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红了的云
被铁网围住的球场里,散落的黄色小球,和奔跑的人们。不二放下球拍,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看着成为正选的裕太有些火大地,回击着切原的球。幸村站在不二身边,观察着球员的状态,发白的脸,有些微皱的眉头。又开始痛了,幸村将手放进口袋,用力握紧,额前却还是渗出了细汗。
“真田,你帮我看一下裕太的动作,我有点事。”
有些匆忙地离开了球场,幸村躲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面色惨白的人,有些发紫的唇,幸村绝望地撑着洗手台,一直发抖,一直,一直。一口鲜血,从幸村嘴里涌出来,染红了明黄色的球衣。刚走进厕所的不二,就睁大了眼,吃惊地看着从幸村体内流出来的血,刺疼了瞳孔。幸村本想叫一声周助的,可是还没等他张开嘴,就倒在了不二的脚下,深蓝色的头发胡乱地遮住了脸,像极了肆意蔓延的海草。
不二抱起幸村的头,他的手上,沾满了幸村的血,不停涌出来的血,颤抖着,充满了惶恐。幸村抬起的手,摸着不二的脸颊,然后滑落。不二几近疯狂地扶起幸村向外走,可是幸村太重了,全身无力的幸村真的太重了,重到不二不得不和幸村一起摔倒在地上。不二绝望而又惶恐地看着虚弱的,浑身是血的幸村,空白的大脑更加重了心底力不从心的难过。
谁的叫声穿过凝结的空气,飘到卫生间外面的球场,谁的心就被撕裂开来,淌了一地的血,是不二。怀里的幸村已经睡去,紧拧的眉,艰难的呼吸,都让不二感到致命的疼痛。第一个冲进来的,是真田。他看见不二瞪着无措的眼,看见痛苦的幸村,也是一片空白。空白过后,真田便抱起幸村,冲出了卫生间,也冲出了校门。
不二依然坐在地上,浑身是血,幸村的血。裕太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不二,如此慌乱的不二。看到裕太,不二平静了许多,站起来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慢慢洗去身上的血。可是太多了,不二洗了很久。球衣上的血,让不二看起来,像极了受重伤的孩子。透过镜子,不二看着裕太。
他说,呐,裕太,幸村吐血了。
裕太就紧锁了眉头,难过地看着不二,他说,大哥,去医院吧。
于是不二就发疯似的跑出了学校。来到医院之后,不二在急救室的门前站了很久,直到护士推着幸村从里面出来。幸村的,惨白的脸,让不二的脸也惨白了,却让真田的脸更黑了。病房里谁也没说话,看着熟睡的幸村,不二不由得紧紧握着他的手,而真田只能拽紧了自己的衣角,默默看着。他们都在祈祷,幸村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
可是很久了,幸村一直没有醒来,不二的神情开始变得麻木。护士推着一大队乱七八糟的仪器走进来,将幸村的胸前和四肢贴满了不二从没见过的东西。真田说,这是在做心电图。然后不二就被真田拉到一旁。幸村的身体意外的白皙,让不二忍不住想起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真田感觉到不二在发抖,于是侧着头看不二越发惨白的脸,和病床上的,幸村的脸一样。
做完心电图之后,护士又推着仪器离开,离开之前,她对不二和真田说,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于是,不二和真田也离开了医院。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真田和不二的球衣上,都被幸村的血染红了一块,引来路人的侧目,甚至连坐在车里的人,也会伸着脖子看上一眼。真田看不见路人的目光,一直想着幸村,幸村的笑脸,幸村的温柔,然后不顾信号灯,直径过街。
不二抓住真田的衣衫,他说,现在还是红灯。
真田回过头来看着不二,面无表情。不二突然就想起今年夏天,险些闯了红灯的幸村被他拉住,然后回过头来勾起唇角,温柔而忧伤地笑着。不二松开手,随着人流走向街的另一边。真田看着不二的背影,然后走了过去。
不二说,呐,真田,幸村对于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
