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林从床头柜里抽出一本相册,摊开在腿上。打开的那一页只有一张照片,那是大学的毕业照,一堆人在镜头前比着乱七八糟的手势挤眉弄眼。肖林微微一笑,指尖滑过某个花花公子的脸。
“恭喜。”他低声说,“恭喜你终于定下来了。”
第十一章 起风雷
“恭喜盟主。”
或真或假的祝贺糅成连绵的潮,一叠一叠淹过来。
镜竹坐在席首,麻木地笑饮下辛辣酒水。
白日险象环生的擂台似乎已经模糊成很久远的事,倒是和凌霄相处的三个月点点滴滴都还那么清楚——说是三月,其实也不然。毕竟凌霄这次来胤州为的是帮他司徒镜竹安然登上盟主宝座,所以在抢了镜竹晚饭的第二天他就悄悄出门打探。玄教的行事镜竹不便问,只能乖乖按着父亲的指示天天在家勤练对战。三个月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不一定有半月。
等到七月终至,胤州城里大大小小客栈饭庄甚至城门口的凉茶摊天天扎堆坐着些江湖客,虎视眈眈瞪着擂台方向。胤州临水却还是耐不住天干物燥,一有点火星子,就能把所有大侠给点着了。各家客栈饭庄的老板纷纷花钱雇了练家子以防万一,却还是防不住那些武林人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砸东西的砸东西拆店的拆店。城门口的凉茶摊雇不起人,直苦的老王头那么大年纪一有风吹草动就抱头钻桌底下,反应比那练家子都快。躲好了,老王头也不闲着,耳朵里听着动静,心里就不停盘算那些碗碟桌凳又被砸了多少——当然,为显示自己的正义气度,那些侠客砸完摊子往往随手一锭银锭子飞出来,道一句“老人家,已经没事了”,然后才潇洒出摊继续高来高去。这种情况下,老王头多少还是能赚着些银子的,只不过他得先辛苦把那银锭子从地里头或者桌板里想办法抠出来。
有时候实在抠不出来,老王头就会很沮丧,一沮丧就又想起当年来:“现在的人哪,怎么就这么不爱惜东西呢?想当年那司徒老爷子,武林盟主呵,多有礼的人!功夫那么俊……唉,就是去的太早,可惜了啊……”
有路过的年轻武林人听见,鼻子一哼,眼睛一斜,怀中宝刀紧一紧:“我倒要见识见识那司徒家究竟有多厉害!”
于是擂台正式开始那天,这年轻人报了名上了台,自报完家门,唰啦啦抽出精铁长刀就往镜竹身上招呼。镜竹谨记父亲的教诲——“前面的速战速决,难对付的都在后面”——瞅准空,一脚踢点在他胸口。
于是台下看热闹的胤州百姓抬头,低头。
“砰!”
“承让。”镜竹一抱拳,摔得头昏眼花的带刀客灰头土脸拨开人群,在百姓眼中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萧瑟背影。
铜锣“咣”一声:“下一个——”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擂台上,直到被频繁飞下台的年轻侠客们磨去了新鲜感。
“瓜子花生糖豆——”小贩挎着篮子,泥鳅似的在人群里钻。
镜竹抽空看了眼,趁着下一个人还没上台,抬手唤来自家的小厮:“去买袋瓜子给树上那位公子。”
小厮得令,麻利地买好东西凑到榆树下:“公子,我家少爷给您的。”
树上的凌霄哭笑不得,心里念叨着“你是巴不得让人家发现我这个魔教教主在这儿吧”,嘴里却吩咐:“丢上来吧。”
凌霄在树上已经坐了好一会儿。树是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把凌霄挡了个严实。
“亏得他居然看见了。”凌霄磕着瓜子,乐呵呵继续欣赏擂台上的比赛。
这棵榆树离擂台算不得近,但凌霄眼力好,也不觉得远;至于擂台边上的席位,凌霄是不能坐的——虽然不认为自己会被认出来,但麻烦还是少惹一样算一样。
近两个月胤州附近几个城镇的教众已经都被凌霄调过来,虽然不能明目张胆排查唐韵所透露的隐患,但也暗里拦下不少试图用些下三滥手段的名门正派武林新秀。
“不知道韵儿几时才到……”他叹了口气,随手弹飞瓜子壳。
凌霄早听唐韵说过要代表毒门来胤州:唐韵提出的婚事凌霄尚未答复,毒门在处事上便没有明显偏颇。虽无意在争夺武林盟主的擂台上一显身手,但新盟主继任这么大的事,毒门自然少不得来恭贺一番。可眼见着日头高了热了,擂台上的挑战者也不是一脚就能踢下台的料了,唐韵和毒门却还没有现身,凌霄虽然不说,心里却有些担心了。
“该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他正想着,突然擂台下叫好声雷动。凌霄诧异地看过去,却是镜竹终于亮出兵器:一杆盘龙长枪。枪身游龙纤毫毕现,龙爪虚握,龙口含缨,簇着尖利枪头,寒光四射。
席间有经历过上届擂台的,拈着胡须感慨:“当年就是这柄盘龙枪,一时多少风流!可惜司徒空那家伙当了盟主就不再动枪——这一晃都二十年喽!”
