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冰砂青花碗 下----腐乳白菜

作者:  录入: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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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翁之运并没给周闻涨一分工钱,却全额支付了周起的学杂费用。
时光如梭,周起一直上到了中学。周闻的脑子灵光,他也一点不差,成绩好,在学校人员广,活跃异常,倒一点也没辜负翁之运的栽培和周闻的全力支撑。
让周闻唯一感到不满意的是,适逢学生运动的盛行,周起常常上学归来,就满口的工人运动和布尔什维克,一副志气满满的样子。周闻却觉得参加那些社会活动不实在,尽早学了出来找个工薪高的工作是正经,也能及早还了翁老师这个人情。
而翁之运别的事关心的紧,在这件事上从来不多加评断,默许着他做。
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就在周起即将毕业的那年,学生游行和警察发生了冲突,骚乱当中警棍击中了他的后脑,当场毙命。
这条人命自然无从申诉,把这个弟弟奉为掌上明珠的周闻一下子崩溃了,待在和弟弟同住的屋子不肯出门,不吃不喝也不睡,刚过半日便发起高烧,送进屋的药也不喝,只盯着周起的遗物发呆。
翁之运不忍责怪,劝药也劝不下,却也每天都把药煎好了送到屋里。
三天以后,周闻不治而喻,一大早出了屋,赶去找人将周起的尸首烧了,旧衣裳都捐给了比他还穷的人家,留了个未来得及送给弟弟的记事本随身带着。
没两个月,翁之运照例去西北购药,周闻跟着去了,两人把周起的骨灰葬在保定城外,当年翁之运遇见他们的地方。周闻说,那里虽跨了省,却离家不远,翁老师收留他们是他们新生的开始,所以要葬在那里。
那是个清晨,下着蒙蒙的细雨,骨灰入了土,翁之运还有事,先行离开,留周闻一个人站在坟前不言不语。
傍晚,当翁之运处理完事回来时,见周闻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不禁皱了皱眉,想上去劝慰,人死不能复生,但没想话未到嘴边周闻先开口。
“翁老师,您认识他们吧?”
翁之运诧异,“谁们?”
周闻扭过头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凝重,“就是宣扬那些思想,组织学生和工人抗议的人。”
翁之运一惊,没有接话。
“我知道您认识,所以小起那么热心参与时,您才不去阻止。”
“小闻……”
“您每隔几个月,甚至有时每隔几天就会有不少的药材运出去。”周闻象是完全没听到似的,仍旧自顾自的说话,“所以铺子总是入不敷出,那是送给他们军队的吧?”
“小起的事我也很伤心,但……”翁之运有些着急了。
周闻却笑了笑,说了句让翁之运大吃一惊的话:“老师您果然也是相信他们的,小起也相信他们。我想,加入他们,小起想做的事,我帮他完成。”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肯定,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翁之运沉默了许久,应下了他。
凭借周闻的身世,周起的口碑,有了翁先生的推介,加入的事很顺利。
他头脑冷静,手脚也利落,被分到了情报部门。继续在翁之运的铺子里做活,边做些消息的传递工作。
这样维系了不到一年,翁先生逐渐发现中药成效慢,对许多外伤感染效果治疗不足,并不适宜战时的需求,很多伤员在转移中就白白牺牲了。
于是他毅然决然的盘掉了慈世堂,卖了几处地产,跟亲戚断绝了来往,搬到武昌,租了个小屋。改通过各种途经走私西药,有时会有些回报,有时就算是捐赠,基本都在消耗祖上遗留的家财,仅靠向熟客倒手些人参、雪莲之类的罕物回收些资金维持家用。
而周闻工作做的好,很快得到了重用,并委以更加重要的任务。