真田看着不二,没有说话,这样的他像极了手冢。回到学校的时候,只有立海曾经的正选和裕太还在。天边的云,红了,像被冲刷过后的血,有些淡,却依然刺眼。不二就是看着这样的云出了神。裕太走到不二身旁,将外套裹在他身上。
他说,大哥,你这样浑身是血会吓到人的。
立海的人围着真田,等着他传达幸村的状况。可是心太痛了,只要一想起幸村面无血色的脸,真田就痛得全身无力。所以他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一张张着急的脸,强装面无表情。丸井一跺脚,跑到不二面前。可是不二只是笑着,笑得丸井有些生气,于是抓住不二用力摇。丸井太用力了,不二身上披着的外套被扯了下来,一阵头晕,很想吐。
就在不二快要碎掉的时候,裕太拦住了丸井,将不二护在身后。
不二说,幸村一定会活下来。
没有人再吵了,就连风声都变得很轻。真田绝望了,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拳。裕太轻轻呢喃了一声大哥,却被风吹散,只有他自己听见。不二捡起落在地上的外套,然后走进更衣室。幸村的柜子上贴着从前的合照,里面没有不二。
和裕太一起回到家,不二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海浪不停拍打着沙滩,然后退去。戏水的人们,很少,全是些恋人。无力地靠着窗框,无力地看着渐渐变暗的天空,不二的灵魂被剥离了,飞到医院,陪在幸村身边。淑子不二的推开门,吓得捂住了嘴,她本来是叫不二吃饭的,却看见他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听见开门的声音,不二转过脸来,笑着。在淑子的眼里,不二却是在哭。
“周助,你怎么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快下来。”
不二听话地跳下窗台,看着淑子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淑子心痛。裕太已经告诉了她,幸村吐了血,住在医院里。可是这么难过的不二,淑子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猜想,不二这么反常,是因为幸村吗。
“妈妈,今天吃什么?”
“德国料理。”
“是吗,好期待。”
“周助,幸村君没事吧?”
不二怔了怔,然后继续微笑:“一定会没事的。”
“吃了饭周助去看看幸村君吧。”
“嗯。”
看着母亲和姐姐做的一桌东西,不二却没有碰,只是拿起筷子挑起碗里的白饭,然后送进嘴里,如此重复着。由美子抬起头看着他,眉心的沟壑有些深了。裕太抽走不二的筷子,然后将他拉出了大门。
裕太说,大哥,你还是呆在幸村身边吧。
关门的声音震醒了不二,嘭,像极了幸村倒地的声音。看着紧闭的大门,转身,然后离去。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不二想起了学校里的化学药品,他终于有些明白,幸村学不好化学的原因了。
站在病房前,不二却没有立刻推开房门,只因为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见了真田,明明担心得要死,却故作老扑克脸的真田。幸村已经醒过来,半躺在病床上,宁静地笑着。不二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着张合的嘴。
当真田出来的时候,不二正背靠着门旁的墙壁,用脚在地上划着看不见的圆圈。真田愣住,然后离去,没有关门。所以不二就是在幸村准备起身关门时进去的,举起手,向有些惊讶的幸村打过招呼,不二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透不出半点忧伤。
“周助怎么来了。”虽然幸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的开心,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映在脸上。
“来陪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听周助这么说,就好多了。”
“真田也是来看幸村的吗?”
