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自己可以,也办到了。於是他给了结发妻子该有的承诺,让她当承平天下的国母,地位无人得以动摇。
与皇后敌对,从来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天朝的盛世有一半得归功於皇后,身为女子她确实比许多男子来得有才,也来得冷绝。
不该带少年离开别院……明知道皇后暗地里打探离非的住所,他却还是为了让少年开心而带他外出,终於还是被探知了吗?皇后的手段他如何会不清楚?
轿子备得稍慢了些,皇上根本无法安心等候,顾不得狼狈扯下了冠冕,在重重回廊间发足狂奔。
心慌意乱间,皇上依然感觉到内情有些不单纯。固然皇后想尽办法要找寻离非,可京城里确实瞧过离非的人并不多,皇后也不擅丹青照说描绘不出也不会特意描绘离非的画像。就算画了,少年浅淡如花影,并不是那麽让人一望即识,非得是当面瞧过的人才能准确的认出来才是。
此外,小喜又如何知晓虏走离非的是皇后的人?适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他也瞧出小喜身上并无外伤,脸色尽管苍白却是因为紧张而非重伤,想来离非应是小喜不在身测的时候被劫走的。
既然如此,为何能却知识皇后下的手?这其中定有另一个人出手介入……心口一抽,率先浮现的人影让他脚步一颠,险些绊倒。
「万岁!万岁!请上轿,请您上轿!」好不容易追赶上,平沙公公喘著气声音嘶哑。
有些失神的停下脚步,他回头瞪著眼空洞的扫过平沙公公及一旁追著他跑的小轿,扭起的唇角一笑。「平沙,强摘的瓜不甜,这地位也好、小六也好……你说,一个皇上还有当得比朕更窝囊的吗?」
他多想了,定是他多想了,可……心底明白,绝不是。
「万岁是天朝开国以来最有明的君王,老仆真心如此以为。」
扶著额际,皇上哈哈大笑。「平沙,当朕这麽问了,还能当个皇上吗?什麽样的帝王才会对仆从这麽问?你服侍了三朝帝王,怎会不明白。」
「万岁,请上轿。」
登上了小轿,皇上仍微微喘息著,发髻稍乱他没有分心整理,只是敲敲扶把催促著。
「十里加急,让太子即刻回京。」
匆匆赶到懿和宫,皇上不等轿子停好就下跳轿,在宫女惊惧的轻呼中直奔而入。
花厅里,皇后并不在,几个太监女官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皇后何在?」皇上笑了似地柔声细语,几个宫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似,垂得更低了。
「回皇上,娘娘……娘娘……」
「嗯?」他努力压下心里的愤怒跟惊恐,只希望还来得及。懿和宫里有哪些密道密室,他逐一在脑子里审视,猜测皇后会将离非带去哪儿。
事不关己然关己则乱,一时间皇上却怎麽也想不全那些密道密室,来来去去几个都不是皇后此时会使用上的。
「万岁,兴许是老仆胡想,可不会是在……」平沙公公已经走至花厅一角,伸手将一旁装饰的玉狮子狮首往右转了半圈,太监宫女同声抽气,抖得要散了似,墙上喀的开了道门。
皇上赞许地点点头,立刻钻入门里,同时交代:「命禁卫军包围懿和宫,所有宫人立下大牢。」
「老仆遵旨。」
密道两侧每隔十步都有一盏摇曳的油灯,皇上奔跑的身影蛇般扭动,不多时除了油灯的气味之外,另有一股烧灼的味道,皇上心里大骇,更加快脚步。
底部是一座石室,火光如炙人影如同鬼影一般在墙面上摇摆不定,皇后就端坐在高位上,神色冷淡地瞧著被锁在墙上的少年,一盆火生在房中央,同时女官正从火盆里夹出一块烧红的铁。
「动手。」似乎瞥见了他,皇后眼眸微眯,毫不动摇的下令,女官立即将铁块往脸色死白默然的少年额心压去。
