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哲看著眼前摊开的地图还是觉得恍恍惚惚的,这些日子真的就像一场奇怪的梦。小黏出现了,又走了,而自己披上了战袍,第一次住进了帅营。他出征的那天,赵大虎还是来了,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鼓励说兄弟加油。赵大虎这个人,崔哲真的摸不透。他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却不接受任何的封赏。还要计划带上全家人,包括那个男妓,一起云游四海。放著锦绣前程不要,偏偏要自甘堕落,崔哲真的不明白赵大虎的追求到底是什麽。曾经也不是没有问过赵大虎,赵大虎只是呵呵一笑什麽都没有说。
崔哲打起精神看眼前的地图,这次战事看起来很是简单。敌人兵力据回报是只有三万人,而朝廷拨给自己是六万精锐。这场仗,说白了就是要自己来建功立业好封赏的,只有加官进爵了,才有更好的理由来让公主下嫁。公主,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看起来是普通的模样,却因为生在皇家而多出了与别人不可比较的光芒。可是毕竟这天下是中道夺来的,乡野里成长起来的女孩子哪里有可能是真的从小养尊处优。所以那女孩子,即使加上半道装
出来的高傲和强势,甚至在加上一大堆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也不过就是普通而已。而这个普通的女人又要怎麽跟那个妖精一样的碾粹比?怎麽又忽然想到那个人了?看来自己真是轻易忘不了那个人啊。妖精一样已经把自己的魂魄都摄去了吧?算了算了,先睡一觉,看能不能在梦中聊以慰藉。
时间总是过的飞快,转眼又是一个月。
碾粹这一个月很辛苦,每天都是很晚才能睡,很早就要被叫起来处理一些事情。不过也过的异常充实,觉得自己除了一副臭皮囊总还有点别的用途。楼里新来的孩子们都很乖,教东西会很认真的学,甚至还会拉著自己的袖子问东问西,举止乖巧却不会过分。兴儿总说这些小孩子没大没小,其实哪里知道自己只是对小孩子严厉不起来。何况他们那麽听话,跟他们亲近一点又有什麽关系。忙碌了一个月,春满楼的生意也差不多上了正轨,跟自己从老板手上接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相上下。
这天,碾粹正在账房先生那里查账,兴儿就咋咋呼呼地一路跑一路叫:“不好了不好了!
”“什麽不好了,你跑成这样?”碾粹合上手上的账本看向兴儿。
“崔……崔……崔将军受重伤,被……被……被困……峄城被围……边关告急……“兴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这麽几个字,焦急地看向碾粹。
兴儿是知道碾粹很多事情的,那麽多年的小厮不是当假的。而崔哲和碾粹之间的纠葛,兴儿平时是怎麽说,也没怎麽管。而不管和不说并不是因为不知道。
“那又如何?你是吃多了没事干了麽?整天去城门口关心这些无聊的消息。我让你买的熏香呢?快点滚去帮我买!”碾粹狠瞪了兴儿一眼,颇为不耐烦。
账房先生在旁边看著也不插嘴,默默低头演算已经验证过很多次的账本。兴儿呆了几秒,碾粹看到兴儿呆立的样子心里就升起一把无名火,狠狠一拍桌子:“你这个混账东西还要我说几次?快去!”兴儿看碾粹生气的样子,呆愣的神情转为一笑:“是!少爷!”跑的样子里居然透著几分欢快。
碾粹也不理这个神神叨叨的小厮,继续坐下来看账本。直到日暮西斜的时候,才说道:“伍先生,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站起身整整衣服,慢悠悠地出了账房。
残阳很讨厌,因为颜色很让人厌烦。像血一样的颜色只能给人很多很不好的联想。受伤被围麽?被围的将军那就不是那个在正午的豔阳中意气风发出征的大将军了吧?呵呵,想起来怎麽只觉得好笑呢?一点都不觉的担心或者害怕。崔哲怎麽可能有事,崔哲是不会有事的。
碾粹走到大厅的时候看到刚刚从门外进来的菲凤,开始差点没认出来,才一个月而已,菲凤的瓜子脸居然变成了鹅蛋,整个人的神韵也不一样了。虽然没有难看,但咋一看还是稍稍有点陌生。
“小黏你听说崔将军被围的消息了吧?”菲凤一见碾粹,赶忙跑到碾粹跟前来问。
“知道,怎麽了?”碾粹笑笑,理理菲凤有些散乱的额发。
“你怎麽还笑的出来啊?我听大虎跟我说,崔将军这次很可能凶多吉少啊!”菲凤焦急地握住碾粹的手。
