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她摆好书架,也累得满头大汗,便笑道:“阿雪,休息一下吧。”说着,便带她到了一旁坐下。如今又是三伏天,阿雪不知从何处拿来了扇子替我驱暑,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聊天。
“这天怎么这么热!”阿雪埋怨,“七月初四了,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更热!”
我轻叹:“七月初四,是他生日啊。”如今他应该二十了吧。
“谁的生日?”阿雪听到了,瞪大眼睛追问。
我笑答:“一个认识的人。”
阿雪怀疑的看着我,是啊,她来一年多了,也未见我有什么朋友。“那先生的生日呢?”
“啊?”
“我问先生什么时候生日?”阿雪重复了一便,脸颊有些红晕。
我笑了笑,想了会儿才想起答案,回答:“十月初九。”记得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你曾开玩笑说你是初四生辰,我是初九;我是四皇子,你是九皇子。你说这天赐缘分的证明。是缘分,也是天赐,不过是孽缘罢了。不,只是我的孽缘罢了。
阿雪哦了一声,也没有了下文。片刻,她忽然惊呼:“我忘了,炉子上还烧着水!”说罢,飞奔而去。阿雪性格开朗,挺讨人喜欢,就是有时候有点迷糊。
鬼使神差,在我看见竹片和刀具的时候,居然莫名其妙的做起了竹蜻蜓。等到我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竹蜻蜓已然做好。“我这是想干什么?”我自问。信手将竹蜻蜓飞上天,便不再想去理会。
这时耳边依旧是那个年轻的声音。“先生,这是什么?”阿雪手中拿着的正是我刚做好的竹蜻蜓,看来她似乎对这个玩具颇感兴趣,就如同当年的那个四岁孩童。
“竹蜻蜓。”我回答,表情有些勉强。
阿雪并没有发现我的失意,反而是高兴的追问:“怎么玩的?可以送给我吗?”说着把东西拿到了我的跟前。
我苦笑着示范了一遍,阿雪更加的高兴了,我道:“你喜欢就给你吧。”
阿雪欢呼一声,自顾自的玩了起来,说到底,她还不过是个孩子。飞扬的竹蜻蜓,单纯的笑容,这画面似曾相识,让我心里隐隐有些酸涩。“玩够了早点回来,我先回去了。”我朝阿雪喊了声。
阿雪大呼:“等等我。”说着,忙收起竹蜻蜓,跟着我离开私塾,回到了隔壁的私宅。说是私宅,算得上是家徒四壁,实在没什么东西,我也没什么想添的物件。除了生活必备之物,这家里没什么其他装饰。因为阿雪的缘故,去年特意多盖了一间屋子。不管怎么说,阿雪也不适合和我同屋住。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私塾和家两点一线,不对,基本上就只有一个点而已,私塾和我家是连在一起的。
不知过了几天,张妈来送孩子上学的时候,正巧和我闲聊,说起颜老爷如今重病在床,可怜女儿去了京城,现在只有下人照顾他。想想和颜家也算有些交情,没有子女伴在身边的病人也着实可怜,所以我打算去探望他一下。
这天放学,阿雪陪我一起去的颜府。
“学生程四,听闻颜老爷病重,特来探望。”我对管家说。管家认的我,便道了声谢,回去禀告老爷了。
很快,我和阿雪被引到了内室。“是程先生。”颜望舒的声音略带苍老。
“是,颜老爷。”我恭恭敬敬道,“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颜望舒对我的到访既是意外,也有感激,回答:“好多了,让先生费心了。”
我摇摇头,回答:“颜老爷客气了。”
“这位是?”颜望舒看到我身边的阿雪,问道。
我答:“这是阿雪,在我私塾帮工。说来颜老爷也是阿雪的救命恩人,要不是颜老爷的百两纹银,阿雪说不定就要沦落风尘了。阿雪,来谢过颜老爷。”
“谢谢颜老爷。”阿雪甜甜道。
颜望舒很是高兴,毕竟颜梦璃离家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如今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来看自己也算安慰。正当我们聊着天,准备告辞的时候,管家急急跑了过来,兴奋不已。
“老爷老爷,好消息,好消息!”管家气喘吁吁。
“什么好消息?”颜望舒问。
管家道:“是小姐,小姐来信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真的?”颜望舒喜出望外,病看起来都好了大半。
管家道:“是啊,小姐说,知道老爷生病了,小姐就去求了九皇子,九皇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让小姐回家省亲一月!”
