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无明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挟着的匣子。
胡然打开匣子塞到公公的鼻子底下,公公仔细一瞧确实和图谱上一摸一样,于是接过去道:“外面的~可以把金子抬进来了!”然后又对聂氏父子道:“这样你还是府台,他还是小侯爷,不挺好的吗?”说完抬腿走了。
聂青海与胡然彼此客套一番,意外地发现平时叽叽咋咋的一对祸精此时安静的异常。聂晓靄扁着嘴在一边蹭鞋底,而聂无明两眼无神地望着自己小时候用剑戳的一个窟窿。
聂青海有些尴尬,胡然笑的风轻云淡,道:“聂老爷,在下另外有事想与聂兄到南苑私谈,不知可否?”
聂青海眨眨眼,手一挥:“恩人请便!”
“今晚星月全无,大概要下雨。”胡然合上门之前抬头看天。
“秋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聂无明点起油灯,然后挨着灯坐下,“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算是不知道说什么,也没必要对着灯花述衷肠吧。”胡然轻笑一声,慢慢把门拴上,“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一直在担心我,而且又对家庭有责任。”
“这不是你和他们谁比较重要——”
“我知道,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事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
“胡然……”聂无明叹息般。
胡然从他身边端起油灯,聂无明看见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映在窗格上,仿佛一幅藏在心底的画。
“跟我来。”胡然空着的那只手拉起聂无明,然后灯被放在床头的矮柜上。摇曳不定的阴影渲染两人的脸色,胡然伸手去解披风的带子。
“我觉得自己有点傻。”胡然低头暗笑。
聂无明揽着他的腰,接住他滑下的披风:“你是为此来的?”
“不,”胡然敛眉抬眼,“我是为君来的。”
从来相亲若相思,思之若狂。
窗外开始下雨,是愁煞人的秋雨……
胡然在敲击窗棂的雨声里醒来,聂无明已穿戴整齐靠在一边养神,桌子上放着简单的行囊。
“你要出门?”
聂无明一下张开眼,弹坐起来:“你醒了?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等你告诉我你昨天为什么来的那么及时。”
胡然轻声道:“原来我这么好猜。”
聂无明俯身盯着他,二人鼻尖相蹭,聂无明道:“你一点都不好猜,你心肠最坏,最难捉摸。行了吧,快告诉我吧!”
胡然笑出来:“李佼告诉我圣旨的事,还约了明日午时灵秀寺一战,我本来就没打算瞒你,只是想晚点再说。”
“明日午时,居然这么赶!”聂无明咬牙:“果然还得你帮忙,我要进京面圣,能不能找人送我一程!”
“进京?”
“你现在什么也别问,不过明日午时,我保证灵秀寺前见。”
胡然瞪着眼睛呆了呆,然后撑着坐起来,黑发似云落下“现在众人都有安排,法力弱的又不能带你飞那么远,你拿纸笔我来给你写一道日行千里的口诀。”
聂无明将东西给他,又给他披上衣服。胡然却嫌衣服碍事任它们滑落肩头,只专心一意、一笔一划地将口诀写了,末了又教给聂无明使用方法。
聂无明收起口诀,背起行囊,笑道:“我走了,明天见!!”
胡然微笑:“明天见……”
门就在眼前合上,聂无明的最后一个表情也被淹没,胡然合上眼听雨,好像真听出了人世间的愁肠百结。
“不要走”这句话伸出无形的手抓向聂无明的影子。
时间总是比想象的还短。短的极致是什么?不外乎是更短、更短、更短……
胡然写的口诀果然疾如流星,走的时候已过了清晨,到达京城时还未到晌午。聂无明找了一家旅店换上朝服就进宫了,午门外冷清的很,报信的公公一头扎进去就没再出来。聂无明耐着性子站到日头西斜,就在他想硬闯的时候一个太监跑来,道:“宣御敌侯入宫觐见~”聂无明终于舒口气。
不管是纱帐、龙椅、龙袍还是燃着的龙涎香,这间宽阔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昏沉的,包括躺在椅子上假寐的那个九五龙君。
“臣参见皇上。”聂无明单膝跪下。
“平身~朕听说御敌侯在外面等了一个下午,心想:了不得了,那小子快憋不住硬闯啦!怎么样,你有没有动过这心思?”