台上司徒镜竹倚枪而立,烈日下英气冲天。他浅笑,抬手相邀:“请。”
于是风云突起,银光胜雪。
凌霄远远在树上看着,手里的纸袋不觉歪倒,“哗哗”撒下去大半瓜子。他被那声音一惊,赶忙扶正纸袋,眼睛却不曾从镜竹身上移开分毫。
也就是因为这不曾移开分毫,他眼角瞄到一道银光,直扑台上专心对敌的镜竹。
凌霄心头一紧,正要出声示警,那银光已经逼到镜竹近身。
镜竹正和对手斗得兴起,突然耳边传来细微破空之声,他本能地足下用力向后跃去,而本和他刀枪对峙的对手却收势不及,往前冲了半个身子。
“噗!”
细小的银光隐入那人身体。
台上一时无人再动。镜竹凝眉看他,对手也奇怪地摸摸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的腰侧。
台下人群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再打,起哄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
镜竹迟疑地问对手:“没事吧?”
那人困惑地点点头:“好像没什么——继续吧。”
于是武斗再起,方才的意外仿佛从未发生。
但凌霄却不会以为什么也没发生。他屏息立于树上,静等了一会儿,又有银光闪动。那光去势奇快,目标仍是司徒镜竹。凌霄此次已有准备,看到银光出现便急射出手中备好的瓜子。以寒心决内力射出的瓜子飞赶上银光,拦腰撞住,将其远远弹开,自己也从空中掉落。
“哎呦!谁乱丢瓜子!”有人惊叫,那叫声却很快淹没在观赛人群的欢呼中。
凌霄看了眼再度取胜的司徒镜竹,转身跃下榆树,绕过人群,在一户人家的门板上找到被打落的暗器:一枚寸长的银针。
他回首看向银针射出的方向,却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已经跑了么?”他略一思量,留下玄教的联络暗号,回到暂住的客栈。
回客房不久,门上就响起规律的敲门声。凌霄开了门让那人进来。
来人抱拳跪下:“唐姑娘和毒门的人已经进了司徒府。”
“哦?”凌霄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那人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据属下看,唐姑娘似乎身体有恙……”
“怎么说?”