“看来颜小姐得偿所愿了。”我笑道。
颜老爷有些讶异。“先生不知吗?璃儿虽不是九皇子正妃,却也被选为侧妃。说来,这也是先生的功劳。”虽说我应该猜到,但真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颜望舒又道:“方才我还以为这位阿雪姑娘是先生的夫人呢!先生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娶妻生子了。对了,先生该有二十了吧。”
娶妻生子?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学生二十有六了。”和老人家唠叨了一阵,终于可以起身告退了。临走颜望舒还不忘嘱咐:“说起来,先生也是璃儿的启蒙恩师,待璃儿归家,先生可一定要来,让璃儿好好感谢先生。”我点头答应着,带着阿雪离开了。
古代交通不便,加上后宫诸事手续繁琐,过了几个月,颜梦璃的行驾才算到了这名不见经传的程家村。据说颜梦璃的场面很是壮大,地方官员能到的都到了,似乎谁都不愿意放弃这个巴结权贵的机会。这当然都是听阿雪说起的,我那天没去。其实,等颜家小姐到,颜老爷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这趟算是白来了。
“先生,你没去真可惜,那边可热闹了!”阿雪说。我笑着听着,没有说话。“不过可惜九皇子没有来,据说那个九皇子长的可好看了!”我心头又开始酸疼了,不过比起以前好多了,我想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忘记了吧。“先生,你说六皇子真的有传闻中那么好看吗?”阿雪问。
我苦笑道:“阿雪,知道野蘑菇吗?”
阿雪点点头,回答:“知道,怎么了?”
“越漂亮的蘑菇,毒素越强,其实,人也是一样。”我回答。阿雪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又开始嘟嘟囔囔不知道说着些什么。
过了几天,推了几次颜家的邀请,我担心万一遇到了什么人,总是麻烦,所以像乌龟一样,躲进龟壳里绝不冒头。
这夜,阿雪来找我。我问:“出什么事了吗?”
阿雪回答:“明天我要去城里一次,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我随口问问。
阿雪却似十分紧张,几乎大吼:“女人用的东西嘛!您就别管了。”
我被说的也不好意思,拿出几钱银子,连忙解释:“我只是担心你带的钱不够,想问要不要多带一点。”阿雪红着脸,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阿雪一大早就出门了,却到黄昏都不见回来。送完了最后一个学生,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望着村庄的入口,算计着到底阿雪在干些什么。忽然想到,今天似乎是十月初九啊。“难道这丫头,是去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了?”我失笑。似乎我许多年都没有过过生日了,当初的那个生日礼物当真是让我印象太深,以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请问,阿雪姑娘,是住在这里吗?”突然来了一个很精神的年轻人。
我打量来人一番,回答:“是,阿雪在这里帮工,请问您是——?”
那人看到我,连忙恭敬道:“阿雪姑娘在路上被我家少爷的马车撞到了,正在医馆救治。”
“阿雪没事吧?”我连忙问,心下觉得那人的恭敬有些过了。
他回答:“阿雪姑娘没有大碍,要不然也不能告诉我们,让我来这儿找您。不过阿雪姑娘伤在脚上,所以还请公子随我们去医馆,接阿雪姑娘回来。”
阿雪在医馆既然没有大事,为什么你们不直接送她回来?反而找到了我,要我去接?这太奇怪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那人见我不动,也是久久不语,便拿出一样东西,正是前几月我送给阿雪的那个竹蜻蜓。“若公子不相信我们,阿雪姑娘给了我们信物。”
是告诉我阿雪在你们手上,不管你们怎么说,也不管我是否相信,都要跟你们走一趟,是吧。我愤恨的皱着眉头,咬牙道:“好。还请兄台带路。”
一路西行,却不见是有医馆的地方。“这路上没有医馆啊。”我对那领路之人说,“阿雪,到底在什么地方?”