“嗯,说了一些有关网球部的话题。”幸村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着。
“是吗。”
“周助在意吗,真田和我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话题。”
“可以说给周助听哦。我拜托真田,在我住院的期间帮我代理网球部。”
“不用说也可以。”
夜深的时候,人也静了。不二趴在幸村的床边睡去,幸村轻轻摸着不二的头发,然后终于牵住了他的手。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晕染的幸村和不二的脸。幸村眼底流淌的悲伤就倾泻了出来,填满了整间病房。可是睡着的不二不知道,在他的梦里,是一片鲜花满地。幸村握着不二的手,用力了许多,如果可以不用放开该多好。
他说,周助,也许我不能陪你去地狱了。
他说,周助,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还会相遇。
他说,周助,那个时候,我绝不会再一次放开你的手。
不下雪的平安夜
迹部抱着诗集坐在生徒会室的沙发上,让自己和窗外的喧哗隔绝。今天是平安夜,学院里的人疯了一样高兴。前几天便基本装扮好的超大圣诞树,被立在操场中央,只要迹部走到落地窗前就可以看见。真是一群疯子,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圣诞老人,迹部抚着眼角下的泪痣,笑得轻蔑。看着桌上的恋爱小说,迹部第一次觉得,没有忍足的房间有些苍凉,像极了忍足的微笑。
阳光很强烈,却没有温度。忍足裹着厚厚的大衣,站在圣诞树下,却忍不住抬头看看生徒会室的窗户。迹部在里面吧,忍足不由得这样想。一旁的岳人手里拿着星星,上串下跳地往圣诞树上挂,像个猴子。忍足从岳人手里拿走了最大的那颗星星,岳人不满地抱怨着,而忍足只是熟稔地微笑着。
他说,最大的星星还是留给迹部吧。
谁轻轻哀叹了一口气,只是望着生徒会室的忍足没有听见。是岳人,看着忍足的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哀叹,连岳人自己都不知道。忍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本不知名的恋爱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是男主角死前对女主角说的。他说,亲爱的,我爱你,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太适合他们了,他,迹部,还有手冢。
“侑士,快去把迹部叫下来挂星星。真是的,每次都这么麻烦。”
缩缩脖子,忍足本想讲星星放进衣服口袋里,却发现星星太大了,于是只好拿着走到生徒会室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忍足只是轻轻一推便开了。坐在沙发上的迹部抬起头来,不经意勾起了唇角。忍足扶扶镜框,然后将星星放在迹部面前的桌上。
“和往年一样,最大的星星由你来挂。”
“你就为了这点小事来找我,啊嗯?今年由你来挂。”
“我又不是岳人,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
“哼,要是在追女孩,这种事情你就有兴趣了。”
“好吧,我来挂。”忍足又拿起了星星:“对了,今天有场音乐会,你去不去听?”
“啊嗯?音乐会?我怎么没听说。哼,一定是一些小脚色吧,本少爷没兴趣。”
“但是,他们表演的是瓦格纳的《罗恩格林》,听说水平不错。你确定不去看?”
“算了,反正本少爷也没票。”
“我正好有两张,本来是打算和姐姐一起去看的,可是她突然有约会。”
迹部抚着眼角的泪痣,眯起眼看着忍足。忍足被迹部看得有些心虚,于是抬起手扶扶镜框。有些意外的,迹部答应了。忍足以为,迹部一定会拒绝,然后跑去找手冢,可是迹部却答应了。当迹部闭上眼,不可一世地说好吧的时候,忍足笑了,有些缅甸。迹部将诗集放进球袋,然后走出生徒会室。当从忍足身边过的时候,淡淡的玫瑰香味就勾去了忍足的灵魂。
没有最高那颗星星的圣诞树,显得有些诡异。岳人蹲在圣诞树下,一边吃着薯片一边抱怨忍足的办事能力,让凤忍不住想开口劝他几句。芥川打着哈欠将背包仍在地上,然后躺下继续睡觉,伸得老长的脚,就差点绊倒日吉。
终于在岳人快要发火的时候,忍足和迹部来了,肩并着肩。最大那颗星星,还是由迹部挂的,站在高架上的迹部,一如既往地高傲。高举了手,响指一打,整个学院更加喧闹了。每个人亢奋中喊出迹部的名字,连站在青学教学楼楼顶的手冢也听见了。靠着铁网,手冢望着冰帝的操场,手里拿着不二最爱吃的苹果。
一年以前,要去德国的手冢和不二也是站在教学楼的楼顶,那个时候的手冢,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一个人,身边没有了不二。迹部望着青学的教学楼,可是距离太远,他看不清站在楼顶的手冢。
表演完之后的迹部,便在所有人的注意下离开了冰帝。岳人忍不住好奇地问忍足,而忍足只是扶扶镜框,淡淡地微笑。
“侑士,你今天也很奇怪。”
“是吗。岳人,今晚我和迹部就不来参加聚会了。”
“为什么?你和迹部在搞什么鬼?”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嘛。”
瓦格纳的音乐剧被演绎得非常好,有些出乎迹部的意料。翘起二郎腿,摸着眼角下的泪痣,迹部听得很专心。其实忍足对音乐剧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更喜欢的,是纯爱系的电影。但是迹部不喜欢,所以忍足就花了很多钱买来两张音乐剧的门票。
会场里的音乐声充斥了忍足的整双耳朵,有些吵。身旁的迹部依然旁若无人地听着,偶尔散发出的玫瑰花香飘到忍足鼻下,若即若离。于是忍足便深深吸了一口,有些贪婪地闻着,不觉得向迹部那边稍稍靠近了些。
“本少爷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迹部斜了眼,看着忍足。
忍足推推眼镜,坐正了身体:“不,只是坐得太久有些累了。”
“是你自己要来听音乐剧的,本少爷可是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来陪你。”
“工作?”
