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蹲在地上的男人费了些力气才站了起来,光是这麽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喘息声。
“不是只剩下半年了麽。”
舍赞的眼里仿佛看不到任何对死亡的恐惧。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听到从对方口中亲自说出了这个消息後,别井反而更难以接受。
“我一直在想,为什麽化疗那麽成功,我却感觉自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男人的嘴角微微扯出了一抹虚弱的笑意,“直到前几天才鼓起勇气去找了奥野医生。”
不远处的海浪声有规律地一阵阵传了过来,让别井自然地想到了他和舍赞一起去过的加贺旅行。那个时候,也有和这里一样的,让人听了会不自觉安下心来的海浪声。只不过,那样的一次旅行,是第一次,也可能会成为这一生里的唯一一次了。
“对不起……”
在一边说著对不起的同时,眼泪也一起落了下来。尽管别井知道,不论说再多的对不起,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男人的手捧起别井因为自责而埋下去的脸,细致的吻落在了他的嘴唇边。
“陪我回去吧。”
伸过手用力抱住对方仿佛只剩下骨头的背脊,别井流著泪点了点头。
湛蓝dark blue 39
Chapter 39
“这样真的好吗?”将舍赞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在了很久都没有回来过的公寓内,别井转过身看向对方。
男人笑著点了点头,倚靠在门上的动作却充分证明了他的疲惫。
“就算奥野医生同意你出院,为什麽不去我那里呢?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说真的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家比较自在,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只要经常来看我就好了。”
看著男人好像心意已决的表情,别井不再说话了。他并不是觉得每天来这里看舍赞是麻烦的事情,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让两个人相处。
毕竟,再怎麽不愿意去面对,倒计的时光还是擅自开始了。
“帮我拿一下那个箱子吧。”
顺著舍赞手指的方向,在单人床的旁边看到了当初自己打开过的那个装有奖牌的箱子。从来都不愿意被触及的那一部分,一直以来对以前拥有的一切都抵触著的男人第一次主动开口了。别井谨慎地再次看了对方一眼,直到接收到来自男人安心的笑後,才走过去拿了起来。
很久都没有被动过的木箱蒙上了厚重的灰尘,轻轻打开盖子後,几乎装满整整一箱的奖牌进入了视线中,抬头向男人看去时,发现了他脸上掩盖不住的落寞神情。
“这块银牌是我第一次在全国比赛上拿到的,那年我好像14岁吧。”
舍赞的话让别井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因为他说要自己等,所以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等著他开口告诉自己过去的经历。已经等到都快不再期待有这样一天的到来了。而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却终於有了那样的勇气,甚至用的是极为平静的口吻。
“我的最好成绩是在16岁的时候参加世锦赛得了第三。”男人笑著拿起一块有些陈旧的奖牌,“这块铜牌是我最珍惜的。”
明明知道这个时候该说点安慰对方的话来,但别井却只是紧紧地看著男人仿佛已经能放在一切的洒脱笑容,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都结束了。”男人叹了口气,笑著说道。
别井看著男人的视线被湿润的眼眶模糊了,他分辨不出对方口中所谓的『结束』究竟指的是那片湛蓝,还是他早已摇摇欲坠的生命。
“我在想……有时候能拥有那些回忆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别井低下头看向那些奖牌,努力地笑著说。
在一瞬间的迟疑後,舍赞将铜牌放回到箱子里,慢慢地合上了盖子。重新看向别井的脸上,露出了就像是他最初出现在别井面前的豁然笑意。
“也许是吧。”
……
算起来这是别井第二次在舍赞的公寓里过夜。睡起来有些硬的木板床却一点都没有违和感,可能是因为对於现在的别井而言,只要还能陪在这个男人身边就可以了。
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正看著自己,别井笑著开口。 “要不要我搬到这里来?”
男人愣了一愣,却还是笑了起来。
“不用了,这里离你公司很远吧,我真的没事。”
“但是……”
“对了,你有打过耳洞麽?”
对於这样突然的问题,别井有些不解地点了点头。 “以前念书的时候是打过一次,不过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怎麽了?”
舍赞却只是笑著,什麽都没有回答。直到别井在看到他将耳朵上的耳钉取下来後,才似乎明白了过来。
“把头靠过来一点。”
可能真的是太久没有戴过耳环之类的东西了吧,当耳钉尖锐的那一头刺入的那一刻,别井感到了一阵细微的痛感。但在略微麻痹了的耳朵上,却也渐渐出现了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重量。
“因为是钻石,有点重吧。”
“是要送给我吗?”