“阿雪姑娘脚受了伤,自然是动不得了,所以就近寻了个酒栈,然后去医馆请了大夫来。”那人回答的不紧不慢,“方才时间紧急,在下未及解释清楚,还望公子恕罪。”
我不再多话,若说此人有敌意倒也不觉得。可是,究竟是想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呢?又是谁想要见我?“这位兄台。”我实在没兴趣和他兜圈子了,“不知兄台受命何人,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还望兄台如实相告,学生答应,一定跟兄台走就是了。”
那人沉思片刻,回答:“请恕在下不能言明,但在下保证对公子并无恶意,而且阿雪姑娘确实是因脚伤在歇脚之处等公子。”
我叹口气,只能跟着他走。也不知七拐八拐了多久,终于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门。“这是,颜府?”我心头一惊,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子请。”那人比了个手势,门内忽然出来了一队人马,尽头处,我看到了于伯林。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这算不算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认命的长叹一口气,然后乖乖的走进了颜府。
经过于伯林,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解和不安。我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什么话都没说,就由着来通知我的那个人,带着我进了一间普通的房间。
颜府我并不陌生,这房间是颜府用来招待宾客的厢房,只是如今,房内显然已是悉心打扫过,更是换了熏香。这香味,我更熟悉,我的宫中经常点燃这种混杂着檀香、广藿香的香炉。
“先生,你来了?”阿雪笑着向我打招呼,看来,她的待遇还不差。
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正是章含谦。章含谦让于伯林带着其他人守在门外,随手便把门关上了。
“程先生?”含谦的语气有些怪异,“阿雪姑娘先下没有什么大碍,不必担心。”
我不明白含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作揖,道:“多谢。”
章含谦笑意更浓,却让我浑身汗毛一立。现在含谦实在变化太大,除了陌生,更多的竟是恐惧。许久,章含谦道:“听闻本王的爱妃璃儿正是程先生的学生,璃儿处处深得本王欢心,想来都是先生教导有方,本王感激先生,先生不妨在颜府小住几日,让本王略表心中感谢。”这话说的客气,门口那一队的精兵,看来也没有给我说不的权力。
我一拱手,答:“如此说来,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程先生想必还有很多话要和阿雪姑娘说,本王便不打扰了。”说着章含谦转身便走了,可惜门外的守卫倒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看着含谦离开,他这几年变化竟如此之大,着实让我瞠目,想来后宫的生活并不如意,否则含谦眉宇间也不会积累了如此多的怨恨,看的我很是心疼。
“先生?”阿雪见我失神,轻轻叫了我声。
我转过头,脸上泛起笑容,问:“脚伤了,现在还痛不痛?”
阿雪冲我笑笑,回答:“也不觉得怎么痛了,本来是想给先生过生日的,没想到反而又给先生添麻烦了。”说着,双颊泛起红晕。
我宠溺的摸了摸阿雪的头,仿佛想起了另一个羞怯的孩子,淡淡笑道:“阿雪有这份心意就行了,生辰年年都有,下次再办好了,当务之急是要治好阿雪的脚伤,不要留下病根。好好休息吧。”阿雪恩了一声,便躺下了。
我静静的望着窗外,魂魄不知飘到了何方。见阿雪已经睡沉,便起身离开。对门外的侍从说:“我想求见你们九王爷,烦请通传一声,有劳了。”话说的十分客气,那守卫显然也受了嘱咐,对我也是极为的客气,答应了一声便找含谦。
过了一会,那人回来,对我说:“请随我来。”于是跟着他,我便到了一间房间门外,我认的出这过去是颜梦璃的闺房。房内此刻正是春光无限,低低的娇吟声不时传出,听得我觉得颇有些刺耳。我对身边的守卫道:“既然殿下此刻不便相见,学生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那守卫道:“九殿下命先生在此等候。”我无奈答应了声是。
没想到我到二十六了,居然还被人罚站,我自嘲。幸好如今已是秋高气爽,否则我这身板还真是禁不住这么折腾。过了两盏茶功夫,里面终于安静了。环顾身边的侍卫倒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果然是训练有素。又过了片刻,走来一个内侍,尖声尖气的说:“请程先生进来吧。”
我整整衣衫,终于走进房间。华幔珠纱下隐约可见的是一个窈窕的身影,看似应当是颜梦璃。“老师?”颜梦璃低低唤了声。
我微笑,却听含谦道:“在本王面前还如此勾魂的喊其他男人,爱妃当真不怕本王吃味?”
