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说完侧过头时,只见梅知嘲讽地睨视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却什么也没有说。
下朝后,我等在宫门口,想在路上截住他,问问究竟为何是那样的表情。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推开我走了。
我在宫门口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快要午时,才悻悻回了府。
梅知和我做对,我可以理解为若是我们二人联手,势力必引起帝王揣测。
梅知不和我说话,我可以看成是顾忌到各自立场,担心隔日即有左右二相私会密谋的风言风语传出。
可是,他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这样也好,至少说明他还肯特意无视我,而不是彻底当我是路人甲乙丙丁。
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门在外面轻磕一下,有人进来了。我恍然回神,连忙坐正,伸手拉起画的卷轴,小心卷了起来。
来人是我那整日见不着踪影的夫人。她这一次,并不若往日那般冷漠,看上去强势了些,想是有难事求于我却又拉不下脸面来。还未待我开口请她落座,她一旋身,大大方方在书架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抬头瞅我一眼,直言道:“我有了,所以决定生下来。”
我愣愣,不解道:“什么?”
她冷冷瞥我一眼:“自然是有了孩子,不然还能是什么?”
她这一句话,着实把我打蒙了。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是她的,可唯独孩子……我摇摇头,果断地拒绝了:“这一次不行。不能要。”
这绿帽子戴的实在有些大,夫妻不合,是因为感情的事情并非儿戏。我们各有各的立场,我欠她的我尽力补偿,可并不代表我会纵容她到连别人的儿子也要一并养了。
她冷笑,轻轻转着手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为什么不能要?反正你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子嗣了不是么?”
我再次愣愣:“……何故如此一说?”
她抚上肚子,眉目一转,道:“你对叶丞相的那点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
脑子嗡的一声,我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冷静下来,耐心告诉她:“你若是厌恶我,可以随意诋毁。可右相并不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你也知道我们素来不合。传到府外去,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闻言,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你果真是懦夫,只知道对着画思人,却连让对方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顿时一黑。她确实是有了把握,而且真是摸到了我的软肋。不过,没有向她解释的必要。
我揉揉额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飞琼……你容我考虑考虑。”
她挑挑眉毛站起身:“不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临出门前,她扭回头,笑意盈盈地问我:“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心思的么?”
我默默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收回笑容,像是回忆般开口:“你我大婚之日,你喝得如同烂泥,沉睡之中口口声声唤的,便是叶丞相的名讳。梅知梅知?你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居然是叶丞相。你真以为,他那样的人物,是你所能玷污的?”
说完,一甩头,径直走了。
临走都不忘损我。我闭闭眼叹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好,从一开始她便知道,我也不算隐瞒于她。
只是,孩子孩子……她真的要逼我到如此境地才甘心么?
连续失眠几日,心神俱疲,我低估了我那夫人的狠心。她并没有给我时间,迅速将她有了身孕的事情散播开来。没几日,在御书房议事时,圣上也笑问了关于孩子姓名的事情,有意要御赐一个。我诚惶诚恐地应了下来,百官道贺的声音萦绕耳畔,站在空旷的宫道上,蓦然觉得心里越发的凉。
不知该回哪儿去,我随意找了家酒楼坐下,却碍于身份无法放开手脚的大喝一番。端着杯子细细品酌,愁雾渐渐笼上心头。
傍晚夕阳如浴,缓淡而下,青石道上铺了一层细细的金。
从二楼往下看去,一辆精致的蓝缎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掌柜的已经满脸堆笑地出迎,我托着腮,看车夫掀起帘子,让车内人走下来。
蓝衣如天,白云洗碧,那人脸上的笑容温宁中透着娇宠,目光清澈温馨,含着说不出的暖意。
我完全呆住。只觉那人的笑面,恍如自己求而不得的瑰宝,直直撞进心里。
十年了,都不曾见他这么笑过。如今见了,却是我偷偷摸摸看来的。
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
我僵直着,看着梅知先行下了车,小心翼翼扶着一个眉目细致的女子进了楼里。女子衣着华丽,看上去贵气大方,与梅知站在一起,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尤其梅知脸上纵容偏宠的笑意,我绝对不会看错。
眼眶微微泛酸,心口近乎闷闷的疼痛。
终于,他有了所爱的人么?
