亲的笑容凝住,缓缓的看向自己,脸上的表情让治囿永远都忘不掉。母亲看到他之後又绽开了笑容,他愣住了。
从来没有,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那样的笑容母亲只给父亲拥有,让他一时之间让他看傻了眼,直到母亲张嘴不知道说了什麽,他才正要再问一次时,眼睛就被不知道什麽东西溅得睁不开眼。
他急忙抹了去再睁开眼,看见母亲趴在父亲身上,血液不断从颈动脉喷泄而出。他急奔向前抖著手捂住母亲的伤口想要阻止温热的液体流泄,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不断问著为什麽。
为什麽母亲要杀了父亲?为什麽母亲要跟著走,又为什麽不带自己走?
刚刚母亲看著自己的那一幕又跳回自己脑中,他才发现母亲刚刚说了什麽。
「对不起。」
眼中忍耐已久的眼泪终於掉了出来,为什麽要对自己道歉?看著没有阻止自己只直盯著父亲的母亲,他忽然明白了。
母亲的眼里,一直都没有自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