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2-3
接连几日,宁若都没有出门,天天关在小黑屋里对着药钵捣鼓来捣鼓去。
慕锦也不抱怨,时而在他身边转悠,时而拿一本书翻翻,时而和他闲聊两句。
慕锦问:“你在摆弄什么?满头大汗的。”
宁若答的简短:“很重要的东西。”
“歇一歇吧,有必要日夜搞夜也搞么?”
宁若不耐烦道:“有必要!”
这样的对话每日重复两三次,当宁若终于如释重负的抛下药钵的时候,慕锦神色黯然的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宁若脸色一变:“这么快?才五天而已……”
慕锦苦笑:“在这里五天,还有来回路程,加起来半月有余,能出的来已经是不得了的了,哪里来的挑三拣四的余地?”
宁若强辩道:“你不是什么少主么?怎么他们都不听你的?”
慕锦垂下眼帘,只摸摸宁若的头发,笑而不答。
气氛一下子沉默,像是提前陷入了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慕锦清清嗓子,装出一副责怪的口气:“看你,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整天的对着药罐子,把我抛在一边,自然会觉得时间过的快了。”
他弯下腰,看见宁若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便凑近宁若的耳朵,恶作剧般的吹了口气:“下次可千万别这样。”
宁若手起掌落,对着慕锦劈去,虎虎生风,慕锦伸出两指夹住他的手腕:“你这点微末功夫还碰不着我。”
宁若叫嚣:“那明年你再来试试看!”
慕锦笑盈盈道:“好,明年再战,若你能碰到我一分一毫,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若还是不能……”
宁若打断他:“绝没有不能的道理!”
慕锦点头:“那好,那先不定。我可以用一年的时间来想想,如果不能,让你做什么。”
一夜星光淡,一夜人无眠。
第二天一早,霍神医和宁若一起送别慕锦。
慕锦向霍神医行礼:“这几日叨扰了,前辈保重。”
霍神医微微颔首:“慕少侠你也保重。”
宁若不满道:“师傅,你以前都对他直呼其名,怎么现在又成了少侠了?听着别扭。”
霍神医哼一声:“他现在是光华教的少主,我喊一声慕少侠又有什么不对?”
慕锦摆手:“霍前辈,在您面前我只是个小辈,少侠少侠的,听着生疏。”
霍神医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叫小慕可好?”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心就像被收紧的丝线切割一般的一痛。
曾几何时,也这般日日夜夜的唤过那个人,小慕、小慕……
再看看面前的慕锦,容颜和他愈发的相像了。
以这样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是上天的安排还是你至死不渝的祈愿?
是怕我忘记你么?
是怕我忘记你曾经爱过我,还是怕我忘记你至死都怨恨我?
小慕,我怎会忘记?
爱有何用?恨又有何用?
神思恍惚间,面前的两个孩子已经在依依不舍的告别。
宁若在兜里掏啊掏,磨磨蹭蹭的掏出一个小香囊,飞快的塞进慕锦的手中,而后若无其事一般的扭着脑袋望着天边的大雁。
慕锦翻来覆去的看:“这是什么?”
宁若奚落道:“没见识,香囊啊。”
慕锦把香囊放在鼻翼边上仔细的闻了又闻,皱眉道:“没味道啊。”
宁若鄙夷的说:“果真没见识,这里面装的可是‘芳菲暮’的茎叶研磨而成的香料!不是和你说过么,这种香料气味经久不衰,但只是暗香,哪有像你这般拼命闻就能闻出来的?”
慕锦恍然大悟:“给你这么一说,我好像闻出那么一点味道来了。”
宁若仿佛正等着他这句话,得意洋洋道:“我还忘记讲了,‘芳菲暮’必须要等佩戴过七日以上,才能散发出香味。”
慕锦哭笑不得。
宁若沉浸在终于成功的耍了他的愉悦中,慕锦挥挥手,正式启程,刚走一步,又回头,望着宁若问道:“那几日你天天忙着弄的,就是这个香料么?”