直到小二的惊呼声传来,我才回过神来。拳头握得太紧,手中的酒杯早已捏碎,青瓷碎片深深刺入掌心,我却浑然不觉疼痛。
鲜血,顺着手腕而下,染红了袖口。
没有我,他一样活得很好。或许,更好。再也不能自我陶醉了。
伪结局
手受了伤,看店小二那惊恐的模样,酒是喝不下去了。
掌柜的闻风而来关怀备至,说又是饮酒又是割伤的,若是不仔细处理,怕是容易落下大病,因此立时差人去医馆喊了大夫来。
处理完伤口,我结了帐,谢过掌柜,沿着大街慢慢晃悠。
掌柜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他是怕我去找梅知的茬儿。在他看来,左右二相碰了面,我愤怒的连酒杯都能捏碎,朝堂上尚且风起云涌,私底下难免再生风波,一怒之下砸了他的馆子。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势力抗不过右相,如此一来,姑且也算他是好心。
真巧,所有的坏事一起来。
绿帽子一顶一顶横空扣下,我那夫人将她的恨意发挥到了极致。
帝王渐渐长大,用钱的地方也变得越来越多。想要钱,又不能太过明显的跟国库要,只好找最肥的羊下手。可惜我或多或少还有些权势在手里,他暂时奈何不了我。这一点我早早便知道,也散了大半的家财填了国库。不过,我究竟有多少财产,帝王只要一天不动我,他就会一天天的怀疑下去。因此,无论我怎么做,还是逃脱不了这场厄运,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他手下第一只猎物。
我活不长了,眼瞅着日复一日离死亡越来越近,梅知却还是不肯搭理我,估计还会在心里默默念上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是啊,我承认,确实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满脑子却还是他刚才的笑意融融,女子精致的眉目,铺满大地的夕阳。越走,越觉得这路长得要命。
我停下来扶着墙喘口气,回头望了望已经有些距离的酒楼。蓦然的,心底有股气窜了出来。
为什么我要逃跑?梅知,十二年前,你借口说有好东西给我看,结果拐我到你家林子里强吻我一事,我到现在还没有跟你算账。
更可恶的是,你为什么要发誓?你发的是哪门子的鬼誓?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永远不会生我的气,你更说你会一生一世守着我……当时你那么信誓旦旦,可你一件也没有做到。该死的,你骗我相信你,你骗才十五岁的我相信你。
……好吧,你也是十五岁,只能说我傻。我居然笨到会去相信市井书坊言情小说里那几句酸腐的情话,并且一直执迷不悟。
是,我是没有给你回应,可我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哪一件不是先想着你叶梅知的?
我不说,是因为我太害羞,说不出让你觉得欢喜的话,你非要拘泥于那么形式的东西么?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全部了么?
大婚之前,你府门紧闭概不见客,我找不到你。大婚之日,我豁出去不要命了,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拖着你从筵席上下来,得到的却是你满满的祝福。
你那么真诚那么开心,我又怎么好意思将你牵连进这痛苦里?
我、我真得有点像怨妇了呢……即使再不能回头,有些话,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不为别的,就图个心境儿透明。
我理理衣衫,转身往回走。
掌柜的见我折了回来,吓了一大跳,立即凑过来,哈着腰小心问道:“大人,您这是……”
我心平气和朝他一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事情未解决完,叶大人呢?”
掌柜的为难,冷汗从额头蹭的一下窜出:“大人,小的这只是小本经营……”
我斜睨他一眼,陡然提高了声音:“叶大人呢?”
“在!在!三楼雅间请!”掌柜的一哆嗦,扭身大喊,“小二,小二,快带苏大人去三楼雅间!”他自己,则在前面一溜烟的小跑,先行上楼通风报信去了。
我微微叹口气。唉!说真的,我真不爱发火,心里的火早在很多年前就熄灭了。今天这般,或许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很快便不会再出现。
见到梅知的时候,他刚巧不巧将那与他一同来的女子揽入怀里,唇低低覆了上去。来得太不是时候,我浑身一僵,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掌柜的满脸尴尬站在一边,呆了一呆,领着小二悄悄下去了。
“你嫉妒了?”良久,耳边很突兀的传来这么一句。
“什么?”太久没有听他跟我说话,我茫然接了一句,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道,“叶丞相好大的面子,我何故为了你,去和小女儿家争宠?”
梅知正搂着怀中女子,低着头浅笑着逗弄,惹得那女子一脸羞红。听了我过于露骨的话,他的笑容明显凝固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抬头。女子软软依偎在他怀中,脸上红潮未散,表情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愧是梅知看中的人,如此与众不同。也终于让我意识到,我与梅知,真的是永远错过了。
“我来,是想问……”我抿抿唇,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没说完,却被他很快打断了。
“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住了。”他何等聪明,又何等了解我,只要我起个话头,就知道下一步我想做什么。
我晃了晃,好脾气的轻声道:“以前,我总想着如何能不让你着我,让我好好赢你一回。所以,才私自违背了你我的约定。”
打断了他们的好事,是我太过唐突了。可不管他态度如何,不管他想不想听,一直以来我所愧疚的,今儿个都想要解释清楚。