“属下原本在司徒府外打探消息,毒门马车到时,出面的是毒门总管唐言,唐姑娘并未下车——七月胤州是最热的时候,那马车却挂着厚重帘布,实在是有些蹊跷。”
“知道了,你下去吧。对了,”凌霄一扬手,把那枚银针丢给他,“去查查这东西的来历。”
“遵命。”
等那人离开,凌霄皱了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看来,少不得又得去当次梁上君子了。”
夜幕落下时,武林盟主的头衔已经落到镜竹头上。他被贺喜的人灌得几乎站不住,好容易才找到空隙尿遁。
“傻子才回去呢。”他在心里乱糟糟地想,脚下深深浅浅踩在回卧房的路上。
“少爷。”路上遇到的小厮恭敬地给他让开路。
镜竹模模糊糊应了声。
那小厮立在他身边,说:“您让小的留意的毒门今天已经来了。”
“哦?住……住哪儿了?”镜竹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少爷您慢点。”小厮赶忙扶住他,“毒门的唐韵姑娘被安排在东园了。”
“恩……你下去吧,我自己能行。”
小厮乖乖退下。镜竹眨眨眼,继续摇摇晃晃地走。
夜渐渐深,等前厅的酒宴散的差不多,凌霄才换了一身夜行衣摸去司徒府。唐韵住在哪儿,下面的人已经告诉他,凌霄毫不费力地找到东园。可一进园门,他就发现有什么不对。
毒门的守卫不见了。
“唐韵!”凌霄心里一惊,也不顾会不会引来司徒府的人,径自冲进唐韵该在的主卧。
推开门的一刹那,凌霄只觉得浑身冰凉:唐韵倒在地上,鹅黄的纱裙染满鲜红。
凌霄抱住她:她的身体已经不见暖意,胸口处的致命伤伤口狰狞外翻,鲜血从那可怖的血洞中缓缓溢出;而那双曾经羞涩看他的美丽眼睛却死死瞪着,眼中满是恨意。
“叮当。”
有什么金属物滚在地上。
凌霄缓缓回头。
他先是看见一杆染血的长枪,枪上游龙栩栩如生;然后他看见一双鞋,鞋上是厚重的血色。
“小霄……”那双鞋的主人含糊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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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儿?”
朱靖很意外地问肖林。
肖林耸耸肩,顺手抢了朱靖看中的烤翅:“林媛请我来的啊。”
朱靖一皱眉:“你跟她……”
“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肖林笑笑,那笑容端正的和平常并没有不同。
可看在朱靖眼里却别扭的要命:“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肖林转过脸,在一堆烤肉里挑挑拣拣。
“看着怪怪的。”
肖林翻了个白眼,端着盘子走人,留下朱大少继续深陷在美女包围中。
不远处林媛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说话,看见他,立刻挥着胳膊招呼:“肖林,这边这边!”
肖林应声过去,还没到她跟前就看见她满脸的兴奋。
“怎么觉得没好事啊……”他嘟囔了一声,脸上换上温和的笑,“林媛。”
林大小姐两三步蹦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往那高个男人跟前凑:“来认识认识——这个是我表哥,林逸轩,海龟一只。”
高个男人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你好,肖林。”
肖林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里堆满烤肉鸡翅的盘子,再看看被林小姐拽着不放的左臂,有点尴尬:“那个……抱歉。”
林逸轩理解地收回手,俊朗的脸上一派儒雅:“没关系。说起来还是我和小媛妨碍你用餐了。”
“哎呀,你们这么客气干什么。那,表哥,你帮我好好招呼肖林,我要去找Lily她们了!”丢下这句话,林大小姐就奸笑着跑远了。
肖林大概猜得出她在笑什么,原本就尴尬的表情越发拘束起来。
“呵……”林逸轩笑着看她跑远,“小媛对你很有好感啊。”
“林先生说笑了。”
“叫我逸轩吧,林先生太生疏了。”
肖林眨眨眼,没说话。
林逸轩侧过头,温润的眼神对上肖林:“肖林,我们以前见过的。”
“啊?”
“是小时候的事了——就是你跟朱靖打起来的那次,好像是在朱靖的生日宴上吧?”
肖林干笑:“抱歉,我还是没什么印象……小时候每年都跟他打这么一场,实在是不记得了。”
林逸轩好笑地看他。肖林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半天,他却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看着肖林。
“那个……你不去弄点吃的么?我是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呃,不介意吧?”肖林匆匆问完,既不等对方回答,也不管自己的形象问题,就这么端着盘子站在林大帅哥身边低头解决小山状的烤肉——不是他不礼貌,只是肖林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避开那从侧上方射来的暧昧眼光。
林逸轩的眼神在暗示些什么,而肖林不打算明白。
他闷头猛吃,大有不吃空盘子不抬头的架势。烤肉很油,肖林偏好清淡的肠胃没等他吃到二分之一就有罢工趋势。他痛苦地揉揉胃部,一块肉在嘴里口香糖似的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
一旁的林逸轩看的心惊胆战,最后只好无奈地叹口气,举手投降:“不想吃就别吃了——我可不想当恶人啊!”