宁若定定的看他,呼吸了几次才说:“是。”
慕锦微微一笑,小心的将香囊收到胸前:“我会时时刻刻的佩戴的。”
然后向前迈步,再不回头。
宁若注视他越行越远,背影渐渐成了隐没于荒烟蔓草间的一个小点,再至完全看不见了。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愈来愈热,强笑道:“师傅,咱们回去。”
霍神医站着没动,只问他:“‘芳菲暮’开花了么?”
宁若点点头:“去年就开了,今年刚刚谢了。”
霍神医哦了一声,又如寻常样子带着宁若走进屋子,还不忘玩笑道:“我从没教过你研制香料,你从哪里偷学来的?”
宁若不满:“什么偷学,明明就是照着师傅你床头的那本书上说的法子做的。”
霍神医摸摸自己的胡子,干笑一声。
那本书对于自己来说,再也不会有用了,倒给这小子讨了巧去。
人生啊,弹指芳菲暮,恰如三月花。
夜里,宁若偷偷的从自己房间的床下抱出一个玻璃罐子,小心翼翼的把瓶盖打开,迅速的插进一只手指。
瓶中半透明的十几只小虫扇着翅立时聚拢过来,附着在他的手指尖上,宁若只觉得被虫子啮咬,稍稍的有点痛,再看那小虫已经变成明亮的朱红色,就像山间的杜鹃花。
宁若待小虫吸够了血,再把手指抽出来,指尖上的伤口几乎不可见,他把眼睛凑到瓶边,屏住气息小心的数。
一、二、三……十三、十四。
来来回回数了几遍都是十四只,宁若懊恼道:“昨天还是十五只,怎么今天就少了一只!”他把这玻璃罐越发小心的收藏好,自言自语道,“这么宝贝的‘三月花’,可不能再丢了。”
3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三百多日,每日都如三个月的话,那是多少个月了?
总之,是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罢。
吴大侠来拿最后一颗药丸的时候摸着宁若的脑袋对霍神医笑道:“他是练武功的好苗子,不如你割爱让给我罢。我一定把他培养成江湖上前十位的高手。”
霍神医一把将宁若拽到身边:“你可少打我徒儿的主意!”他嗤笑到,“你只能让他成为前十的高手,我却能让他成为独一无二的天下第一神医,你能么?”
吴大侠摆着手往屋外退:“不能不能,我哪里敢抢你的徒弟,你好不容易收了这么一个独苗,要是给我抢走了,以后我们重伤的时候只能对着你这张臭脸,可不难受死了?”他又向宁若眯起眼睛笑道,“没想到你小子对学武功也这么热衷,我教你竟比教自己的徒弟还尽心尽力,心法和技巧都已经说明白了,余下的就靠练习了。”
宁若愁道:“可是吴大侠你总共也没指导我几日,要是又有什么不懂得变通的地方,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那可怎么办是好?”
吴大侠指着霍神医道:“不是还有这位高手在么——”话说了一大半,自觉失言,赶紧住了嘴。
宁若惊讶的张大嘴:“可是师傅不会武功啊。”
吴大侠脸色青红不定,再不言语。霍神医淡淡道:“我虽不会武功,但是纸上谈兵的能耐还是有的。”
吴大侠向霍神医拱拱手,匆匆离去了。
霍神医伸了个懒腰:“宁若,别一门心思研究功夫,空余的时间要多在药理上费心。”
宁若拍拍胸脯:“师傅放心,这个我一日也没落下。”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怎么样师傅,我来替你把一把脉?”
霍神医把手腕缩回去,抖着胡子笑骂:“就你这小兔崽子还想给我把脉?再炼十年吧!”
宁若撇嘴:“我才不稀罕!”
霍神医抄起一本书就往他头上砸去,宁若食指中指轻巧一夹,嘻嘻笑道:“师傅你看,这武功还是有用的~”
晚上回屋,照例用手指上的血喂了“三月花”,一年时间,那小虫竟分毫没有长大,只是色泽愈发的红艳了。
宁若捧着瓶子呆呆的出神,突然想起砰砰的撞击声,定睛一看,小虫们在玻璃瓶中躁动着,扇着翅膀想要冲出瓶外。
宁若的心跟着狂跳起来,他立即站起身来,又坐下去,如此反复了几次,还是先将玻璃瓶藏在床下,将手指上些微血迹擦净了,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站到屋外去。
月朗星稀,天气清冷。
空气让鼻腔略有些酸痛,一把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点责怪:“怎么不多穿点?”