滋!的声,皮肉烫焦的臭气弥漫在小小石室中,混合上痛苦短促的闷哼,接著是烙铁掉落地面时激起的小火星子,女官跌坐在地上张口结舌满脸惊恐。
「临!临!」少年死命挣扎,哭喊著搂著自己的男子,却怎麽样也挣脱不了纤细手腕上得冷硬手铐。
又闷哼了声,皇上忍著疼痛对离非微笑:「没事,手疼吗?」
「陛下,您这是……」皇后唬地从座椅上跳起,脸色都泛青了。
「皇后,朕忍了你一回又一回,你说朕这回该怎麽处置你才好?」皇上一眼都没瞧向皇后,一使劲将锁著离非的手铐从墙上扯落。
一获自由,少年撕去半截袖子,哽咽地包裹著皇上被烫得皮焦肉烂的伤口,就在线条优美的颈侧,连同衣物烫得黏成一块。
「别哭,不碍的。」绕是痛得浑身微颤,流淌著大大小小的汗珠,皇上仍柔声安抚怀里的少年,心疼地搓揉被铁铐磨出血丝的手腕。
「我不懂……临……我不懂……为了一年之约,你又何苦、何苦做到这种地步?」离非心疼的几乎没法喘息,就是隔著人皮面具,他也不会忘了临脸上的伤,同样是火伤……
「我要的不是只有一年,这样的真心不够吗?」
「陛下!君无戏言,您可还记得与臣妾的承诺?」皇后扬声打断了少年的回答,她没想到对这样功亏一篑,照理说皇上不该这麽早察觉她劫走了后离非。
「奴印?皇后打算将离非划归奴籍?」淡然地瞥了眼落在地上慢慢褪去一些豔红的铁块,上头的图腾依然显眼。
「后离非让皇上成了昏君,天下如何会承平!您对臣妾的承诺又当如何?」皇后厉声逼问,她要的权位不能因为一个少年受到动摇!
过去,就是淑妃最受宠的时候,皇上也未曾怠忽国政?更别说后离非还是后家子孙,这等丑事她如何能不阻止?
「无须挂意,朕会给你交代。」将哭得抽搐的少年搂在怀里,颈上的伤以不再如刚烙上时的疼痛。
「您打算将臣妾下罪吗?陛下,臣妾斗胆,违逆伦常天理不容,无论天朝有没有后离非这个皇子,他总是后家子孙,您的亲血骨。」狭窄的密道传来纷杂的足音,皇后不惊不逃,只是惨白著脸对皇上扭著唇角浅笑。
淡挑眉,面对结缡二十馀载的发妻,皇上只是对赶来的禁卫军挥挥手:「护送皇后移居青慈宫。」
木头--第二十章(下) [父子.含补稿]
青慈宫位於皇宫北侧,向来渺无人烟,居住其中的都是些白头宫女、失宠宫妃,琉璃瓦早已破的破、落的落,地上的石板也都裂开了缝,杂草从中窜冒出来,盛夏十分倒似铺了一层绿毡。
一日三回,除了配膳的小公公之外,谁也不会到访。
纤细的身影在通往青慈宫的廊上探看了几回,确定了无人察觉才闪身走入青慈宫中,顺著因年久失修而破败的长廊往深处行去,直到最接近後头一片密林前的小院,毫不犹豫地推开处於正中的房门。
屋里空洞的回盪著锁链在地面拖曳时的摩擦声,门被推开後立即停歇,身著白衣的皇后冷淡的瞧著门边的人影,轻轻眯起眼。
「蜻蛉。」
「娘娘。」穿著太监服饰的人影弯弯身,却没有了该有的恭谨,皇后冷冷的哼笑了声。
「怎麽?」皇后想走近小公公,然而足上所套的锁鍊长度有限,她压根无法越过至於房中央的圆桌。「这都是太子设下的圈套吧?把你送到本宫身边,以后离非当饵,构陷本宫。」
「娘娘也是明白人不是吗?」蜻蛉浅浅笑了,如同流水般清亮带些冰凉,蕴含著难以言述的风情。
愣了愣,皇后蹙起眉。「你、你是谁?」
「娘娘,您不是该猜著了才是?或是儿臣太过失礼,娘娘提醒我该好好请安才是?」蜻蛉公公又细笑了声,在略显幽暗的宫廊里依然像透著一层盈润光晕的手向上,揭开了面皮。
「后离殇……」轻抽口气,绕是如同皇后这样的人,仍瞠大了眼不自觉连连摇头「你、你不是……」
「儿臣的身子吗?」即使做太监打扮,依然素雅又雍容,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当离殇敏唇一笑时,皇后不自觉别开头。「多谢娘娘关怀,儿臣的身子近日来是大好了,才能留在懿和宫听娘娘使唤。」
「不可能,蜻蛉中秋之前被你逐出东宫,本宫见他是可用之材而遣为传唤,那时你正重病……」