话可以说的简单,但这两年几乎每天都是惊心动魄,每每都是擦着牛头马面的衣襟走过来的,死过三个搭档,自己也有两次被捕,严刑拷打之下,丝毫没有屈服,两次险中得救,幸运的捡回条命。
周闻觉得自己配不上“铁铮铮”三个字,但生活如此反复着,他逐渐活得麻木,愈来愈象块铁了,心底唯一柔软的那块,伤口结了痂,痂没有脱落,反而越长越厚,最终被包裹的结结实实,连他也都忘记了那份执着的感觉。
这年他因公到了北平。
有张笑颜刺穿了那层痂,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晕倒在他怀里的少年。
他没上过学,不似周起有学识有抱负,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孩子。
周起走的那年,跟他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都有张会说话的笑脸,干净无邪。
那孩子身上总有股安静温暖的味道,象小时候母亲的怀抱。
他爹总说他身上去不掉的奶腥子味儿,一辈子注定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说话的时候满是溺爱,周闻很羡慕,即使后来知道这对父子,一个是早就去势的太监,一个是野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周闻从心底萌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对这个叫做钟来寿的少年,格外照应。
不是兄弟,也非朋友,更像是亲人般的依赖,恋人般的心系。
恋人……他每每想到这个词便不敢再想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禁忌而又猥琐的念头。几番挣扎,他暗暗决定把他当作周起一样,看他长大,平安一辈子。
珍藏的记事本第一次被写上了字,那是他在武昌的地址。
离开北平时十分郑重的送给了钟来寿,从此让他也带着自己对周起的期待活下去。
一年多以后,在与卢约理--一个逃亡中的烟草富商的会面时,再次相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即使世人世人斜目不屑,那两个人已经心心念念的成为一对情侣。
堪比慈父的翁之运怎会看不出来,周闻目光中极力克制的波动。他适时的提点了他,让他知道他背负的是怎样的命运,他代替周起去选择的又是怎样的责任。
翁之运当然是对的,一旦因此有什么变故,他们可能失去卢约理手中大量的资源,也可能会让周闻自己的事业万劫不复。
而更多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未来的热切期盼。
在翁之运心里,也一直忘不了,那个站在弟弟坟前,沉静的少年的身影。
列列的风吹起整齐的衣襟。
干涸的泪水。
苍凉的大地。
整整一天的时光。

茄丁面-贰

没想到翁之运下葬的时候,周闻已经不能再站那么长时间了。
跪也跪不住,只好坐下来。
伤是旧伤,不过导致他现在走路也不十分便利的是最后那次,他一脚踢在一根挥过来的铁管子上。
托这个伤的福,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亲密的接近那个人,看他流着泪,跟自己说,“周大哥,对不起……”
周闻止住了回忆,用力拍开了酒坛的泥,抬手一扬,把半坛子酒都撒在翁之运和周起的坟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
灌的那么猛,以至于几乎全部的酒都扑到了脸上,顺着脖根浸透了里衣。一坛子酒就这么没了,他前半生的拘谨温和,此刻也仿佛都跟着消磨殆尽。
作为一个资源的提供者,敌对方早就想撬了这颗石子,但翁之运的走,纯粹是个意外。单单只是运货的时候遇了一帮一无所知的劫匪,在他的右腹打了个窟窿。虽然被人救了,但周闻赶到时,还是只见了他弥留的那短短一刻。
翁之运死前拉着他,心里惦念的那点事一口气说完,算是交代了后事。
