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小心地敲了三下门,我在床上打个滚,坐了起来,正好看见阿莉西娅把她卷发的小脑袋从半开的门外探进来。“艾丽。”我叫了她一声,示意她进来,“有什么事吗,小家伙?”
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我已经合上锁好的行李箱,又抬起头看我:“你真的明天就走吗,韦恩?”
我点点头,她跑过来,伸手让我把她抱起,“爸爸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是啊,很遗憾。”我让她在我膝上坐好,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的卷发。
“但是爸爸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随时来看你的书。”她看着我,像只盯着鲑鱼的猫咪,“好不好,韦恩?”
“当然,只要你看得懂。”我笑笑,模糊地朝书架挥了下手,“都是你的,艾丽。”
小家伙欢呼一声,从我膝上跳下去,消失在门后。我听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一路滑到楼下,耸耸肩,重新在床上倒下,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愣。我发誓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可以在上面看见北欧海盗、六个头的蛇怪、燃烧的教堂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但现在天花板只是天花板,木石结构,粗糙的灰泥,仅此而已。
太阳的影子逐渐倾斜,床头柜上的钟指示着七点过十分,我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候真正的夜晚来临,有一场告别式必须完成,我们都知道,即使只字未提。
我应该没有睡着,只是一直在半朦胧的状态下浮浮沉沉,尔后蓦然清醒,好像突然走到隧道尽头。我把闹钟抓过来,关掉,1:45,离预设的响铃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我随便翻出一件外套,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我只有这一条路,妈妈在窗下种了一排绣球花,我不能冒踩坏它们的险。
房子里既黑暗又寂静,那种凝止的感觉仿佛无处不在的蛛网,在手臂和脸颊上留下黏乎乎的丝。我一步一停地下楼,谨慎得像只夜行的猫。拧动把手之前我仔细地听了听,没有从背后传来的责问声,一切都在安睡。
我走了出去,躲进清凉甜美的夜色之中。
Episode 5.
他在河岸边等着我,背后是废弃的老船坞,黑沉沉的,像只蹲守着的猎犬,弓着背脊,一只黑铁般的爪子伸进泛着金属铬光泽的河水之中。
苹果酒瓶子是暖的,大概是因为它在我们手上无数次地传来递去的缘故。我们坐在码头上,潮湿的木料散发着青苔和河水的味道。自从有了火车和货车,人们便判定这个船坞应该退役,然而多年的水上交通仍然在系柱上勒下了深深的绳痕。四十多年前,提着藤条篮子的老妇和去买酵母的少女会来这里等船,人们顺水而下,满足于那般缓慢的速度。或许应该写一篇以20年代爱尔兰乡村为背景的小说,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苹果酒在我胸口放了一把小小的、温和的火焰,暖洋洋的。伊森又把瓶子递了过来,它并不轻,容量可观,但我们已经喝掉大半。我茫然地灌下一口,饮进种子和蜂蜜,叶蒂上的斑驳阳光,熏风和整个秋季的金黄。
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一个事实像竖着耳朵的野兔般蹲伏在我们之间,会被最微小的音节吓得惊跳起来,窜入草丛中。酒在我的颅骨里敲着鼓点,那些温和、甜美又无害的苹果酒,我猛地放下瓶子站起来,随即用力抓住满是缆绳痕迹的系柱,好让眼前的世界停止旋转。伊森伸手抱我,我别无选择地跌进他怀里,跌进一片绚丽的彩虹色之中。我尝到他舌尖上酒精的味道。
引诱人越加迷醉。
我听见过男孩们谈论这件事,脸上带着虚假的蔑视和真实的向往;周末聚会的主妇们偶尔提起它,心照不宣地皱皱鼻子;码头工人在吧台边压低声音分享经验,粗鲁地大笑,用手肘捅彼此的腰肋。可是一个人要如何复述风铃的响声,一条缎带的宝石蓝,又或者小女孩的笑靥?每当我尝试描画那个夜晚的时候,词语总是躲避着我,留下一片空白,好像被海潮冲刷过的沙滩。木板撞上我的背脊,潮湿而冰凉,我本能地攀住伊森,好让自己离那种令人不悦的触感远些。他在我耳边低语,但我理不清那些破碎的音节。夏季的星空在颤栗、旋转,仿佛一个银黑二色的万花筒,然后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听见河水潺潺流过,带走腐朽的木船、藤条篮子和接骨木花酒,带走彼此分享的体温和甜美的亲吻,最终汇入深沉神秘的黑色海洋,安然歇息。