“王爷!”颜梦璃的声音更显娇羞,春意无限。不觉喘息之声又重。
我牙关紧了又送,淡淡道:“既然殿下此刻不方便,学生改日再来。”
“谁说不方便?本王此刻很方便。”章含谦答。身下佳人忽然低吟一声。
“本也没什么大事,学生还是等王爷有空了,改日再来。”再不走,那便是太煞风景了,我弓身而退,恭敬的连我自己都未想到。
回到客房,阿雪还在睡,如同婴儿般的睡颜。我不觉轻笑叹息。忽然想起颜梦璃房中一幕,心中一时激起千层浪,眉宇深锁却再难平展。一时心绞难耐,连忙找了个位子坐下,深呼吸几口,绞痛才渐渐退去。“总不该把你扯进来。”我轻声对阿雪说。
这时,门打开了,进来的并非含谦,而是于伯林。“于叔。”我低低唤了声。
“四少爷。”于伯林依旧恭敬,眉间却是十二万分的紧张,“若是四少爷想要离开——”
未等他把话说完,我摇了摇头,回答:“如今我是再难脱身,恐怕就连于叔也是在他人耳目之下。”于伯林浑身一颤。我又道:“含谦聪明过人,自然不难猜出当日放我走的事定与于叔脱不了干系,所以于叔还是莫要在牵扯进这件事了。只是——”
“只是什么?”于叔忙问。
我低头看了看阿雪,道:“她着实无辜,若是于叔有力,就请帮侄儿送阿雪出去吧。”
于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雪,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点头保证道:“当年定边侯对属下有大恩,救了属下一家十余口性命,如今就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已懒得解释我和阿雪的关系了,只是想起含谦,脑子乱做一团,心里更是堵得慌,勉强扯出些许笑容,便打发于伯林出去了。“于叔还是早点离开,别再授人口实了。”于伯林点点头,便退出了门外。我倒在椅子上,愣愣的望着天花板发呆,耳边萦绕不去的竟是那女子的娇喘之声。
不知发呆了多久,大约已是晚膳时候,阿雪醒了过来,冲我腼腆笑着。这时进来的是颜梦璃。“老师!”颜梦璃的春风得意般的笑容此刻竟炫目的让我颇感刺痛。“老师,晚膳和我们一起用吧。”
我尽可能和善的笑着,婉拒:“还是不了,我在房里和阿雪一起用吧。”阿雪听着,脸上又是泛起一阵红晕。
颜梦璃抿唇而笑,却仍不依不饶,道:“璃儿难得回家一次,老师就不陪陪璃儿?”
“王妃说这话就不担心王爷吃醋?”我反唇,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这可是王爷让我来请呢!”颜梦璃道,“总不致让王爷白等吧。老师!”
我无奈摇摇头,答应了:“好。”随后又嘱咐阿雪:“等会儿我把饭拿进来,你多吃一点,身体才好的快。”阿雪点点头,更加的不好意思了。我宠溺的笑着,又想起了过去,不免是一声叹息。
颜梦璃调笑道:“不过是一顿晚膳的时间,老师何必如此依依不舍!”
我笑着摇头。跟着颜梦璃来到了前厅。
含谦坐在上座,旁边的位置是颜梦璃的,随后是颜家的家主颜望舒,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亲戚友人,一一按礼入座。以我的身份,自然当陪在末座。望着隔了不知多少位置的含谦,不禁又是一阵苦笑,心境却是千言万语难以描摹,想逃,脚却迈不开;若留,心中绞痛竟一阵烈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