“听音乐剧的时候不要说话。”
明明就是你先说话的,忍足只能在心里说出这句话。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忍足终于如释负重般伸了伸懒腰,惹得迹部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走出音乐会室,街上很冷,呵出的气像极了大澡堂里的水汽,只是没有那么缭绕。冰冷的风,不大,却吹得迹部忍不住有些颤抖。
平安夜的街上,人很少,昏黄的灯光总是只能照亮一个角落。没有雪的圣诞节,就像没有寺院钟声的除夕夜,总让人觉得少了什么。街边的水果店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苹果,有些青涩。但忍足还是买了,然后将苹果放进迹部的手里。
他说,迹部,平安夜要吃苹果,圣诞快乐。
迹部看看手里的苹果,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忍足,那样子,就让忍足想起了迹部的那句名言。
“你就让本少爷吃这个还没成熟的苹果,啊嗯?”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扔了,我只是听岳人说平安夜要送苹果给朋友。”
“这是谁规定的,本少爷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哼,竟然拿这么青涩的苹果给本少爷。算了,拿回去给皮特。”
皮特是迹部家的狗,乳白色的毛发很长,遮住了眼睛。忍足突然觉得不难过了,也许他和迹部就只能这样,被捆绑在朋友这条绳索上。不远处的街灯,熄灭了一个,迹部和忍足从钟楼下走过,沉重得有些迟缓的钟声响起,敲了十二下。每一下都听得忍足心惊,本想伸出去捂住迹部耳朵的手,却只是抖了抖,没有伸出来。
将迹部送回到别墅的大门口,忍足已经转身,正准备离去,却被迹部叫住。几步之外的豪华街灯颤了颤,然后变得更亮,淡黄色的光,像极了天上的月色,拉长了迹部和忍足的影子。整条街除了迹部和忍足,已经没有一个人,略有些寒冷的风小心翼翼地吹着,不打扰任何人。别墅里,谁的房间放着舒伯特的《圣母颂》,就让迹部想起第一次听忍足拉的小提琴。
于是迹部说,喂,忍足,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忍足说,好的,迹部。
其实忍足是想叫小景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太理智了。迹部的房间里还是忍足熟悉的玫瑰香味,慢慢渗透着,直至占满了忍足的每个细胞。叫皮特的狗,坐在迹部脚下,忍足始终看着那个苹果,直到管家拿着小提琴走到他面前,很礼貌地叫了他的名字,忍足才终于接过小提琴。
“迹部,你想听什么?”
“啊嗯,上次你拉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卡农》?”
“就是它,拉吧。”
有些哀婉的提琴声,在这初冬的夜里响起,伴着玫瑰的香味,一直在房间萦绕,最后终于化作轻风,飘出了窗外,在整座别墅里自由穿梭。抱着盘子的女仆就站在走廊上,闭了眼聆听着。一个人的小提琴,使这首《卡农》听上去有些孤单,没有大提琴的低吟,也没有中提琴的温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