我在清晨时分回到家,一路上被过度的疲劳和罪恶感折磨得眩然欲吐。天空将亮未亮,一切景物仍是深浅不同的影子。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前门上,深深呼吸,努力把那种快要把我由内而外翻过来的不适压下去,只要再撑两小时就够了,七点钟我就会在巴士上,带着我的行李和梦想,逃离父母的视线范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祈祷所有人都还舍不得梦境的余韵。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一动不动地站住,仍然维持着手握门把的姿势,仿佛被美杜莎的目光化成石头。父亲坐在那里,在壁炉前他最喜欢的那张扶手椅上,表情刻板,然而和我一样疲倦。听见声音,他抬眼看我,目光凝滞而冰冷,仿佛冬季结冻的池塘。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移开目光的意思。我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因为无法忽略的疼痛而发着抖。某组神经元的齿轮在飞速运转,费力地编造着答案,好应付任何可能的质问,虽然我忘了扣好领口,也无法拉平衬衫上的皱褶。
“爸爸……”我开口,舌头沉重得像铅块,然而他挥手打断我,似乎不愿意听任何辩白:“再去睡一会吧,韦恩。”
“爸爸,我只是……”
“我说,回去躺一下,韦恩,你看起来糟透了。”他在膝盖上交握起双手,移开目光,“走吧,儿子,我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
我服从了,却被满心的罪疚感烧灼得只想尖叫。
* * *
有人在用力敲房门,砰砰砰,有人在吗?母亲从来不会这么说话,我费劲地挣脱1963年夏天,跳下床,差点被乱糟糟的被子绊一跤。
“普里斯科特先生,我还在想,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年轻人睡那么久总是不好,我的表弟托马斯……”我还没有完全打开房门,房东太太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这位瘦小的老妇人不仅话多,而且语速奇快,以至于我和室友艾勒每次被她抓住聊天都有遭受机关枪扫射的错觉。“……所以我说,你们应该多出去做有益健康的——他们说那叫什么运动来着——多氧运动?有氧运动?我记得我还是姑娘的时候……”眼见老太太又要开始新一轮长篇大论,我赶紧打断她:“对不起,克雷蒙太太,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孩子,否则你以为我没事爬到三楼来干什么?你知道的,我有关节炎,白医生开的药不顶用,我有空得跟他算账。”瘦小的老太太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有人打电话找麦考兰先生,他在吗?”
“不,夫人,艾勒不在。”
“噢,很遗憾,不是么?我猜麦考兰先生又去酒吧了?他总是去酒吧。你看,我不得不去跟人家说明情况,然后挂电话……”
“是的,夫人,很抱歉。”
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下楼梯,我松了口气,赶紧把门关上。地上满是散乱的稿纸,我关上窗户,将它们一一拾起。这是我的假期习作,打算在月底完成,好在学年开始之后交给导师评价。我从大二开始做威尔逊教授的助理,他通常很乐意在改论文之余读我的习作,赞扬“令人惊喜的地方”,同时毫不留情地对“可疑的情节”进行嘲讽。
我抱着那堆乱糟糟的纸在书桌前坐下,一点点地按顺序重新整理。倦意静悄悄地回流,我想起那个梦,不知不觉地停了手,呆呆地盯着窗外看。我记得似乎是很多个世纪以前,在另一个窗边,会有人深夜里偷偷摸摸地敲玻璃,那时候大雨滂沱,他却笑得开心,满是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我也记得,我没有见到伊森·克莱尔,已经两年了。
母亲总会在圣诞节前一两个星期打电话问我是否回家,我许多次地想答是,但总会在最后一刻否决妈妈和艾丽的希望,搬出各种理由说服她们,也说服我自己,迫在眉睫的工作有那么多,以至于圣诞节也必须给它们让路。我把十二月花在房间里,裹着一层层厚毛毯看书,即使偶尔外出,也只是为了买新的茶包和方糖。只有极少几间杂货店在假期营业,街道安静得近乎肃穆,昨夜狂欢的人们都睡得人事不省。我时常在深夜被他们吵醒,无可奈何地翻个身,尽力把自己埋进枕头和被子里,追逐决意逃亡的睡眠。
今年应该也不例外。