等到他这句话,肖林也松了气,抬头望天,力争眼里看不到肉:“是林媛跟你说什么吧?”
“算是吧。”林逸轩笑笑,“你别怪小媛多事,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肖林摇摇头:“我不会,林媛……很好。”
“是啊,小媛一直都是个好姑娘。”说完这句,林逸轩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说起来,朱靖已经盯着我们看很久了。”
肖林一愣,把视线调回水平:朱靖那小子果然表情奇怪地在朝他们看,而他身边的美女已经开始撅着嘴撒娇了。
郎才女貌的画面看的肖林胸口有点闷,他动动左手,想要摸上心口,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起来。手指落回原处时碰到什么东西,硬硬的在裤子口袋里。肖林奇怪地把它掏出来。
“玉兔?”林逸轩也好奇地凑过来看,“怎么碎了?”
“不清楚。”肖林随口答着,努力回忆了好一会儿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它放进口袋里的。
“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林逸轩提议,“我有个朋友做这方面生意,或许能帮你把它修补起来。”
肖林拒绝的有些犹豫:“还是不麻烦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不麻烦。”林逸轩笑着从他手中拿走碎成两半的玉兔,“而且我也不是免费提供帮助的。”
“啊?”
“刚开始答应小媛‘从花花公子手中拯救纯情美少年’的时候,我没想到那个‘美少年’会是你。虽然当初见面的事你不记得了,不过……”林逸轩轻笑着低下头,几乎和肖林平视,“如果不想再继续为那个花花公子伤心,我希望你能第一个考虑我。”
他话里的意思肖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当林逸轩低头出说那些话时,肖林正在琢磨一个比较无聊的问题:靠的这么近,别人会不会以为我们在接吻啊?
无聊归无聊,事实证明,有人确实以为他们在接吻了。
“林逸轩!你在干什么!”
咆哮炸响的瞬间,林逸轩被一只手用力掀了开去。
肖林茫然地看着变身喷火龙的朱靖,突然有种身处外太空的错觉。
被朱靖怒目而视的林逸轩什么也不解释,只向肖林挥挥握着玉兔的手,留下一句“定金我先收下了”,然后就迅速地消失在朱靖的攻击范围内。
失去了原定进攻目标,朱靖恶狠狠扳住肖林的肩:“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肖林还在外太空徘徊,回答的恍恍惚惚:“没什么啊……”
“没什么?”对这个答案朱靖明显不相信,“你知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人啊?他是个同性恋!”
肖林浑身一震,瞬间从外太空跌落到地表,所有感官仿佛都失去了作用,只有尖利的疼痛在疯狂撕扯神经。他突然站不稳——即使被朱靖用力扶着肩膀也站不稳——耳朵里有声音在叫嚣,那音量大的让他一阵阵眼晕。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让肖林狠狠打开朱靖的手,然后异常冷静地对他陈述:“我也是。”
“什么……”朱靖愣住了。
肖林稳住身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我说,我也是同性恋。”
第十二章 解连环
“你怎么在这儿?”镜竹又问了一遍,迷糊地揉着眼睛。
凌霄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喝醉了?”
镜竹摸摸脑袋,笑得有点傻:“你看出来啦——我爹说今天的酒都不能推……”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凌霄打断他。
镜竹愣了愣,口齿不清地解释:“我看到一个黑影朝东园来——东园?”他迷惑地皱起眉,“东园……东园是毒门的人在住——你是来见唐韵的?”
看到他的反应,凌霄心里一凉,默默让开身,将身后唐韵的尸首暴露在镜竹眼前:“唐韵死了。”
“什么?!”醉酒的人被吓住,酒似乎也醒了。司徒镜竹探手按在唐韵颈间,那里果然已经毫无动静:“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
凌霄不答,偏头去看那杆银枪。
镜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待看清地上事物,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盘龙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