“凶多吉少?哎,这人就是不能太冒进了。看看这崔将军就是,太急功近利,皇上家的差哪有那麽好当的。”碾粹摇摇头,状似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小黏!你怎麽这麽事不关己啊!那是崔哲啊!”菲凤有些恼了,抓住碾粹的手狠命摇。
“崔哲又怎麽样?只不过是以前光顾我的恩客而已嘛。没了他我这春满楼不照样开得红红火火。”碾粹挣脱菲凤,揉著自己被菲凤握痛的手背。
“你……你……小黏!你不要使性子好不好!”菲凤恼火地直跺脚。
“我使性子?那好,我问你,我要怎麽做你才会觉得我不是使性子?是不是我要惊呼‘天啊天啊,怎麽会有这种事’你才会觉得很好?或者要看到我惊慌失措甚至晕厥过去你才会觉得我没有在使性子,我真情流露?菲凤,你有个好归宿我很高兴。可是我的日子我自己还是要过下去。我想你明白,我只有一个人过。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要为了生活下去。没错,崔哲以前是对我很好,可是又怎麽样?他没有把我像赵大虎对你一样介绍给家人和所有人,他甚至不敢承认我‘曾经’是他‘弟弟’,他出征之前也根本没有知会过我。甚至……”碾粹一下子觉得有些气闷,顺了顺胸口,再把袖子高高撩起:“看见这道伤疤了吗?即使是打断以後接上了,还是会留疤的。你知道这是谁打得?崔哲的娘,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崔婶’。当然,不是崔婶亲自动的手,不过是她找的人没错了。我天生狐媚,我祸害了她那前程似锦的儿子,我认了,本来我这种身份的人就是最最低贱的。可是崔哲看到了的,他看到他们崔家的家丁打我,却只顿了一瞬便离开了。小时候,我没有看到他的背影,那天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菲凤看著面前的碾粹,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泪流满面的碾粹。碾粹以前是很爱哭的,後来慢慢很少哭泣。
这样的边哭泣边嚎叫更是没有过。碾粹仪态尽失地哭了很一会儿,又开始有些出神地盯著自己手臂上的伤痕,好像回到了那天中午。
对,是中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碾粹起床以後总喜欢到处闲逛,多少年了,这个习惯都没变。不是闲逛去买点零食,就是纯粹地走在街上,走在人群里,或者走在花花草草上。碾粹这天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於是闲晃的目标,便定在了城郊的寺庙。今天寺庙人很少,碾粹觉得自己一身污秽不好进去脏了佛爷的地方,就在寺庙外随意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听著寺里隐隐传出的诵经声。
“你怎麽在这里!”微微眯著眼睛快在安宁的诵经声中睡过去的碾粹忽然被一声尖利的女声惊起。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居然,居然是崔婶站在自己跟前。碾粹喜出望外地正想打招呼,却被劈头盖脸地痛骂。
“所以说野孩子就是野孩子,不详就是不详,当初根本就不该收留你。要不是你死皮赖脸在我家晕倒,这以後我怎麽会有这麽多麻烦!那天也是,居然心怀叵测地搭上了小嫣,我装作没认出你,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没记性的老太婆不成?怎麽?现在你还想著勾引哲儿呢?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麽样子,我早打听过你了,不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连婊子都不如的东西,还怎麽勾引哲儿!”崔夫人越说越生气,渐渐口不择言起来:“那时候我为什麽要救你啊!我本来就该让你死了算了。当初哲儿要回去找你我就应该知道不对了,你这个烂货,怎麽那麽小就知道勾引人了啊!你真该去死,你应该跟你那死鬼爹娘一起死了好!”崔夫人说到这,被猛站起来的碾粹吓了一大跳,也就中断了谩骂。
碾粹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压的有些皱的衣服,整理好了才熟练地勾起一抹媚笑:“崔夫人这说的是什麽话?我怎麽可能勾引崔将军呢。崔将军是尊贵人,我平日可是见也难得一见啊,不过是崔将军好玩贪乐,偶尔招我这些‘贱货’陪寝罢了。崔夫人何必大动肝火呢。”碾粹似笑非笑的模样彻底惹恼了崔夫人。崔夫人一生气扬手就是一耳光下去:“你这个贱货!嘴皮子倒是厉害!不整治整治怕你也是不会老实!”