“皇上明察秋毫。”
“呵呵,上次朕派人要剑时放的话重了,委屈了不是?可是找法器的旨是事先写好的,只空了个人名,朕没想到剑在你们聂家。”
“臣并非为此事而来。”
“难道你是回心转意要娶朕的宝贝女儿了?可瞅着不像啊,哪有求亲像你这样板一张棺材脸对着岳父的。说吧,什么事?”
聂无明吸口气道:“微臣从父亲那里听得朝廷近来的一些风吹草动,于是来提醒殿下莫让那些奸诈小人给骗了。”
“哼,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又和那些自诩忠臣的狂徒一样。你是不是也要说混元珠是无稽之谈,长生不老是朕痴心妄想?得了,你们消停会吧。朕也没怎么惹着你们,咱们大家各过各的多好。”
“臣并没说混元珠是虚妄,臣只是提醒皇上要小心李佼!”
“李佼、李佼……噢,你说国师啊!我老记不住他的名字。他怎么了?”
“臣听闻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李佼就意图染指混元珠,那是他并未向先帝讲明可见是为了一己私欲。现在他利用皇上出动倾国之力,皇上就这么相信他真的会把珠子献出来?臣还听说混元珠能生死人、肉白骨,活人服了长生不老,修道之人得去就立即飞升。如果那李佼得到了混元珠成仙,皇上将怎么令他交出来?”
“这个吗……你小子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可是到如今,叫他停手也心有不甘……”
“皇上,请派臣一队精兵,臣愿将那三大法器抢来。皇上再勒令那李佼将求珠之法告知,然后自己设坛求珠。”
“不错不错,这个方法很好,可是不太像你的风格啊。国师跟你有过节?”
“当然!”
“什么过节?”
“是因为家妹。李佼早年曾硬送东西给她,最近还害她大哭一场!”
“这么说来确实可恨,一个修道之人既然不能摒除男女之情,那他贪心不足,想独吞朕的混元珠也就不是不可能的。既然你复仇心切,那这件事交与你办朕就再放心不过了。你什么时候调兵?朕给你一千,不,两千人够不够?”
“两千精兵应该足够,臣想今晚就传令下去,然后明早就进军锦屏山,免得李佼得了先机。
“好啊,交给你就全部由你定,这是虎符。”
“多谢皇上,微臣告退。”
“你不去看看公主吗?她到现在还非卿不嫁,朕想起来就头疼。”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臣既然不打算娶公主,自然不能再接近公主。”
“每次都是你有理。”皇帝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第二日
聂无明领着两千精兵上了锦屏山,午时之前士兵包围了灵秀寺。寺中的大小僧侣都战战兢兢地出寺迎接,聂无明清点了人数发现只少了东贤跟李佼。
“要不要进去搜查?”副将孟宿建请示。
“不必了,派二十个人送这些和尚下山,我们等等再行动。”
孟宿建自然不敢问小侯爷要等什么,这时天上云海翻腾,那些训练有素的精兵还没来及眨眼。胡然、余姬以及包括乌寒在内的六人已经现身灵秀寺门前。
胡然走到聂无明跟前笑道:“竟然一天之内调来这么多士兵。”
聂无明下马道:“和尚都出来了,可没有李佼东贤,也没有孩子。”
“是不会那么容易。”
“不管怎么说,让我先带士兵进去,里面的东西是针对你们的,应该与普通人无害。”
胡然刚想说什么,忽然灵秀寺门大开飞旋出好几个“卐”字金轮。
余姬叫:“大家小心!”却为时已晚,众妖被金轮挟着飞入寺中。
胡然笑一声“我也去看看”,便化作青光追了进去。
聂无明眉一紧,道:“传我号令,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跟着我从前门进,一路绕道后门,两路夹击。凡见到符咒、法器一律毁掉,有找到皇上所要除妖剑、降魔杵、金刚法轮者,重重有赏!若是见到东贤和李佼,不要勉强拿下,弓箭手围住即可!”
“另外,李佼与东贤和尚把一个寻常百姓的婴孩藏在寺中,如有谁发现当即向我报告,我聂无明感激不尽,认他做兄弟!”
