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明早起来声音小点儿吧。”她说完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边抠一边看,还是站在阳台。窗户都是半开,就有热风穿堂过去,其实是冷,不能说是凉快。
“行。”
我笑着答应她。
但这种笑容,我并不喜欢。
有人说过,人的笑分很多种。高兴的时候能笑,悲伤的时候也能笑,就算是嫉妒和憎恶的时候都可以用笑来表达。笑是最不能掩饰的表情,但相对的也是最猜不透的,……除非是眼睛先选择背叛,否则外人永远不会知道你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这是最简单,最直白的肢体语言,但却是可以隐瞒,却是可以杀人,却是可以把你内心所有不能表现出来的痛苦和不甘都转化成另外一种东西,并悄悄地流泻出来。
跟语言的魔力,可以说完全一样,也可以说完全不一样。
简单来说就是:我笑,并不都是因为高兴。
再到白天看着公寓的门口,比晚上要好很多。
白色的建筑外有两个崇洋媚外的罗马柱子,一个铁门,两个小饭馆,这就是公寓前面的所有。我从纪夏的车里下来,天气很热,一出车内就能马上感受到上升的热气。
“你来了。”房东从门口的椅子上站起来,是个女人,穿了一件绿色的大褂子和宽松的黑色马裤,这样可以遮挡她已经走样的身材。
昨晚朋友说过,房东的脾气是很好的。
“这是我的朋友。”我指着皱眉往车上搬箱子的纪夏,“他帮我运东西。”
“就这些。”房东往后看了看,然后问,“就这么多?”
“对。”我笑了笑,“可能东西多了点儿。”
“你这哪儿叫多?!前段时间有个女孩子,哎哟妈呀,光是运箱子就来回了两次,别提那些大包小包的了,看着都头痛。”
房东一边说一边笑了,接过我手里的包往公寓的铁门走去,时不时还会回头看我一眼,又眯着眼睛笑了一笑。
说实话,我觉得有点发毛。
“你先上去,还有两个箱子。”
到电梯门口,一直埋头苦干的纪夏才舍得开口说话。
我说,“谢谢。”
“……”
他听见了,但却是装成没有听见一样往外走去。我听房东笑了两声,但没有多说什么。她也许会想我和纪夏的关系,兄妹?不会,因为一点也不像;情人?我相信只要长眼睛的人就不会往这方面想。不过从纪夏一直紧绷的脸来看,到可以说成债主一类的,好像是我欠了他很大一笔钱,而他怕我跑路就得来盯着。
好在房东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她只是会笑而已。
电梯再开后就到了5楼,走廊里面跟我昨天傍晚来的时候一样,只是采光好了一些。因为有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口进来,看着比晚上温暖许多。也干净。
“这是厕所,这是浴室。”房东走上楼前拐了个弯,给我指了一下楼梯口的两个房间,“还有前面的水台有个镜子是洗漱用的,呃,不过你这个位子看不到。待会儿再来。……这每层楼东西两边都有,大概是七八间房一起用。”
“跟宿舍差不多。”
我自言自语地说。
“……不过这儿不熄灯,也没有门禁。”她回头笑着说,“方便多了吧?哈哈、”
“啊,……是,是,方便。”
“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女孩儿在外面玩高兴了就不爱回去。唉,……怎么说女孩子也不要经常在外过夜,这样不好。”
“嗯,是。”我点头附和,因为太累,也不想多费唇舌去解释。
“到了,是这儿。”
“感觉不一样。”我提了一下从肩头滑下的书包带,看着泛黄的木头门和比昨天看着宽敞很多的室内,是一个四四方方,空空荡荡的房间。
“你说不要床的,我今早就叫人把床搬出去了。”房东大概听错了我的意思,她皱眉问,“怎么,又想要那个床了?”
“不,……不是。”我笑着摇头,“我的意思是这房间比昨天看着大多了。”
“那当然,床不在了这房间就完全空了。”说着她从包了掏出一串叮当响的钥匙,“来,两把,留一把备用。……另外走廊中间的房间里有洗衣机,这些都可以用的,不过用之前记得要把包都掏空,不然会卡坏。厕所和浴室都是有人打扫,所以你不用管,但不要留贵重物品在哪儿,要丟了我可不负责。”
“好,……那边是厕所浴室,对吧?”
我指着中间的楼梯口问。
“对。”房东往后看了看,笑着说,“这儿不绕熟了可会昏的。”
“谢谢。”我把门锁上后随她下去,“我去接我朋友。”
“对了,有一点必须跟你提个醒。在这儿住的人基本都是单租一间房的,大多都是学生,……以后你要是带什么人来过夜的话得提前说声。”她表情变得严肃了一点,回头看着我像在训话一般,“不是我管得宽,主要是怕出些事儿,……要清楚不光是你一个人在这儿住,还有那么多呢,……门也要注意锁好。”
“我知道。”
我点头,刚好也有一两个人从走廊边过来,一男一女,边走边说,“有人搬进来啦?”