男人笑著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我耳朵上的三颗里面只有这一颗是钻石啦,所以只能给你这个了。”
“为什麽……要送给我?”摸了一下还有些发烫的耳垂,别井看著男人问道。
“结婚钻戒啊。”
眯起眼睛笑著的男人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带著伤痛。就算是很久以後,只要别井想起男人这一刻的笑容,还是会感到温暖。
半夜里,感到有些口渴的别井转了个身想要起来,突然发现原本应该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不见了。在脑中掠过不安的下一秒,却在房间的另一边看到了对方。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都从来没有露出过痛苦表情的男人,此时却紧紧地按住膝盖,痛到连表情都扭曲起来的地步。
想要立即起来,但想到了对方是因为不想让自己看到这样的一面才努力忍耐到了现在,别井放弃了这个念头。
也许,不想和自己住在一起的理由,也是因为这个吧。
轻轻地背过身体,尽管已经拼命地克制著,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湛蓝dark blue 40
被工作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别井用了比平时都要快的速度买了晚餐的材料。在匆忙赶去舍赞公寓的路上,忽然感觉到迎面吹来的风带著些许潮湿粘腻,别井这才後知後觉地发现,已经快要到夏天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活在被藤岛他们一群人利用著的日子里。那个比自己快要小上一轮的男人,不知不觉中却改变了自己20几年来的命运。所以,即使从今以後要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也一定不会再後悔了。
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平常这个时间早就应该到了,为了不让已经不方便走动的男人担心,别井加快了脚步。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这样跑过,当走上楼梯,看到有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从舍赞的公寓里走出来时,别井甚至来不及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房间还是有点小啊。”从公寓里出来的男人自言自语地说,转过头来看到别井的时候,礼貌地笑了笑。
看对方的年纪也像是大学生的样子,别井猜想眼前的这个人可能是舍赞的大学同学也不一定。 “请问你是……”
“你也住这一层吗?我是松本,从今天开始搬来这里住了,请多关照。”
和对方满脸笑意不同,就在刚才的那一刻,别井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回过神後,他立即推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冲进了公寓内。只是,别井怎麽都想不到,到昨天晚上为止都还在,属於舍赞的东西,竟然全部都消失了。
“家具什麽的要明天才能送过来,所以现在什麽都没有啦。”
“舍赞呢?”别井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臂,慌乱到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舍赞他去了哪里?”
明显被吓到了的男人往後退了好几步,努力想要抽回被别井拉住的手。
“什麽舍赞啊,我不认识啦,喂,你快放手好不好!”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的别井匆忙地放开了手。
“你要找的是不是我之前住的那个人啊,名字叫什麽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房东前几天有跟我说过,那个人好像是因为要回国才退了这边公寓的。”
“回国?”别井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连走路都到了必须使用拐杖才行的地步,变成那样的男人怎麽可能回得了国。不仅如此,甚至已经对自己说过,要把骨灰和母亲放在一起的男人,怎麽可能什麽都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
绝对不可能!
“其实具体什麽情况我也不知道啦,房东是这麽告诉我的。”
别井对著一脸疑惑看著自己的人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
“谢谢你。”
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体。木然看著眼前空荡荡的房间,却怎麽都搜寻不到任何关於那个男人残留下来的气息。忽然间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别井像是再也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一般,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也许,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了。
湛蓝dark blue 41
Chapter 41
天气已经到了不需要再穿长袖的季节了,抬头望向没有一片云的蔚蓝天空,一直坐在学校门口的别井隐约感到了一丝闷热。轻微擦去从额头冒出来的汗,别井像是还没有放弃似的继续向里面张望。
已经对舍赞还留在日本的事不再抱有期待了。打了多少次也不会有人接听的电话,去了任何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到最後都只是更彻底地告诉自己,那个男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回了中国。
原来,信任这种东西,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出现过在他和舍赞之间。但尽管如此,自己却还是想要见那个男人,这个念头一点都没有随著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所以,或许找到了余越,就能从他那里知道舍赞在中国的地址了。
“别井先生。”
以为会是余越在叫自己的别井一脸期待地转过了身体,发现是另一个人後,别井有些意外地张大了眼睛。
“麻生君,你还好吗?”
距离上次见到麻生已经快要有3,4个月了。比之前要瘦了一圈的男人看起来还是有些憔悴,但从对方脸上的笑容来看,似乎也已经慢慢走出了父亲去世的阴影了。
“别井先生怎麽来这里了?”从运动背包里拿出毛巾的麻生擦了擦汗,侧过头来对别井笑著说,“不会是来看我训练的吧?”
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传了过来,那是属於舍赞的味道。只是想到这股以前一直都会出现在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鼻腔中就立即涌现出一阵酸楚。
“舍赞前辈怎麽样了?”