士兵斗志昂扬地响应,喊声排山倒海。聂无明带着人冲入一殿,凡见着古怪的东西一律捣毁,千余士兵未受阻拦地向二殿挺进。
这二殿与一殿大是不同,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无数黄幔子从梁上垂下,聂无明带人走了进去一回头却发现门不见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房梁还有幔子。
“报告小侯爷,我们被妖术困住了!”一名士兵前来回报。
“不要慌!”聂无明略一思量,抬手道:“拿弓箭和绳子!”
士兵递上弓箭,聂无明把绳子拴在箭尾随意射出一箭,吩咐道:“跟着绳子走!”
前方士兵叫道:“找着墙了!”就在这一喊的瞬间,大家的眼前都晃了晃,等清楚下来时二殿还是原来二殿。
“法术已破,大家跟我来!”聂无明心急如焚地跑在前面,二殿的后门原本锁着,却被他一掌劈开。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二殿与三殿之间石板铺就的空地上,除胡然外的五妖每人倾力对抗一只金色“卐”字轮。五种颜色的灵力暴涨煞是惊人。
胡然抱着婴儿,提一把青剑与握除妖剑的李佼和拿降魔杵的东贤战在一处,三殿门前站着一堆估计是从后门闯进来的士兵,正开着弓拉着剑,想射又怕伤到婴孩。
聂无明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叫道:“胡然,把孩子扔过来!”
胡然看见他,眼睛一亮。红色的襁褓化作一个抛物线,聂无明倒退几步有惊无险地接住。胡然立即用空出的手做结,化出一个三角罩住东贤与李佼。
“姑娘你们可要我来相助?”胡然一边维持结界一边对余姬喊。
“不必了!”余姬眼一瞪,银光忽然蹿高,“卐”字金轮中间迸出一道裂缝,最后炸开碎为齑粉。其余各妖也纷纷各显神通,一时地动山摇,聂无明带来的那些普通士兵一个个被震的东倒西歪,聂无明掩住婴儿口鼻,驱开烟尘再看时金刚轮已破。
不过余姬等五妖看起来面色苍白、站立不稳,胡然的结界承受除妖剑和降魔杵的双重攻击也已现出裂痕。
胡然将剑收了,右手也顶上去,“聂无明,告诉你的士兵快撤!”
聂无明眼见刚才摇晃已觉得不妙,此时大声吼道:“传令下去!不准推挤,不准无序!大家跑步下山!”
士兵闻言迅速向外撤退。
“聂无明你也走!”
“胡然你一定要回来!”聂无明心里明白却迈不开步子。
“姑娘,带他走!”胡然厉声道。余姬一把提起聂无明的领子,众妖一起飞上云头,乌寒刚把孩子接过去,整个灵秀寺就炸开了。
山道上的士兵幸好撤得快,聂无明的手抖得不行,抓着余姬不断问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余姬手一指道:“下面三道光,青的是胡公子白的是李佼红的是和尚。”
聂无明趴在云头眼睛瞬也不瞬向下看,只见半山腰上,红、白、青三道光交织成霹雳电网,相擦之际发出虎啸龙吟,天威震怒之音。锦屏山从上到下出现一条裂缝,随着那三人的倾力施为即刻化为沟壑。从山上所起的罡风厉厉剐面,锦屏山西北半坡几乎全部崩摧。聂无明一众即便在云上也被卷的七零八落。
乌寒在一旁坐下道:“山王殿下甚至有能力对抗三大法器,何况金刚轮已毁,李佼和和尚绝不是他的对手。”
其余妖怪因消耗过大也都坐在云上附和。
余姬就挨着聂无明不远,也道:“虽然开始人太多,李佼有所顾忌没使出全力。不过胡公子甚至还没祭出混元珠呢。”
聂无明见众妖如此笃定,终于略略放心,沙哑着嗓子问乌寒:“这孩子是男是女?”
乌寒咧开嘴,道:“是个女孩!”
聂无明点点头,“这么说那家伙多了个干女儿——”
余姬乎地站起,众人都吓了一跳。聂无明大叫一声“白光被压下不见了!”乌寒的女儿被惊的大哭。
锦屏山的西北半坡顺着整个山体缓缓滑下,涌起的烟雾灰尘罩住大半个山峰,红、白二光继续肆虐,只是没了对手,空荡荡地摩着青天。
余姬不断地摇头:“不对啊,怎么还不用混元珠!”