“我败光了家里的钱,没脸见列祖列宗,所以不想回乡,想葬在小起旁边。账上的那点钱,一部分理应还给卢先生,当初他不肯要,但咱们不能不给。剩下的,我也没一儿半女,身边只有你了,多了也没有,你都拿去。爱捐就捐了,想花就自个儿留着。”
说完他合了眼,从此不用再奔波劳顿。
连翁老师,父亲一般的亲人也走了,周闻便真真正正孤身一人。
1943年夏。
听闻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败,所有的消息都表明着,局势在向自己的一方倾斜。周闻周遭的人无不感到振奋,仿佛明天立即就能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一般。
周闻也不是不高兴,胜利当然是好事,他也恨不得第二天就可以一睁眼便不用再紧绷着那跟弦,满世界的笑脸,不用出生入死。他可以去小起面前,跟他说,盼望的日子就在眼前。
只是明知不能,难免会感到沮丧。
小暑这天是翁之运的忌日,清明顺道拜祭过的。因追一道情报,周闻没时间回乡,一直在苏浙一带往复。
刚好这天到了杭州,打理好事务,忽得了一小日闲,于是想到了去慈世堂看看。
慈世堂周遭不算繁华,过了那么些年,也不见怎么改变。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在背阳的树下砖缝里面长出不少青苔,午间不少人都打盹睡觉,树上的知了吵的盖住了零星人的声音,恍然感觉到了世外。
再拐个弯就能看到慈世堂了,那个承载了他太多回忆的地方。周闻忽觉得紧张,屏住呼吸,停下脚步,掸了掸短袖衬衫上的浮灰,深深吸了口气迈出了脚步。
没想街角拐出个人,几乎是倒退着晃出来,与周闻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穿着件麻短褂,皮肤晒得黝黑,身形细长却还算结实。一身土,像是刚滚在地上爬起来,胳膊肘上还留着磕伤的瘀青。他边向后看边跑着,根本没留意前路。
那少年长相周闻并未看清,恍惚只觉得皮肤棕红,撞在一起的时候看到耳廓里藏着个黄豆大小的胎记。
他见是个孩子,并没多加注意,反倒向对方说了句抱歉的话,径直拐出了巷口,向那魂牵的所在奔去。
慈世堂门脸不大,被其他铺子挤在中间,宛若初见一样。在这里周闻度过少年青年的时光,曾想过安身立命的处所。
走的近了,他才发现慈世堂高悬的牌匾已经更名--“万芝堂”。
周闻心里失望,怔在铺子门口。新的牌匾仿印刷的书宋写的,远没有原先的浑厚结实让人信服,运笔间都诉说着屋檐下每一个值得回忆的故事。
“先生,您要点什么?”他仰头怔愣之际,掌柜的从个昏暗的堂内探出头来,问道。
柜上的人圆头圆脑,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两撇小胡子,穿着身很不和他长相的衬衫。
“咱们这里中西草药成药,什么都有,天这么热,本店还有熬好的降暑汤,保证您一个夏天都不会中暑。”
周闻走进店里,里面原来三面通天的大药柜给拆了一面,架上了开通的货架,墙面还贴了玻璃镜子,摆的都是满玻璃瓶的西药。
“我记得这里原来叫做慈世堂来的。”周闻攀谈。
“慈世,辞世,叫起来多晦气,难怪换了几个老板都养不长,上个老板盘下来的时候就更名了。您是多年没回来过了吧,真的不要点儿什么?”
“哦……”周闻看了看旁边一满满一缸黑色的汤药,隐隐透着凉茶的草药味,“给我来点降暑汤药吧。”
“您自个儿没带汤罐,瓶子是收取押金的。”
“嗯。”周闻去掏裤袋,才猛然发现是空的,心里一惊,明明出门带着钱夹的,细细回想一天也未碰到什么人,只有刚刚那个少年。
莫不是个小偷?幸亏自己习惯好,没有夹什么重要的物件。想来也追不回了,损失钱财在所难免,心底萌生了几分恼怒。
那掌柜看见他摸着明显空空的裤袋,撇了撇嘴,白了周闻一眼,把手里一瓶子汤药紧紧按在柜台上。
周闻看穿了那心思,不慌不忙从上衣常放零钱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足够的数目推到桌上,又问:“原来慈世堂那块匾呢?”
