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霎时在这阵轰鸣中再次沸腾起来,未等台上的老翁安排事项,便是一哄而散,四处逃逸开去,唯恐雨点落下湿了身子。我兀自愣怔,在人潮中浑浑噩噩的走至一个小巷。等到反应过来,已是与他彻底的失散。
我在跑至一处小门出躲雨,身上已被这夏日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淋了个湿透,心里却极是爽利。小巷里,来往人群并不多,时可见撑着雨伞匆匆走过的路人。我蜷膝坐在这出小门的门槛上,忽然之间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这么静静的呆一会儿。
雨势渐大,砸在地上,溅起一大串水花,噼里啪啦从不间断。我失神望着,背后的门却忽然被人着急的打开,开门的小厮与我相对俱是一愣。而后,他却是不管我,只是皱着眉头,小声埋怨道,“这破天气,还怎么去找大夫去!这不是耍我吗?!”
说着,他微微一顿,把手中的青纸伞用力的撑起,看样子竟是要冒雨冲出去。不知为何,我下意识便将他唤道,他回头看着我这般狼狈的模样,紧紧皱着眉,不耐道,“做什么么?!”
“唔……”我低头略一思索,犹豫道,“在下……略懂医术……”随即只见他眼睛一亮,竟是快步走到我身前,笑着道,“公子莫要说笑,你可知这里面住得是谁?”
我摇头只道不知,他却只是略一思索,认真的看了我几眼,后来竟像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势头,狠狠一点头道,“那就请公子随我来吧,若是病情有所好转,那赏赐定然不少,若是病情……”
“你放心,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我都有信心与把握将他救回来……”话音刚落我自己便当场楞在那里,我到底在说什么,我又凭什么这般笃定!?他闻言却是一喜,连忙躬身请我进去。
我略一踟蹰,到底是迈了进去。
府邸不大也不小,却是显得格外的冷清。大雨滂沱中,满院的百合在风中摇摇欲坠,朦胧中,天地之间俱是白茫茫一片。空气里,淡淡的药香夹杂着雨水的湿气轻轻四散开来。走至主屋,那小厮脚步一顿,而后神色忧虑的转过身来嘱我,“公子,等一下无论你看病还是如何,都请不要大声说话。最近主子他情绪不好,开罪了他这我可是要挨板子的。若是主子他不愿意,你也莫强求,只开些宁心静气的药便好。”
我抬眼看他,忽感莫名,听着他之前的语气莫不是对他的主子心存怨气才不愿出去请大夫的么?可是如今他这般嘱咐,听起来是为他自己着想,实则处处透出对他主子的关心。他见我这般望他,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而后轻叹口气道,“公子误会了,并非是我不想去请,只是主子他……这……请与不请都无甚区别!”
我正欲开口细问,随即只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瓷器破碎的脆响。我一惊,未及说话,便只听屋内传来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声音嘶哑而低沉,落耳,心竟是莫名的跟着抽痛起来,我不禁轻轻蹙眉。
“滚开!本王叫你把画给我!你听到没有!咳咳……狗奴才!不要让我说第二次!!!”那声音在我脑海中轰鸣炸响,有什么影像从脑中一闪而过,却是极不真切。我不禁痛苦的闭上眼,伫在原地不肯走。
那小厮无暇顾及我,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已然急跑过去,重重的敲门道,“王爷!王爷!”见里面的人没有反应,他似是更加着急,竟是猛地退后两步,冲上前去一脚将门踹开,风急火燎的赶进去,对着里屋的一个人便开始破口大骂,“许晔!你他妈的死阉狗!我说你怎么这么着急的把我支出去,原是为了欺负我家王爷!你明知他珍爱那幅画,你为何要拿走!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当初王爷也待你不薄,如今呢?如今你是怎么回报他的?!”