「娘娘,诚然儿臣的身子残败不堪,那时入懿和宫的确实是蜻蛉。」离殇轻叹口气,墨黑如无星夜空的眸淡睐了皇后一眼,摇摇头。「娘娘,您怎会猜不出呢?这麽些年,儿臣几时出过京城?」
「蜻蛉替了你下南京……」苦笑声,皇后连退几步,跌坐在炕上。「本宫果然没识错人,太子果然是继承皇统的最佳人选。」
「娘娘盛赞了,儿臣不过是为了自己。」似乎有些累了,离殇这才走进屋内在桌前坐下,细白的指头有趣的抚过桌上摆放的茶壶。「娘娘要喝口茶吗?您的脸色让儿臣有些担忧哪。」
「本宫却没想到你能冷酷至此,连后离非也拿来当棋子用了。」皇后对离商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赞叹似地笑著摇头。「皇上做不来你这样的狠决,月道然、佘云似乃至於你,只要挂上心他就下不了手。」
「儿臣又怎麽会让娘娘伤了离非哥哥呢?」离殇慵懒地支著粉颊,弯弯的眸里似乎笑意无限,却让纤长的睫遮去大半,皇后全然瞧不出他的想法。
「这麽说……果然是你通风报信了?」
「娘娘,这青慈宫果然不是个宜居之所,瞧您怎麽会问如此里所应当的事儿呢?」离殇吁口气,墨黑的眸突地锁住了皇后的眸,心里猛地一紧,皇后不稳地退了些。
「你……你就不怕皇上狠心不救后离非?」
「若是如此,儿臣自有办法。」轻描淡写的细语,悦耳得几乎像吟诵般,就是皇后也不禁耳根微红。
既淡雅又奢艳,既是花也是影,就是淑妃也没有如此风情呀!皇后苦笑。「当年本宫应该要除去你才是。」
「娘娘有识人之能,打小就相准了儿臣会是个心狠冷绝的人不是吗?」似乎有些难受的咳了几声,离殇从怀里摸出小方包,将里头的药丸一口吞了两三颗。「请娘娘恕罪,儿臣的身子在青慈宫有些撑不住了,就长话短说吧!」
「你想说什麽?本宫没做错任何事,这一切都是为了天朝的安泰。」挺起腰杆,皇后目光灼灼地瞪著离殇。
她没错!她要权势,却也不是平白获取,也是与皇上一块儿咬著牙,用尽心思才获得了。何错之有?难道要她眼睁睁瞧著自己打下的半壁江山,因为不容於是的逆伦情爱而毁於一旦吗?
「毒死我娘也是吗?」离殇不变的笑语盈盈,墨黑的眸里什麽也没有,淡然与皇后对视。
「你、你说什麽……你……」
「确实,我的身子如同娘,她会早逝并不是太使人意外,可是……娘娘,儿臣那时尽管年幼,还是明白呀!娘没道理会死得那样突然,更别说总有人服侍娘喝药前,要多加些『糖』哪。」
「本宫又何必特意毒死淑妃?」脸色微白,但皇后依然挺著背脊瞪是离殇。
「儿臣不得不赞佩娘娘呀!当年瞧上了父皇,稳稳当当的成为国母,可惜没有子嗣,这一来新皇登基,您就无法继续安座大位了不是吗?您瞧上了儿臣,可真令儿臣不胜惶恐,若是没了母妃儿臣就必须由您亲手抚育,这确实是常保安泰的好法子。」
瞧著那张绝美的笑颜,皇后蠕动著唇,一句话也没说,末了冷哼了声别开头。「你为了这事儿,安排了多久?」
「白绫、匕首、毒酒,您想怎麽选?」不答反问,皇后挑起眉不以为然地哼笑。
「后离非是你安排的棋子吗?若是皇上没对那乏味的少年上心,你又打算如何?若是那块烙铁烫上了那张脸,你又打算如何?」
「娘娘,您命不久远了,又何须知晓这些事?」轻咳了两声,离殇的脸色略微发白,几乎像透明似地连其下的青色血管也瞧的出来。
「告诉本宫!」皇后厉声大喝,足上的锁链喀喀作响。
「那又何必?」离殇嫣然一笑,起身拍拍袍角,将蜻蛉的脸套回,恭敬的拱拱手。「小人这就告退了。」
房门阻去了皇后的声音,离殇回头对身後的人扬眉一笑。「平沙公公。」
「太子殿下。」
「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机伶,离非哥哥脸上可就多了烙痕。」即使用蜻蛉的脸,离殇依然令平沙公公不自觉老脸燥热。
「不,这是老仆该当作的。」叹口气,平沙心里来是有些介怀,瞒著皇上与太子合谋……只是他没料到皇上会那样惊惶失措呀!