“哎呀,崔夫人真是老当益壮,打人的手劲儿也是毫不含糊啊!可是要是真肿起来了,奴家可是怕扫了崔将军的性呢。”碾粹一边轻揉自己的脸颊一边阴阳怪气地嘲弄。
“你别拿哲儿来说事!我今天就是要收拾你又怎麽样!老张,挑几个年轻力壮地卸了这贱货一条手臂,看他还敢不敢勾引哲儿!”崔夫人朝身後吩咐到,随即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就把碾粹围在了中间。崔夫人在一旁闲闲地看著热闹,就不信这贱货不低头。崔夫人也没真想卸掉碾粹的胳膊,她只是被碾粹那什麽都不在意的样子给气到了,那样子她看著就生气,说要卸他胳膊也不过是想吓吓他罢了。毕竟……这孩子还是自己拉拔了些日子的……哎,想起那段日子,还真是……
碾粹也不反抗,反正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反抗也是白搭。不过崔婶这些年倒真变了不少,自己能一眼认出她还真是奇迹。看崔婶现在哪里还是当年记忆里温柔无争的样子。看来“无争”的人一争起来真的要比一般人可怕许多啊。
碾粹躺著用手护著头,在花街这麽些年,遇上的争执打骂也不少,这样的是最好的。不反抗不还手,用手把头抱好再蜷成一团,静静地等他们打完就好了。很快的,真的很快的……碾粹在晕晕乎乎的光影中看见一角熟悉的纹样,很熟悉,熟悉到根本不用自己看,它就自然而然地撞进了眼睛。那件袍子,就是崔哲最爱穿的青底暗花布袍。
那角袍子离自己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似乎在崔夫人跟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碾粹挣扎著半跪起身,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转身的背影,随即又被家丁重重的一脚踢翻,正好落在另一个家丁的脚下。手骨发出断裂的脆响,碾粹再也忍不住地嚎叫出声,想沁血一样惨烈的声音嚎停了打骂他的家丁也嚎止了渐渐远离的背影。崔哲转身,远远望著碾粹,碾粹趴在地上尽力仰起头看向崔哲的眼睛。
可是他失败了,他没有看到崔哲的眼睛,他只看到一片光晕中崔哲翻飞的袍袖。只一瞬,那声惨烈的嚎叫只换回了崔哲停留的一瞬,然後那身青底暗花布袍渐渐消失在碾粹的视野里。
菲凤搂住有些失神的碾粹,轻轻地拍著他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哄著他。也不知道碾粹是不是听进了菲凤的抚慰,搂著菲凤出了一会儿神,也就慢慢缓过来了。擦掉脸上的泪痕,拉著菲凤的手笑著说哥两好久没见,应该好好搓一顿。菲凤也笑著依他,等他回屋换了身衣服洗净了脸,两人便出门去宝香斋。
碾粹没什麽胃口,菲凤的注意力也不在吃上头。两人就那麽拨弄著盘子里的菜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碾粹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菲凤也尽量小心著接话,怕一个不小心又触到碾粹的伤心处。
碾粹调戏够了盘子里的菜,也差不多把菜都挑逗地散了架,才放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小小声声地问了一句:“真的很危险麽?”说完又把脸半埋在胳膊里,可怜兮兮地继续挑逗饭菜。
“啊?”菲凤一时没反映过来,愣了一下,才接下话来:“哦,崔……峄城是很危险的,听大虎说崔将军受的伤好像不轻……可能……可能……”菲凤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夹了一箸菜肴,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会死麽?”碾粹突兀地甩出一句。
“应该不会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菲凤停下筷子,担心地看著碾粹。
“我没事,你不用看我。老看我干什麽。”碾粹勉强地笑一下,挣起身子给自己倒酒喝。菲凤有些手足无措,以前两人相处的模式都是碾粹在安慰自己,而现在这个情绪起伏不定的碾粹是自己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的。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也不知道从何安慰。只好陪著碾粹一起喝,碾粹喝一杯,自己也喝一杯。要不,看著喝著酒微微笑的碾粹,心就痛。不是很剧烈的痛,倒像是有人在用钝刀一点一点地划在心上,闷闷地痛。