一妖道:“是不是怕那些士兵还没下山?”正说着,白芒和红芒之间忽然炸开黑白二色交缠的光柱,光柱直接洞天,白芒和红芒也遇强则强欲与其争辉。
整个锦屏山开始下沉,从峰顶到半山直接化为石流,像烧软的蜡烛一样变矮瘫下,别说那些没下山的士兵,就是那些已经下山的,只要跑的不够快还是照样被淹。
乌寒一边哄女儿,一边道:“这是混元珠吗?怎么和我上次见的不一样?”
余姬“啊”一声尖叫,眼泪决堤一样往外流。“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披着虎皮的妖怪,扶住她,道:“究竟怎么回事?”
余姬十指捂住脸,泣不成声:“那不是混元珠,是他本身的阴阳气,使了这个他就要灰飞烟灭了!!”
聂无明呆滞地别过脸,只见那黑白二色交织的奇异光芒越旋越大,所有被卷入的东西,不管是红白电光还是,正午阳光都忽然黯淡失色。山体正上方的云,天地间闲晃的风,不管是什么,只要遇上那个漩涡全部都消弭的一干二净。地动山摇,天昏地暗,那情境好像一个从来宽厚的人在绝处伤心。
聂无明二话不说就要往云下跳,几个人一起好不容易拦住他。
“胡然啊胡然然然——”锦屏山上空响起凄厉的叫声,上传九霄下达九穴。可惜风是静止的,聂无明就喊了两句,一口血吐出从此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聂无明从锦屏山回来,声带毁了,鬓角也挂霜了。在家里也没待多久就自请去打仗,在边疆一蹉跎就是五年。聂无明再回家乡是因为聂二小姐要和英王世子成亲,聂无明想起当年聂晓靄把他打成猪头就好奇他怎么敢娶她。不过回到家乡后,缠绕在某年某月某个相遇极短却烙印极深之人的影子里,聂无明忽然哪儿也不想去了。
就在聂无明打算安定下来时,乌寒居然请他参加群妖会。这回聚会的地点就在青翠楼,聂无明见到了乌寒的小女儿,小姑娘聪明伶俐,可惜的是一点都不像胡然。聂无明打手势问她叫什么,小姑娘扮个鬼脸跑开了。老板娘过来解释说这孩子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从来不对人说。聂无明再次问她女儿叫什么,老板娘尴尬地说她叫乌发,山王殿下以前老拿湖主取的这个名字说笑,她官人就坚持要取这个让殿下印象深的名字。聂无明不出声的笑了好久,甚至以后很长时间一想起这件事就笑的不行。
再后来聂晓靄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聂无明带着他们跟妖怪们混的贼熟,几次群妖会让聂无明记熟了所有妖怪的名字,包括那天去翠屏山的三个都和他成了朋友。妖怪们曾想尽办法恢复聂无明的嗓子,不过竟然全没用。接着皇帝薨了,以前的公主被新皇上嫁给一个御史,其后聂无明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然后聂无明老了,背也弯了,有一天他一个人来到柳林坡的小码头,忽然见着一个黑发雪肤、玉齿冰眸的女子。聂无明是不能说话,那女子是不说话,两个人无言站了很久。
最后那女子终于默默道:“我真的找不到他……”
聂无明打手势说我也找不到。
余姬冰质的脸庞上滑下泪来,一滴一滴渗入土中。
就这样了,当聂无明只能躺在床上时也会去胡乱揣测当年的事情,照余姬的说法锦屏山一战胡然最终都没有使用混元珠,可为什么呢?和胡然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聂无明从来没见过混元珠,胡然自己也没提过。聂无明有时怀疑混元珠真的存在吗?不过妖怪们都那么相信,聂无明也就无从怀疑。
最后,余姬在聂无明的榻前讲了一个故事,她说从前锦屏山上住着一个傻子,傻子想要天上的星星,有个人为了戏弄他就叫他把水缸摆在外面,晚上的时候星星就会从天上跳进去。当晚傻子果然在水缸里看见了星星,可第二天一早星星就不见了。于是傻子就向山顶大叫:胡然?胡然?!聂无明听到这里大笑不止。余姬看着他说你不是嗓子坏了,你的声音落在那里了。很多人都听见了,他们以为胡然是为什么这样的意思。聂无明笑着闭上眼睛,想:某人你听见了吗,我不是故意伤害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