那口气,好像他出了门没几天,刚刚回来。
宁若不答话,直接一掌向着来人的面门上招呼过去。
那人急忙后闪,脚尖点地,堪堪躲过,轻笑道:“又怨我来的迟了么?我可是日赶夜赶,几天没有合过眼了。”
宁若只觉得心口一暖,手上力道也软下来,那人眨眨眼,故技重施,伸出两根来夹宁若的手腕,宁若一讪,手臂下沉,避开他的手指,又向前一探,指尖戳在他胸口上,那人顺势拉住他的五指,紧紧按在心口。
他的心脏跳动的强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震动着掌心,宁若一时呆住了,愣愣的没了反应,那人揽着他的肩头把他拉进怀里,牢牢的圈住,低着头贴着他的耳朵低喃:“我很想你。”
光是这句话,就让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
好奇怪的感觉。
那么温暖,一点也不想挣脱开来,甚至期望可以这样的相拥一直到天明。
宁若恍惚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慕锦!我碰到你了!”
他眉开眼笑,得意的摇着手指。慕锦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松开他,无奈道:“好好,有进步有进步。”像是哄着一个小孩子。
“你有什么要求,说吧。”慕锦认栽。
宁若思索半天,神秘兮兮的说:“那我得好好想想了。”他扯着慕锦的衣袖,“几天没合眼?真的么?那要不要吃点东西赶紧睡下?”
慕锦揉揉他的脸颊:“有你这句话我就一点也不困了。”
宁若脸一红,不满道:“你怎么一年不见变得油嘴滑舌了?”
慕锦鞠躬道歉:“是我不好,不开玩笑了,现在我困的你用手指一戳我就能倒下。”
宁若默默的给他放好热的洗澡水,隔着房间里的木屏风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听着屏风那边哗哗的水声笑道:“慕少爷,还要小的替你拿衣服么?要不要小的伺候您沐浴更衣啊?”
慕锦严肃道:“如此甚好。”
宁若站起身来,笑盈盈闯进去:“我真的进来了!”
脸一对上慕锦,没料到他全身赤裸,没着一丝一缕,身上还没擦拭干净,水珠顺着发丝一滴一滴的滚落在肩膀上。
一不小心,就什么都瞟到了。
这家伙,真的已经不再是那个躺在泥巴堆里的小鬼了啊。
宁若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头脸上,慌慌张张的转过身子。
慕锦哈哈大笑,宁若又羞又怒。
慕锦站在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脸红的像个熟透的番茄,有什么好羞的?我有的什么是你没有的?”
“我可没有你这不知廉耻的心!”
慕锦逗他:“我怎么不知廉耻了,明明是你偷看我洗澡,自己冲进来的。”
宁若翻了个白眼,一脚踩过去,慕锦赤足立在地上,向后一退,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宁若甩手道:“罢了罢了,饶过你了,再这样踩来踩去又白洗了。”慕锦看着他那大度的模样哭笑不得,作揖道:“那还得谢谢你的大人大量。”
转眼间,他已经换上了淡青色的长袍。
这似乎是他最爱的颜色,总能衬出几分超凡脱俗的模样来。
慕锦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套雪白的衣服递给宁若:“这是我估着你的身量让人给你做的,我想你穿着一定好看。原先还怕做小了或是大了,现在看来,却正合适。”
宁若接在手上,撅嘴道:“这种颜色中看不中用,我日日要在山上跑的,一天就脏了,还要洗,烦不烦?”
慕锦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点头道:“这倒是,是我没有想周全。”他话锋一转,狡黠一笑,“应当找个高明的裁缝,挑一匹泥巴色的布,才真的衬了你。”
宁若冷笑两声:“你从今天开始都不要吃饭喝水,不弄的你上吐下泻我不姓‘宁’!”