碾粹喝酒很厉害,是千杯不醉的海量,这“海量”是跟客人一杯一杯地喝出来的。可菲凤不行,菲凤的酒量虽然不差,却跟碾粹差了太多,於是碾粹还在一杯接一杯,菲凤已经连举起酒杯的力气都没有了。碾粹笑著把趴在桌上的菲凤拉到自己大腿上。手指轻轻划过菲凤醉的微红的脸颊:“傻孩子,谁让你陪我喝。这下好了,我也不能再喝了。要不就没人送你回家了。”碾粹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看腿上的菲凤,再看看窗外的月亮。不知道春满楼怎麽样了,今天自己不想回那个地方,一点都不想回去。管他的,就任性这麽一次吧。
碾粹叫了个小二进来,交代小二雇个轿子稳妥地把菲凤送回征夷将军府,随後便出了宝香斋。碾粹走在街上,街上很热闹,熙熙攘攘,叫卖声也不断,有卖吃食的也有卖些小玩意儿的,碾粹盯著一个一个的小摊,看著一个一个的小贩,猛然想起自己也被人陪著逛过市集的。不是晚上,而是白天。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白天。
那时,自己还不叫碾粹,崔哲也还不是将军。那时候只是很简单的小白和哥哥。只是那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馄饨,热乎乎的馄饨咧!”旁边传来叫卖声,碾粹闻见香香的煮馄饨味,原来自己走到了一个混沌摊前。刚刚自己没什麽胃口吃饭,肚子空空的,喝了那麽多酒也烧的有点痛。这卖馄饨的老人看起来很和气的样子,馄饨闻起来也是真香。
“老人家,来一碗清汤的吧。”碾粹坐下来,意外地发现桌子竟然一点都不油腻,干净清爽,这在路边摊中真是少见。
“ 好咧,您稍等。”老人家精神十足地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开始煮起馄饨来。“您面生的很呢,好像没怎麽来过我们这条街吧?”老人家趁著煮馄饨的间隙跟碾粹闲聊。
“嗯,是没怎麽过来。”碾粹真的是第一次逛到这个小食摊聚集的街道,以前的夜晚,大部分都是在春满楼送往迎来,即使是很特例地晚上陪客人出来宝香斋吃饭,吃完後基本上也是坐轿子回去,应付完了客人哪里还有心情散步和闲逛。想来今天的确是第一次。
“诶,那您可就选对了,我这儿的馄饨皮薄馅儿多,清汤的更是口感鲜嫩,你今儿可得好好尝尝。”老人家笑呵呵地夸起自家的馄饨来。
“是麽?那我真得好好尝尝了。老人家这儿的桌椅还真是擦的干净啊。我在别处都没见过这麽干净的。”碾粹也笑著跟老人家闲聊,闲聊也好,排解下自己心里纠结成一团的乱麻。
“哎”老人家叹了一口气,顿了顿才说道:“这是我那过世的老婆子留下来的习惯,她总说咱是卖吃食的,一定要拾掇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才对得起来吃咱东西的客。她擦桌都得擦三遍,一点儿油星都没有了才罢休。那些年我总说她没事儿找事儿,卖吃的咱把吃食的味道做好的就好了,管那些有的没得做啥。现在觉得她说的很是有道理,可认错儿都没法子认咯。我那老婆子已经走了好些年了。哎,不说了。免得扫了客官的性。”老人住了口,拿出干净的白瓷大碗,撒油布料,浇上热腾腾的馄饨,再撒上一撮葱翠碧绿切得细细的葱花儿。热烫的馄饨就上桌了。
碾粹夹起一颗,一口咬下去,果然是皮薄馅儿多,内里的肉馅儿滑嫩,外面的汤汁浓郁。
“老人家,您这馄饨还真不是盖的,真是好吃。”碾粹不吝啬地夸起面前这碗馄饨。
“呵呵,客官爱吃就好。我那老婆子过去总是说要客人爱吃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好东西。也是,您都不爱吃了,我卖给谁去。”老人坐下来,有些低落地看著碾粹面前冒著热气的馄饨。
“嗯……老人家很思念亡妻麽?”碾粹小心地问了一句。
“说什麽思念不思念的,呵呵,小夥子看起来是读过不少书的啊。我们这些粗人不会用那些词儿,不过想还是有的,天天想,诶……天天都想著过去的那些日子,还好,我脑子还清楚,还记得许多年前的事情。可以时不时地回想,这样就也觉得日子过的不那麽苦了。”老人家笑笑继续说:“小夥子看起来有心事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