掌柜的还没从刚刚略带鄙视的表情中转变过来,又惊异的张开嘴,样子十分滑稽:“怎么老有人问那块匾,那匾上嵌了金子不成?不过看在您是客人的份上,只给您透露一下,那匾去哪儿我是不知道,不过城西有个爱收废旧木料的木匠,姓张,这店在前个老板手里的时候,这条巷子好多店都在装点,兴许是当时一起给收去了,您可以到那儿碰碰运气。”
周闻皱眉,想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更多的线索,说了声谢谢,拎着玻璃瓶出了门。
店门前碰到个拉货的苦力工,在大太阳下面摘了草帽擦汗,周闻顺手把那玻璃瓶塞了给他,一句未说即刻便消失的无踪。
兜里的钱不够叫车的,以他现在的脚力走到城西也不知何时了,何况那匾未必就在那里。周闻边走边合计,天热的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正逢路过个山西面馆,于是走了进去。
在这里开这样个面馆实属罕见,江南人不喜欢拿面做主食,即使吃也都是鸡汤飘上一两片小葱花和青菜叶子,当个点心作为加餐,更加不惯酱料卤子或牛羊肉汤做汤料的膻气。
很自然的,生意一般,但店面不大,桌椅拥挤,来坐的也都是或逃荒,或跑生活至此的北方人,客人不多却还算热闹。
周闻一个人,捡了墙角的桌子坐了,背对着门口,跟小二要了麻酱凉面。
面上了桌,他自己抽了双筷子,小二又去别的桌忙活了。
店内几个北方汉子声音洪亮,喧闹的厉害。忽的有个清晰的声音飘进周闻的耳朵,吴语本就软绵,却从一个清脆有力的喉中发出来,别样的好听。他没听清话的内容,只是心里头跟着一瞬间清亮了许多,也没有特意回头去看。
紧接着小二迎了过去,热络的招呼道:“呦,茄丁面,怎么,老样子,大碗的?”看样子是熟客。
“嗯。”那声音答道,“今天特别不顺当,心里头堵得慌,再给我加个老醋花生米。”
小二嬉笑着声应了,又说:“等等,今天满座,我给你拾掇个位置。”
话说着,周闻便听到小二在后面带起一阵风,大大咧咧的冲他说话:“这位爷,店小您担待些,给拼个桌可以不?”
小二问话,却没等周闻答应,已然把旁边的凳子撤了出来,请后面的客人坐下了。
客人屁股还没挨着座位,一小碟子老醋花生米啪的跟着上了桌。
旁边有人远远的招呼:“呀,茄丁面啊,今儿个早晨怎么没上工?莫不是天天茄丁面,吃顺了肠子?”
那客人哈哈一笑,回应道:“哥哥我今天有事,茄丁面怎么啦?我还就好上这口了。”
周闻本来闷头吃着凉面,听了对话,忍不住抬头想看看,对方刚刚坐稳,恰巧也看向了他。两道目光一对在一起,不禁都啊了一声。
“你是……”
“你是……那个小偷。”
巧不巧,就是早些时候,街角撞他的那少年。
小偷两个字周闻脱口而出,对方一怔,嚯的站了起来。
“你说谁是小偷?”
这一喊不要紧,周遭刚刚跟他招呼的几个人也都望向周闻。
这时小二端着碗面刚好走到跟前,看到架势不对,忙上前劝解:“这位爷是外地来的吧,肯定有什么误会,茄丁面他虽然没什么钱,可从来不偷不抢。咱们都是老老实实靠力气吃饭的主,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周闻看出他们俩交好,周围也有同伴,心道不管怎样,都不该言语,失财是小,回头让人堵在这儿,耽误了任务是大。于是闭了口,不再发话。
那外号唤作茄丁面的少年却更加不依不饶:“哼!我是小偷,没有咽了的肉再吐出来的道理,那皮夹子我不还了。”
小二放下面碗,捅了捅茄丁面,小声劝道:“别啊,你是真的捡到就还给这位先生,人家出门在外丢了东西多揪心。瞅你这脾气,吃的亏背的黑锅还少么?”
茄丁面却冲周闻白了个眼,抽出筷子拌了拌,呼噜噜的吃起面,边吃边挤出句话来。
“捡到了,不过现在没了,丢湖里喂狗了。”
周闻哼了声,往桌上拍了面钱,起身出了店门。小二抓抓头,用一只手把一堆钢镚扫到另一只手里,无奈的看了看茄丁面,回身到柜上结钱去了。
第三日,周闻又抽了些时间,换了个布囊装钱,又跟本地人打听仔细,没多费力找到了那姓张的人开的店。
那是个木匠的店,兼收些家具旧货,城郊一片菜地农田中建出了个小院,门口简单的立了个浮刻的招牌,门外拾掇的干干净净。周闻敲了敲门,没人应,就自己推门进去。
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式的旧木料,收购的各式老家具门窗和房梁,还将些带着精致门窗雕檐单挑出来,摞在架子上,显得整个院子满满当当,十分凌乱。
周闻又喊了声“有人吗”,仍旧没人回应,一会儿似乎有人说着话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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