我随手把稿子放进抽屉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或许应该去市图书馆消磨这无趣的早晨,艾勒总是嘲笑我“老头子一样的”生活方式,但过于热闹的酒吧会让我头痛。
外面的空气干而冷,我咳嗽着关上公寓大门,在克雷蒙太太来得及表示关心之前逃之夭夭。站在街拐角的小报童满怀希望地迎上来,于是我被逼再一次看见那几个关键词,爆炸、谋杀、爱尔兰共和军。
我默默地拉紧衣领,低下头,快步穿过冷清的广场。
Episode.6
那里总有一个开始。这是威尔逊教授的名言,“缜密,滴水不漏,拒绝逻辑错误。”他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初秋的夕阳倾斜着切入课室,给他花白的头发打上橙红色的高光,“不管你们想怎样制造惊喜,记住,那里总有一个开始,或者先兆,或者线索,随便你们叫它什么。若想在结尾打碎一个茶杯,就应该在序章偷偷把茶端上。”他放下手,促狭地笑了笑,“但是很遗憾,你们之中大部分人制造的都是‘可疑的情节’。”
……假如一定要逆流而上,寻找那个开始,或者先兆,或者线索,那么是在1966年4月,一双手敲开了结局。我在清晨时分起床,继续进行论文附录的修正工作,为翻查一个引用错误的句子而头痛不已。艾勒不在,多半又是在女朋友家里过精彩的一夜,在晚饭时间之前都不应该指望他会回来。房间里只有挂钟的嘀嗒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如此安静,以至于我在听见敲窗的声音时差点尖叫出声。
威尔逊教授极力反对我们使用“陈词滥调”,但有时候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之外,你再也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例如,我不知道有哪个词能比“呆若木鸡”更好地描述我的状况。钢笔啪哒一声摔在桌面上,滚了开去,拉出长长一道墨线。至少半分钟,我坐在那里,无法移动,无法呼吸,所能做的仅仅是瞪着窗外的那个人。
瞪着伊森·克莱尔。
仿佛有人突然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猛地跳起来,拨开窗户的锁,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死死地抱住了伊森·克莱尔。
我的翻译,我的第一个朋友,那个用苹果酒为我施洗的人。
他长大了,这个评论似乎很可笑,但却是一瞬间击中我的真实想法。我在学分、论文和必读书目之间躲藏了3年,把内心深处那个苍白、寡言而内敛的少年保存得近乎完整无缺。但是伊森不一样,我试图寻找那个爱尔兰少年的影子,但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比我们的实际岁数更年长的东西。
“早上好,韦恩。”他说,轻轻咬着我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没有退开,“很抱歉我再次忽视了大门,因为你的房东太太看起来比较可怕。”
我本想开口纠正他这个不公正的评价,但却被一连串类似哽咽的声音呛住了,伊森用力揉了我的头发一把,笑,我知道他笑了,来自胸腔深处的那种愉悦的震动轻细地敲击我的耳膜。我在重新认识这个人,他并不比我高,最多相差两英寸;他的外衣还牵带着冷冽空气的味道;他在某个地方学会了抽烟,想必是的,否则我在吻他的时候不会尝到烟草的味道。
“你不是一个人住。”他说,和我一样喘息着。这是一个问句,我听见自己回答:“今晚六点以前,是的。”。
这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次对话。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苍白的日光戳刺着眼球,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痛,我在枕头上变换了一下姿势,全身的神经随即给大脑回馈相似的疼痛讯号。窗帘没有拉上,天空灰蒙蒙的,不足以帮助人判断时间,这不是个好天气。伊森在我身后模糊地哼了一声,“再一次早上好,韦恩。”他说,收紧了手臂。
“听说你在利物浦。”因为他开始细细地咬我的后颈,所以我眯起了眼睛。窗外传来轻微的拍翅声,一只红胸知更鸟在喂鸟架上停住,左右瞄了一下,开始啄食撒在上面的干面包。“三个月吧,大概。”他回答,短促地笑了一声,“做过酒吧侍应,码头上的小跑腿,诸如此类,然后……”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好让我们能够对视,我看见他的眼睛,明亮的,燃烧着的,一个开拓者的眼神。“……我去了美国,韦恩。有个朋友在一艘运送烈酒的船上当二副,我叫他给我留了个舱位。”
“‘运送’烈酒?!”