“你也不要这么激动,我们各为其主,皇上容不下的东西,我自是不能再让王爷留着,我把画毁了,也是为了王爷好!”尖细的嗓音刺得我耳鼓轰鸣,我下意识的用双手捂住耳朵,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身前忽的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我蜷缩的蹲在地上没有动,却隐约听见头顶急促的呼吸声,我诧异的抬头望去。那人背光而立,面容并不清晰,然而他瘦削的身子骨却是猛地让我的心一疼。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他身后乌黑的天空忽的闪过一丝明亮的闪电,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诡异的忧伤。
我一惊,吓得连退几步,然而却是在未反应过来之际,便被那人紧紧的拥入怀中,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怀抱,我竟莫名有些留恋,愣怔间,只听得到他在耳边哽咽着一遍一遍叫着,“御儿……御儿……御儿……”
“对不起,那日是我来晚了,我没想到……咳咳……竟会……”我心一紧,猛地挣扎起来,口中喃喃道,“你放开我放开我!阿……阿云……阿云……”他身子一僵,随即颓然的放开双手,苦笑着道,“阿云?呵呵……”他的笑声低低的,哑哑的。
我的心在他化作利刃般的笑声中一下一下的被割开,血肉模糊。
我猛地站起身,苍白着脸往外跑去,身后是他悲凉的笑声。未走几步,身后转来钝响,我下意识回转身子望去,只见那人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而后竟是昏迷着倒下去。黑红的鲜血,落入眼中,格外的刺目,像是繁盛而开的曼陀罗,华丽而悲伤……
我颤抖着双唇,心中恐惧袭来,猛地退后两步,转身踉跄的往外跑去……
破裂心伤
街巷空寥,黑云笼卷,冰凉的雨水砸在身上星星点点透着痛。我用双臂用力抱紧自己,怔怔的往前走。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人悲伤而绝望的眼神,似是带着浓浓的自嘲与谴责,让我的心兀自疼了起来。他苍白的脸色,吐出的黑血,一幕幕一次次的在眼前重演。
指甲透过锦衣深深的嵌入双臂,我却仿佛没有痛觉那般,只是手上愈加用力的抱紧自己。好冷,真的好冷……
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和着冰冷的雨水汩汩淌下,我顾不得擦,难受的呼吸困难。阿云,你是在骗我么?为什么那个人会让我感受到在你身边感受不到的一切?阿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好痛,它竟然有了心痛的感觉……呵……我以为我是没有心……可是今天我找到了自己的心,却是从另一个人身上……
一路踉踉跄跄,脑子空白,痛觉却愈见清晰。我苦笑一声,笑自己这日子实在是过得糊涂。雨未停,皇城在一片昏暗中,愈加显得诡异,像是隐蔽在黑暗中的幽灵,我抬头望去,心里涌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悲凉。
守门的卫兵一见到我,立刻慌张的一溜烟的跑进皇城。我看着他愈跑愈远的身影,低头笑笑,在潮湿的空气中,深深吸一口气,而后才缓步迈进去。并未走多远,便见文总管撑着一把雨伞亲自来接,眉眼之间尽是忧虑,“公子可算是回来了,皇上正在‘崇德殿’等你呢!”
我低垂着眼帘没有说话,他轻叹一声,而后恭敬道,“公子请上轿吧……”我面无表情的走向那顶青绿色的轿子,他连忙替我将布帘掀开,我身子一顿,轻轻说了句,“你说,公子和大人之间的差别是什么?”言毕,只觉他的身子一僵,手上的布帘亦不自觉从他手中松开。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撩起布帘弯身便跨了进去。轿子里一片沉寂,甚至是四周都是一片沉寂,耳边有雨砸在地上啪啦啪啦的轻响,我微微蹙眉,心痛的无以复加。这样的日子好累……
轿子在“崇德殿”落下,我胡乱的将额前的湿法捋到一边,轻呼一口气,伸手轻轻拍拍脸,拉起一个笑容,蹦跳着走进去。他清冷的身影背手而立,窗外是浓厚的雨雾,看起来竟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模样。
“阿云……我回来了!这夏天就是这样,雨说来就来,好端端的一场庙会竟然就这样被冲没了……真可惜!”我伸手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唔……还是白开水好喝……”
“阿云,你说如果没有这场雨,那老翁该是能找到个怎样的贤婿?我看那家小姐长得倒是极好,这比武招亲的法子未免……”
“你去哪里了?”他冷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兀然响起,我倒茶的手一顿,瞟他一眼,笑道,“不是被雨冲散了么?你也知道我想出去好久了,见找不到你,便自己到处去走走。”
“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
“你什么意思?”我笑容一僵,而后淡声道,“我身上还湿着,我先去把衣服换了。”说着,未带他言语,便急步走向大门。刚走至大门,两侧的太监却是立马将门利落的关起来,我的手微微蜷曲,转身望着他,淡声道,“你究竟想怎样?”