“对,新来的。”房东笑着打招呼,彼此都很熟络。他们的门前还有一个鞋架子,像用的很久的样子。
“好。”我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好,东西都搬完了?”女人进门前问了一句。
“没有,我朋友还在下面。”
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那是你朋友?!”
“拿着行李的?……那就是他了。”
“看他那表情,我还以为是找人干架的。”她扶着门笑了两声,眯着眼睛向楼梯说,“你还是赶紧下去看看,指不定真会出什么事儿。”
“……我去看看。”
说完,我下了楼梯往电梯走去,边走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号是纪夏。
“来了来了,我正要上电梯。”
“快点!”
他的声音明显是不耐烦的。
我吐了一口气,要来帮忙的是他,而事实他确实也帮上了忙。所以不管什么我都没有资格再说别的,尽管我确实很想大骂两句。我最初以为离开了成都以后就该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毕竟许应已经死了,……我也不愿再去想北京有海这件事。我不想让他再来打扰到我,再去浪费时间帮许应找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但可惜,在很多事情上自身的意志是不能控制好事态的发展。
“搬完了?”
我出了电梯看见站在房檐下的人。他眯着眼睛在看街道对面,或许是光线很强,他的眉头皱得很紧。
“你租的地方离你学校并不近。”
“是不近,但也不远。”我摇头,诚心与他玩起文字游戏来。
“以后上学怎么办?”
“我这学期的课不多,周三和周五有,其余时间都空着。”
“空着?”
“我搬出来就是想好好学英语。”我回头耸肩说,“你知道,在寝室那环境是学不进去的。”
说罢,我按电梯到5层。
他没有说话。是天生就不喜欢说话的那种人,除非必要的时候,除非是他心里有疑问,他才会开口。我突然很好奇他与许应的相处模式,至少许应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非常地爱讲话,很多时候能在咖啡厅或者某个地方讲一整天。他会说他的生活,他看过的戏剧,包括他的感情,很多很多,多到已经不能记清了。只有断断续续地能想起来。
只有偶尔,只有在非常偶尔的时候才能想起他说过的话,在一些发生的事情上才能记起与他相关的事。其余的,有关许应的一切就像一个又一个的片段,非常零碎,就像他说话时的那种跳跃一样。……可能需要我哪天画一张图,把这其中的事理一下才能清楚,可是我又懒,一直没有动手真正去做这一件事。
“太小了。”
我开门后,纪夏看了圈室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跟我昨天来看时心里想的一样。
“是很小。”我把行李推倒,变成了两个临时的椅子,再拿一个放平成一个桌子。我接上笔记本,试了试网线的长度。
“现在就能上网了?”
“还不行。我都忘了问是局域网还是什么。”我指了指旁边的箱子说,”坐,你不是还有事要说?”
“……”他没有坐,也没有说话,在密不透风的房里来回走了走,好几遍以后他才抬头问,“你知道许应来北京之前的事吗?”
“是他读大学之前?”我摇头,“他一字也没说过。”
许应讲的事都很情绪化,而且大多是他心里想的,很感性,也有点虚假。虽然我有时候会抱着听听看的心情,但无法否认,在他开始讲到纪夏的时候,我就变得主动了。
因为仅此一段,是他嘴里说过最让我觉得实在的话。
仿佛是真的故事,在我眼前发生,通过许应的叙述,而让我亲身经历了一般。但真的面对纪夏这个人,他还是很陌生的。直到许应自杀之前,就一直都是陌生的,虽然看似熟悉,也有一个象征的颜色,但始终都是不认识。
这种感觉陌生说不出来,熟悉又绝对不是,我时常会想,也是想不透的。
“……我在成都查过了。他确实有个妹妹。”纪夏点了烟,我拿了个东西给他接,地板弄个烟疤我没意见,就怕房东会让我赔钱。
我一边接网线一边问“那人呢?”
“死了。”
“死了?”我回头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你以为呢?……几天前?”他一边问一边笑,猛吸了一口烟,“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
“不。”他点头又摇头,想了一想,“不该说死了,应该是找不到了。”
“失踪?”
“可以这么说。而且还是在他父母离婚之前。”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他这意外之外。
许应父母离异的事我不知道,但隐约能感觉他应该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他会考虑很多事,很细腻,会给人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欲,让你觉得他总是缺少了什么,在感情上,他一直有一个空缺和渴望。他的眼神能,他说话的态度都能告诉你他缺少那样东西。他很倔强地在掩饰。
但事实上,他确实没有,也确实非常需要。
“他跟了母亲那边。”纪夏眯眼,看着天花板说,“不过他母亲在几年前也死了,是肺癌。”
“……许应都没跟我说过。”
“那当然,谁愿意把这些事挂在嘴边说。”
“不过他说过他妹妹。”我看着笔记本缓缓变亮的屏幕说,“他说他妹妹还常熬粥给他喝。”
“鬼扯。”纪夏狠狠地骂了一句,把烟掐在铁盒子里面。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
“他以前得奖的报导,……不过这是复印的。”
“他得过奖?是油画么?”