梅知终于抬头,扫了眼我低垂的手,很快移开,道:“你说的这些,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你是想问我怪不怪你,大可不必,因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事情……”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却听他继续道:“这些年,我不同你说话,是因为官位有别,圣上设左右两派,目的就是为了你我相互牵制好为他所用。再者……也确实没什么好谈论的。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记得,你也不要时时念在心上。”
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坚定不已。这些年的疑难杂症,虽然只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虽然有些仓促,可所表达的意思,再清晰不过。
手心一片湿热,有液体顺着指尖滑落,疼痛终于蔓延开来。长久悬着的心,总算是踏实了。早这么告诉我,不就好了?这些年我拼命撑着,也觉得辛苦。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轻……苏相留步。”
我停下来,背对着他们,没敢回头。
“关于曲水城抗灾的提议,在下认为不妥,已经着户部重新修改了。”
“谢叶大人告知。”我拱拱手,抬步出了门。
下了楼,掌柜的和小二都猫在柜台头后,极度殷诚拜着菩萨,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事”一类的话。
怎么可能有事?都结束了。
我没有惊动他们,径直出了酒楼。抬头望望天,我长叹一口气。唉!心累。
日子再度恢复平静,或许,像往日一般平静。
我封了书房,一概不理来自我那夫人的刻薄挑衅,表面日日与同僚把酒谈心,实则密布棋局谋划造反。近些年,帝王革新触及了不少贵族的利益,朝廷里一些老古董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本就欺帝王年轻,实权不足,隐藏在心底的谋逆之心日渐浮出水面。帝王虽想扳倒他们,却苦于没有引子,无法实行计划。我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给双方一个激化的机会。
梅知,这算是我向你赔罪的大礼。送上门的猎物,你只需轻轻松松一网打尽即可。今后,整个朝廷再也没人敢和你叫板争权了。
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我做个牺牲,伟大这么一把。
行动之前,我向帝王告了假,回了江南老家一趟。
七月,江南虽闷热潮湿,景色却格外的好。湖水荡漾,绿柳依依。
父亲这些年老了许多,见了我难免不絮絮叨叨几句,甫一张口,仍是有关于梅知的。
“叶家那小子,自小心里就一心一意只有你,你要做什么,他都依着你顺着你,生怕你有一丁点儿的不高兴。无论什么事情,他哪怕吃再多亏,也不愿让你受一点儿罪,为父看在眼里,都有些心疼。”
我点点头:“都过去了。”
父亲捋着已然花白的胡子,疑惑地瞅着我:“怎么为父却听人说,你们在朝堂上十分不合?到底怎么回事?咳、咳咳,你可不要因为那劳什子官而伤害了自家兄弟。那孩子为父看着长大,听话懂事,真比你这个亲儿子还要亲了。”我伸手抚上他的背,替他顺着气,笑道:“那以后等梅知回来,你认他做个儿子不就好了?朝堂之争,那不过是我们防身的假象罢了。梅知与我是兄弟,不可能反目。”
父亲放心地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梅知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见了我,豪爽大笑着招呼我:“小哲,快过来看看,我这字是不是比以前进步多了?”
我依言走过去,看着石桌上的字幅,装模作样的评价一番,而后笑道:“叶叔叔,我学字是你亲手一笔笔教的,你让我评价,不是折煞我么?”
梅知父亲笑,拍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不忘本。待会儿把你父亲也叫过来,我做几个小菜,咱们三人好好喝一顿。”
我微笑,点头应承下来。
回京城后,便是紧锣密鼓的计划。
理所当然的,我在最后关头失手被擒,被英明神武的叶大人丢进了大牢。
刑部一番又一番的审,我为逃避刑责,老老实实供出了余党,朝廷一顿整治,终于肃静了。半个月过后,一日傍晚,牢门被打开,牢头将一平盘放在地上,一脸鄙夷的走了。
时候到了。我站起身,拿起平盘上的白瓷酒杯,一仰头,毫不犹豫喝了下去。
我慢慢在墙角坐了下来,耳边,回想着反叛那日与梅知在金殿外的对话。
“你赢了,叶谦宁,我嫉妒了,我早就连死的心都有了。真是够了,太够了,我永远斗不过你。”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我后悔了,我一开始就后悔了,早知这样,当初我连乡试都不该参加,你一人爱怎样就怎样。”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
……
“梅、叶大人,如果你能念及十年前你我兄弟的情分,就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无论给我一个什么结果,请保住我的家人,我父亲年事已高。”
“……恩。”
咣当!我如释重负地丢下手里的剑,站在原地等着侍卫们围上来。这身装束,实在太傻。有谁见过逼宫的老大,还一身武装的?如果是真实的我,定会双手空空走进大殿,平静面对惊慌失措的帝王。那样,才有气势,才是真正的王者。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我为官以前的那段开心日子……这半个月已经仔仔细细回味了一遍,再没什么留恋了。
胃里绞痛翻覆,心却平静安宁。我躺在地上,坦然看着灰乌乌的屋顶。
神智变得不那么清晰,黑暗幽幽笼罩下来。
一杯毒酒,一切都可以完美落幕了。
结局
醒来时,真相大白。
屋外阳光明媚,水声潺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背手立于窗前。
“梅、梅知?”确定这不是梦,我爬起身,顾不得思考来龙去脉,先试探着唤了一声。
窗前的身影回过身来,轻笑道:“不过是一剂假死药,睡得还真久。”
清风徐徐,他的声音恍如隔世。
我回过神,想起以前种种,轻哼一声,背对着他重新躺下了。
身后,梅知清澈的嗓音依旧在继续:“船会一路向南,我们回江南。只不过,你是赐死之人,怕是不能太过光明正大地见你父亲。我已经递了消息回去,告知他们你我平安,免得老人家担心。这段日子,你想去哪儿散散心,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