「离非哥哥是……」黑眸远远的瞧著灰暗的天边,唇角的浅笑虚幻得让人心疼。「是宫里唯一的美好……」但他还是咬著牙将这美好当成饵食,以成大事。
「太子想见非公子吗?他挂意您得紧。」
「不,何须再见。」今生,他与离非的情分就到此为止了吧!
※※
颈侧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令人怵目惊心,皇上的人皮面具是直罩到颈上的,与龙袍混著血肉,清晰的熔铸成奴隶身上才有的图腾。
离非的眼泪没有停过,紧紧握著皇上的手不肯放,细长的眸哭得核桃般红肿,不断打著抽噎,就是想喂他喝安定心神的药也喂不进口。
直到太医整理好了伤,敷好了药,退开了之後,皇上将人搂入怀里轻柔拍抚,才勉强停住了离非的泪。
「傻木头,你想哭瞎自个儿吗?」唇疼惜的摩娑少年微凉的面颊,舌尖尝到了淡淡的咸涩,心疼中皇上也不免感到开怀。
毕竟少年心里仍有他,抹不去也撇不下了呀!
「临……临……我不懂,你明白我傻……」紧紧扣抱著皇上的腰,少年一直知道这些日子皇上瘦了,却不明白为什麽。
「你不是傻,你只是太认真了。」在带著泪痕的夹上一口一口亲吻,直到小小的唇角,他想吻却又不想惊吓到少年,只能聊胜於无的轻舔淡色薄唇。
「我分不出来真心与作戏……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这辈子我只想过要带你走,可是……月太医却被我害死了……」纤瘦的身躯停不下抽搐颤抖,一提到月道然眼泪又滚下了。
胸口一紧,皇上将人搂得更紧些,额头顶著少年的额心,两人的眸中都只瞧得见对方,还有双方眼里的自己。
少年有些慌乱地想别开眼,却怎麽样也舍不得,愣愣地瞧著皇上的眸。暖若春风、柔情深隽,身子甜得发烫。
临……他的临……
「离非。」小手被握起,贴上了刚处理好的伤部,离非心一痛,怜惜不已的轻抚,似乎恨不得能将那道伤跟永世去除不了的印痕抹去。「离非。」
「嗯?」皇上很少唤他的名,酸软的甜腻漫了全身,离非终於还是羞得闭上了眼。
「我带你走,一生不再身染是非。离非,我的离非……」
离非愣著,没有回答,只是闭著眼,泪流不止。
「临,放手好吗?」他该开心的,该心满意足了。临为了他被烙上奴印,为了他眼看连皇上都打算不做了,这样的宠爱太够了。
可是不能要,他是后家的子孙,是父皇的孩子,不能再违逆伦常了……
「为了什麽?」恨不得将离非揉入血骨般使劲的搂紧,皇上也察觉到自己怀里只剩空虚了,柔软的身躯、亲腻的温度,即使如此他什麽也抓不著了。
「我怕……临,我好怕……你能喜欢我多久?会不会後悔?我分不出真心与作戏,你待我好究竟能多久?我不懂,我不懂呀!临,放手好吗?」离非用力力气回抱他唯一想要的人,气息也好、体温也好,他不想忘,一生也不想忘。
「就算我不是君王?」心口隐隐的像被撕裂了,痛得皇上无法喘息,眼前只剩一片黑,颈上的伤又算得了什麽?「就算……就算我把心掏出来,就算我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奴仆,还不够吗?」
「临……」小脸在他怀中依恋的摩擦,泪水沾湿了衣袍。
「离开了京城,你想去哪儿?」唇贴著浅色的发丝,亲吻一般摩娑,少年淡得几乎被月菊跟他身上的薰香给吞没了,却总是留著一丝影子,抹不了舍不去。
「我想去苏州。」不知道那是什麽样的地方?南方的冬日不下雪,苏州会下吗?春日的景色是不是比京城更迷人?
「想做些什麽?」
「做些什麽……」离非迟疑了,他过去希望为国出力,可如今他已经没有这样的雄心了,平平淡淡过一生何尝不是好事呢?「我想种桃花,满满一座山的桃花,像桃花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