“对。他也没跟你说过?“
“没有。”
我接过几张A4大小的复印纸,转脸看了看纪夏,他坐在一旁盯过来。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他摇了摇手,“别这样看着我,……这不是我查到的,是许应的父亲给的。”
“哦。”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导,具体的字没去看,就注意上那张照片。因为是复印,所以没有颜色,不能看清许应画的是什么。不过能知道他在笑,用一张很高兴的脸在笑,一只手握着评委,一只手上拿了一个信封,该是奖金一类的。至于形象就完全看不清了,只能知道那时候他的头发没现在那么长,短短的,人也是很瘦很小的那种。
这是第一张,第二张是讲他的那幅画,我没有仔细看。
不过纪夏说,“我有照片,回去发给你。”
“好。”
我点头答应。也把第三张纸放到上面。
讲的是他妹妹,不过比起前两个报导篇幅要小很多,且没有照片。……准确来说那不是一个报导,而是寻人启事。上面很准确的写了她失踪时穿的衣服和年龄,还有许应跟他母亲的名字以及住址电话。
在我的印象中,寻人启事一般都是会附一张寸照,而且还要近照。但这个没有,尽管对女孩的描述已经非常详细,但光看这些字是不能准确想象出那人的样貌。……我看了看落款,96年,并不算远,那时候留张照片也是非常容易的事了。
“没有照片?”
“没有。"纪夏摇头,但补充一句,“他父亲有很多。……而且,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事?”
“他们双胞胎。”
我抬头看他。
我还记得许应床头的那张照片,两个小孩虽然站在一起,但完全不会让人那么想。至少我一点也不会想到双胞胎的事,首先是不像,其次还是没有那样想的意识。
若不是许应把照片放在床头,我甚至不会认为那就是他妹妹。
纪夏点了点头,很肯定地,“就是长得不一样的那种,异卵吧,好像可以这么说。”
“那许应的父亲还说了什么?”
“离婚那么多年了,他能知道多少?两兄妹又没跟着他。……就扯了一些以前的事和许应得奖的时候,……那两篇报道都是复印他的剪报,05年的事了,他该大二。”
“三年前。”我转头说。
“对,三年前。”纪夏重复了一句三年,看来并不怎么在意一样。但他抽烟的频率还是变了,变快,好像要快点抽完这根好跑开一样。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准备要走了。我送人到楼下,看他穿过停车牌和栏杆去取车,突然有些话想说,但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开口。
“这地方不怎么好。”
他回头看了看铁门和两边的饭馆,想说什么,也是没开口。
于是,双方都沉默,就当说了再见。
我笑着招手,看他把车慢慢调头,然后向北驶去。红灯换了以后,十字路口上通流的车一变多,我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再看,也还是分不清哪辆是他的。只是记得那是银色,在阳光下被照得都快发白了。
不过几日后,他来送了一些东西。
还是几张纸,不过由黑白变成的彩色。那两张我看不清的照片也变得清晰许多,虽然仍然不知道许应画的是什么,但至少我能知道它的颜色。
许应常说北京有海。
所以在我见这幅画还是黑白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去想它是蓝色的,或者灰色,紫色。因为他给我的是那样的感觉。但我想错了,那幅画其实是红色,朱红,血红,深红,玫红,各种色调都有,可也就只有红了,没有其他的辅色。把剪报拿远一点,画就变成了一片红,什么也分不出来。
我不知道是被眼睛骗了,还是被感官骗了。
由此,我产生了一种好奇。想知道他画的是什么,那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也想知道他的画为什么会得奖?
尽管是个三奖,但还是想知道原因。
以前画油画的时候,有过两张静物练习。
一张是黄色的布上几个绿色的果子,另一张是绿色的布上一个白色瓷瓶。一个暖中带冷,一个冷中带暖,都很难。至少对体量和层次都是弱点的我来说,冷暖色彩的掌握就相对重要,甚至能决定成败。因为我只能在这一点上出彩。
老师是这么说,他一直都觉得我有自我捆绑的意识,但我不承认。他说我始终不能放开自己。虽然已经比别人放得开了,但还可以放得更开。……他看我的画会有失望的感觉,他说,他没想到我会令他失望。
于是,过了半个月我也放弃了油画。
就像一个妄想飞过海峡的鸟,在刚起步几米之后又飞回了峭壁。因它看到了翅膀之下的海又深又凉,并且没有底也无边无际。于是它择良木而栖息,一个懦弱的选择却比很多执着的疯子聪明。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背水一战的狠心。”
我常用这句话来安慰在我面前抱怨的人,也每一次顺带安慰着自己。因为没人安慰我,因为我没有把这层渴望说给任何一个人听。
就像许应说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梦是什么。
六月中旬,我去机场接一个两年没见的朋友。
他从北京转机去英国,成都人,因为签证上的问题所以要延误几天。他问我可不可以收留。……其实问我是多余的,因为事实已经这样了,我不收留就是我没心没肺,不是个人。
“房间勉强还算大。”他坐在我用行李箱搭建好的临时书桌前面,看着死活拖不动的网络,“就是最关键的不怎么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