他冷笑一声,缓步走过来,“我只问你一句,你今日到底去了何处?”
“四处……”
“走走?”他接话过来,将我逼至门口抵在他的空间里。我抬眼瞟他一眼,淡淡道,“信不信由你。”
“……”我听见他极力隐忍的怒气,是倔强的不肯服软,他似是被我这般淡漠的样子激住,忽的一把擒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吓人,“你对着我就一定要是这副样子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事到如今,你竟还是为了他来骗我?!”
“他?他是谁?”我淡淡一笑,睨着他轻声问道。
“好!”他冷冷笑着点头,显然已被我气得不轻,“既是不识得那人是谁,那么,你记住,从今往后,便再也不能想起!”他松开抓着我手臂的手在瞬间揽过我的后脑勺,在我的惊恐中,他冰凉的唇忽的压了下来。
我紧咬着牙关,他的唇舌在外流连,却终是不得其法。我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他冷笑一声,离开我的唇。我挣扎着退后两步,他却是轻而易举的就将我捉回来,一个俯身将我打横抱起,竟是向那张明晃晃的床走去。
“不要,你快放我下来!你要作甚?!”他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完全不理会我的挣扎,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却是比平日里更甚,“你听见没有!!!”
我心里愈加恐慌,他从未在我面前这般过,自我丧失记忆的那一刻起,自我醒来第一眼看到他起,他从不强迫我与他亲近,这样的他根本不像是他。我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颤声道,“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话音刚落身子就在下一刻猛地坠落,我吃痛低吟出声,他的身子却是立马覆上来,借着我因吃痛而微微张开的薄唇,强硬的伸探进来,狠狠的卷住我的舌,重重的吮吸。两腿被他从中间接力顶开,我施力不及,手上的推嚷对他来说如同虚设,心里的恐惧如黑渊一般深不见底。
眼中酸涩,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流下,我呜咽出声,他身子一顿,而后略一皱眉,离开我被他吻得红肿的双唇,转而一边含着我的耳垂细细舔弄,一边伸手解开我身上湿重的衣物,低哑道,“我要你……属于我……”
我怔怔的望着天花板,手无力的垂下。雨下得很急,声音亦很大,震得我仿佛觉得全身都在疼痛。
只听“啪”的一声,衣物被他一下掷落在地。窗外电闪雷鸣,白色的玉在地上闪着幽深的光,它悲伤而静静的躺在那里,像极了那人深邃的眼眸,浓郁的悲伤化开,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
脑海里,霎时闪过很多画面,他温柔的样子,轻浮的样子,霸道的样子,邪魅的样子,宠溺的样子,种种过往倏忽而过。我心中酸涩难当,那人呢?那人在哪里?在血泊中,他倒在了血泊中,黑红的血,黑红的。我眼泪流得更急,忽的使出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口中哽咽的叫道,“季韵冶……快来救我……救我……”
不是说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那你快来把我带走,把我带走。
我伸手去够地上的玉佩,竟是奇迹般的没有受到阻挠。手上微凉的触感让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我不禁嘴角轻轻上扬。随即只听他自嘲一般的冷笑一声道,“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这块玉佩我本是着人藏好,没想,你终是拿了回去。可笑啊,这真是世上最可笑的事……”
“你以为躲在一处便能永远躲避宁远之的死么?你以为强迫自己忘记所有他就能死而复生么?你可真傻……不,最傻的不是你,是我……呵……我竟然天真的以为你应我过我的事会是真的……”
我睫羽微微颤动,只是抿着唇,把手中的玉佩捏得更紧。
……
“若是被你全心全意认定的那人是我,亦或,有一天,你真真与我在一起,你,当待我如何?”