“好吧,走私烈酒。”他承认道,攥紧了我的手,像是要压下任何可能的质疑,“韦恩,你应该亲眼看看那些地方,纽约,加利福尼亚,丹佛,看看它们和老得快要爬不动的欧洲有什么分别。在那里没人理会你是不是该死的码头小子,那个国家允许每个人拥有梦想,而且她能提供机会。”
“你听起来像个狂热的16世纪淘金者。”
他叹了口气,“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他问,伸手捧住我的脸颊,我移开了视线,“我希望你也在那里,韦恩。”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一般在神经元回路里滚动,然后卡住了我大脑里的某个齿轮。一整个新大陆的可能性忽然在眼前展开,让我几近手足无措。我很清楚自己的血液里从小就缺少冒险精神这种成分,我害怕独木桥,害怕黑乎乎的地下室,害怕寂静无人的旷野,害怕未知数,但是我的父亲并不允许我谈论这些恐惧,所以它们被封存,掩埋,遗忘。而现在它们回来了,我记起许多年前贴在教室墙壁上的那幅缺了一角的世界地图,褪色的海洋和大陆,经纬线和比例尺,哥伦布和麦哲伦,那些遥远,遥远的旅行。
“以后再说吧。”我喃喃地回答,闭上眼睛。
“当你决定好了……”他说,把我拉近,揉着我的头发,“我就在这里,韦恩。”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拥抱彼此,安静,不受打扰。尘埃依然在灰白的日光里翻飞浮沉,窗外的红胸知更鸟吃够了碎面包,好整以暇地梳理了一下飞羽,展翅,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Final Episode
事情变得更糟是在几个星期之后。
“……蓄意纵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连牧师也一样。”艾勒·麦考兰把报纸塞到我鼻子底下,打翻了墨水瓶,“不要无动于衷,韦恩,这件事就发生在几个街区之外,我可不想哪天被人捆起双手吊死在电线杆上。”
我把那份刊登着教堂残骸照片的报纸推开,起身找抹布阻止蓝黑色的液体继续横流。“这里是都柏林,不是蛮荒地带,艾勒。”我说,移开稿纸,免得它们遭殃,我正在给一部长篇杀青,对任何打扰都极不耐烦,“既然怕,就应该少去酒吧。”我把抹布丢给他,“洗干净,还有,记得赔我一瓶墨水。”
他翻了个白眼,走出房门。我重新拿起笔,却再也没有了写下去的动力。纵火,谋杀,事故,事故,再一次的事故。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城市,每个城市里的每一个居民,似乎都在一夜之间陷入恐慌,而后又在持续不断的恐惧刺激下渐渐麻木。这个星期新教徒烧毁了一座教堂,下一周天主教徒会处决一个或几个牧师。人类!人!人的一切!皮利尼亚克叫喊道[*01]。我胡乱地在报纸上涂写着,直至钢笔尖唰啦一声划破了纸张,将那座葬身烈焰的上帝之所一分为二。
* * *
“伯克利大街上的寄宿学校已经不复存在,弗兰克·班尼特随手把煞费苦心得来的那六张薄纸揉成一团,掷入河水之中。大雪覆盖了长椅、无叶的枝桠和青铜塑像,它们纹丝不动地凝固在这幅描绘冬季的油画里,陪弗兰克一起注视着卷起灰色浪花的河水。”
又像鼹鼠一样活了两星期,我如此结束了那个似乎永无止尽地纠缠着我的故事。弗兰克·班尼特,失业的临时演员和失败的代课教师,我放下钢笔,揉了揉额头,现在我可以和这个名字道别了,但灰色的河水仍然在脑海里翻涌不止。“我知道人们写作是因为他们感到有些事情需要表达,或者因为他们难以自持,又或者是看在上帝份上为了钱,但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中获得乐趣![*02]”——的确如此,我双手撑着额头,对着墨水瓶盖子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