再次迎上对方的目光,别井发现原先还笑著的麻生表情变得有些沈重了。或许,连他也很清楚,舍赞一直在走著和他父亲相同的道路,甚至总有一天会连接到一起。
“其实,一直都想去医院看前辈,可是……”留著清爽短发的男人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不敢再去那家医院了。”
不知不觉已经陪著对方走到了游泳馆门口,这块在冬天带著独有生命气息的地方,到了燥热的夏天,却也能让人不自觉地安下心来。
可是,那个男人却再也没有办法站在这里了。
“舍赞他……”
“麻生,你还在磨蹭什麽啊,训练开始了!”
从游泳馆门口传来的喊声让本来等著别井说话的男人转过了头去。
“对不起,我马上就来了!”对著门口的人大声地说了一句,重新看向别井时,麻生露出了抱歉的表情,“我要去训练了,别井先生要一起来吗?”
对於已经不可能再属於舍赞的地方,自己也没有去的必要了吧。这麽想的同时,别井对著麻生笑著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你加油吧。”
将毛巾重新塞回背包里,麻生向别井点了点头,在准备走的时候,却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了脚步。
“对了,刚才别井先生说前辈怎麽样了?”
人为什麽会想要说谎呢。
最近,别井常常都会想到这个问题。有时候纯粹为了欺骗对方,但也有些时候,或许只是为了骗自己而已吧。
“病情好像得到了控制的样子,比以前好多了。”
对眼前的短发男人说谎的那一瞬间,别井发现自己更倾向於後一种。
尽管换了部门後的工资比之前少了很多,但每个月固定的房屋贷款还是要支付。感到比以前力不从心的同时,别井却还是不敢对父母提起半句来。如果早知道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当初就不该为了虚荣去买这样的公寓了吧。
电梯的开门声打断了别井没有意义的想法,走出电梯来到公寓门口的时候,很久都没有客人来访的家门口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别井先生吗?”穿著正式西装的陌生人有礼地向别井躬身,笑著开了口。
“我是,请问……”
“对不起,白天去了别井先生的公司,但是并没有找到您,所以就擅自来这里等您了。”男人从整齐到一丝不苟的西装口袋里拿出名片,“我是舍赞先生委托的律师,请多关照。”
从对方口中听到了每天都盼望著想要见面的男人的名字,别井惊讶地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
“别井先生现在有时间吗?”
回过神来,别井向律师尴尬地笑了笑。 “对不起,请进。”
咖啡的香味很快地就在房间内弥漫开了。别井看著坐在面前拿出厚厚一叠文件的男人,却感到了某种从心底滋生开的不安。
“事情是这样的,根据别井先生和舍赞的养子关系,并且他本人也立下了有效遗嘱,所以他名义下的所有财产都将归您所有。”将其中一份文件放到了别井面前,律师从胸口的口袋抽出了笔,“在这里签上字得到公证後,这笔遗产就能生效了。”
“生效?”
一直摆著职业微笑的男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
“生效的意思是……舍赞他死了麽?”
律师把笔缓缓地搁放在文件上面,那种像是和奥野医生重叠在了一起的表情,让别井还没有等到对方开口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在上个星期去世的,那个时候他的朋友余越先生陪在他身边,所以走得很安详。”
即使很早就做好了总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的心理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所需要承受的打击却比预料中要猛烈好几倍地侵袭过来。
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再也见不到对方原来是这麽可怕的事情。以至於到了连想要哭的冲动都一下子宣泄不出来的地步。
“别井先生,你还好吧?”
“我没……事。”
眼神慌乱地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别井只好匆忙地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上了名字。
“这里还有一封舍赞先生给您的信。”发现别井根本丝毫听不进去的男人安静地把信放在了桌上,“我改天会再来替您办理相关手续,今天打扰到您,真是抱歉,请您保重。”
听到门被关上而发出声响的下一秒,别井仿佛再也控制不住地瘫倒在了沙发上。做不了任何思考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都无法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放在显眼地方的那封信进入了别井的视线,在一阵迟疑後,他还是拆开了那封信。
『我妈留下的钱,我一点都没有动过,还是给你吧,希望对你还剩下的房屋贷款有用。』
只有这麽短短的一行字,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句留言来得更合适一些。那句『希望对你还剩下的房屋贷款有用。』就像带著刺一般地刺伤著双眼。难道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最需要的是能够支付起房屋贷款的钱麽?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或许自己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去签什麽养子协议吧。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所以那个男人直到最後都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宁可选择另一个陪在他身边。虽然只是一瞬间,别井却突然怀疑起,也许那个一直会对自己展开笑容的男人其实并不爱自己。
再度拿起那个信封想要把信放回里面的时候,别井感觉到信封里异样的重量。将信封反过来朝外倒了一下,有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了金属独有的清脆声响。
别井捡起了掉到了地上的东西。
『我的最好成绩是在16岁的时候参加世锦赛得了第三。』
『这块铜牌是我最珍惜的。』
紧紧握住那块奖牌,找不到出口的眼泪轻易地浸湿了双眼。
湛蓝dark blue 4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