慕锦赶紧软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一句话没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宁若关切道:“不要逞口舌之快了,赶紧休息吧。”推着慕锦的腰就往外走。
慕锦帮他拿着那件白衣,一路上软磨硬缠:“这件衣服都做了你就穿给我看看吧。”宁若给他说的不耐烦,把房门狠狠带上,眼一闭心一横:“拿来!”
慕锦脱鞋上床,笑眯眯的斜躺着等他更衣完毕,只听见宁若在屋角局促道:“还是……换下吧……”慕锦跳下床,拽着他的手把他从角落里拖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不住称赞道:“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穿着真好看!”
宁若第一次穿这样轻飘飘软绵绵的衣服,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听他这样夸奖,心里甜丝丝的却又拼命板着脸装作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扯着衣襟道:“一点也不舒服,我要换下来!”
慕锦钳着他的手腕,左顾右盼了一阵:“你房间还是连个镜子也没有。”他沉吟片刻,笑道,“这样吧,你把我的眼睛当做镜子好了。”他把双眼瞪得滚圆,直直注视着宁若,宁若刚想笑,却又不由得在他的眼眸中寻找自己。
或许,穿这样的白衣,真的很适合自己呢?
第二天清晨,宁若先醒了,慕锦睡得正沉,看来真是连日奔波劳累了。
宁若睁着眼睛望着屋顶,枕边是那件雪白的衣服,衣角轻轻的擦着脸颊,有一点点痒。
他闻到淡淡的香味,让人不由自主心情愉悦舒畅。
正是“芳菲暮”。
宁若微微一笑,轻悄悄的下床。
洗漱完毕,做好早饭,准备了三副碗筷,霍神医眼尖瞧见了,嘿嘿一乐:“他来了?”
宁若嘴角藏不住笑。
霍神医摸了摸胡子,瞅着宁若傻乎乎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羡慕和怀念。
羡慕这样单纯而又美好的年代,怀念着自己也曾有过的这般永不回归的年华。
曾也有这么一个人,会让自己不由自主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小小的片段,也许只是他的一个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能乐呵呵的笑出声来。
依旧是五日。
这次宁若没有埋头干自己的事,时间却还是唰唰的过着,来不及挽留。
本该一大早就起身,慕锦留到了傍晚。
霍神医在饭桌上问:“小慕,今夜动身?”
慕锦笑道:“明早。”
霍神医沉默片刻,问道:“可否把那‘芳菲暮’做成的香囊给我看看?”慕锦依言,小心翼翼的从胸口处掏出那个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香囊送到霍神医的手心里。
霍神医把它放在鼻翼下,静静的闭上眼睛闻了闻,又双手送还给慕锦,淡淡的说:“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并排平躺在床上的时候,慕锦笑道:“你的愿望想好了么?”
宁若撇嘴:“那么心急做什么?不还有明天早上么?”
慕锦目光切切的看着他。
宁若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酸,却又不敢眨。他歪过头,清晰的说:“你都十六岁了,总不会像以前那样任由人摆布了吧。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任由光华教作恶。”
听着那些来求医的名门正派人士一口一个魔教,三句不离妖孽,宁若总不是滋味。
却也明白这个要求对于慕锦来说实在太勉强了。
慕锦握住宁若在被窝下的手:“我答应你。”
夜里,宁若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不记得了,只恍惚觉得有个温温软软的事物蜻蜓点水一般的停留在自己的唇上。
好像被氤氲温暖的眼眸注视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身边的人早已走了多时,悄无声息的。
宁若默默的下床,把深藏的玻璃瓶拿出来,小虫们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向着门口的那块地方留下斑斑点点的红色。
是猛烈撞击后翅膀上掉下的磷粉吧。
“三月花”一定很想追随着“芳菲暮”的香味而去……
他穿起床头的那件雪白的新衣,布料柔软的像是被一只缠绵的手臂拥抱了。
他忽然很想照照看,是否自己穿起来真的合适,只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幽黑深邃的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