“自当事事以你为先……”
……
“好一句事事以你为先,这个机会你从未给我”他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缓声道“我输了……”
“朕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再见到你……”话音刚落,他便披起一件外衣,决绝的走向大门处。“阿云……”我低低开口,他身子一顿,僵硬的挺在那里,“我并非有意欺骗,只是哥的死对我打击太大,我……我真的不想去面对。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可以这样欺骗自己这样一辈子,可是我不能,”我用手按住心口,哽咽道,“看到他吐血的那一刻,我的心疼得就快要裂开了,没有我,他会死。”
“此生,是我负你太多,但是,我从未后悔过交过你这个朋友。阿云,谢谢你……”谢谢你的成全,谢谢你包容我的残忍。
相守至老
黎明破晓,天色灰沉中,一抹浅弱的月光悄然隐匿在缕缕薄云之后。一场大雨洗刷过后,空气中带着微薄的凉意。
我背着行囊郁郁而行,小喜子在身前为我掌灯,手中捧着一个长木琴盒。我看着御花园中经雨露滋润,愈加娇艳欲滴的百花。心中微怅,今日一走,日后再见无期。这里的花花草草,亭台楼阁熟悉的如置家中,要走,说舍不得定然是有的。只是,如今不就该是最好的结局了么?我轻轻一笑,转身向着“崇德殿”昏黄的灯光望去。
“公子,快走吧……”小喜子担忧的催促道,我微微一笑,点点头,跟着他向城门走去。阿云,再见了……
送别之时,小喜子将手中的琴盒郑重的递给我,“公子,这琴是皇上让奴才代为转交给你的,说是用冰蚕之丝所制,十分罕有,本是给公子做生辰礼物的,只是一直没有拿出来,现在赠送给公子,便……便两不相欠。”
我垂眸一笑,接过琴盒,淡淡道,“我会记得的。”我伸手拍拍他的肩,笑道,“我走了,我知道你可以将自己照顾的很好,所以我并不担心,小喜子,我是真心的感谢你。”说着,趁他失神,匆匆往他手上塞上一个锦袋,含笑着与他擦肩而过,随即背对着他摆摆手道,“记得好好照顾好你娘啊……”
“公子……”哽咽之声自后响起,我捏紧了手中的纸条,脚上的步伐却是愈加快起来。地上的积水溅起一大片水花,染湿我纯白的衣衫,我只是不管,仰头望去,月光朦胧,在这一刻,似是比平日里更亮些。
……
“你这孩子,打第一眼起,哀家便欢喜的紧,更看得出,皇上对你的心思。你们的事,哀家从不过问,就算是仪妃之死颇有蹊跷,哀家也随它去了。”
“仪妃她……”
“你被保护的这样好,如何又能得知呢?死了有段时日了……”她微微一顿,而后话锋一转,“哀家是皇上的母妃,疼惜自己的孩子总是该的,若是你心里有他分毫,你应当知道,他待你如何?哀家不愿伤你,皇上的意思也是如此。”
“你走吧……”说着她递给我一张小小的信笺。上书:青石坡 不见不散
……
那人背手而立,晨光静静打在他身上,时有风撩起他绛色的衣角。暖色渲染,侵衣而描,光圈秾出他瘦削而修长而轮廓,在青石板上印出一个被拉长的墨色剪影。枣红的俊马在他身边安静的吃着草,那马我看得真切,它的臀上有着浅浅愈合的刀痕。
我一怔,口泛苦涩,却仍是一声不哼,不愿去打扰这一刻静谧的场景。
“敢问公子,你这般看着在下,可是对在下有什么想法?”他转过身来,眉眼间,温柔似水,脉脉深情。嘴角轻勾,促狭之色显而易见。我垂眸一笑,缓缓道,“怎么?我看的可是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你如何得知我看得便是你?即便眼中有你,不过是你恰好装点了此处旖旎的风光罢了。既是风光,我为何不能看?怎么又成了对你有想法了呢?公子未免太高抬自己了,我看是公子你对我有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