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鹰般的眼睛牢牢攥着韩贝贝的脸。
韩贝贝低头看着那炉火的方向,脸都藏在阴影里。身上裹的衣服对他来说太宽太大,暖和得要人命,火也好象烧得太烫了,烤得他眼睛热辣辣的。是那热气太熏了罢,要不然怎么视野一片模糊。
韩武大巴掌啪地贴他额头上按了按,自言自语道,“不烧了……”又低吼,“不烧了你丫也该在床上躺着,出来乱吹风凑什么热闹!还嫌死不直了?!主子那里自有我担待着,少来一次又弄不死你,你狗腿个什么劲!”
韩贝贝还是一声不吭的,只由着他手贴在自己额头上。
“怎么?”韩武皱起眉头,烧傻了?
“你还在生气?”他想了半天又问。
是了嘛,韩贝贝被他骂完以后就发起高烧,醒来是应该继续发火的。
可韩贝贝梦里骁勇善战,用手箍了在床边伺候的他的脖子,就一顿狂抓猛挠、拳打脚踢,你大爷的你王八卵的老子欠了你的老子欠你个屁,骂得比韩武还顺口,韩武都乖乖受了,也不挣扎也不反抗,这怎么说也该抵消了吧?
韩武一想到那三天自己日子过得如何的惨烈,脸是莴苣似的又绿又长,把自己手臂上红肿的淤青的那大块大块痕迹都翻给他看。“我都给你打成这样了,你还不消气啊?”
韩贝贝有动作了,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那两只手臂,又抬了手去,撩开韩武垂在脸边的发,里头狼狈一览无遗。
“这些都是……我弄的?”他有些迟疑地,微微皱着眉,低声说。
“废话!”韩武悲愤地做个口形。
韩贝贝看着那些伤好久,皱眉就变了挑眉。
“活该。”他放了手里的发,凉凉地来了一句。
唇角却掩不住上翘。
“你丫还敢笑!”韩武扑上去。
“做什么!”身后传来韩异带了怒气的一声喝。
韩武韩贝贝吓得毛都竖起来了。韩武是背对着韩异的方向,僵硬着不敢转身,韩贝贝被韩武身子挡着,这时候麻着胆子,心虚地探头往那边一瞧——
原来不是在说他们。肖遥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进来了,脸笑得比韩异还邪气,正往韩异那张榻子上挤。
“你倒知道回来了!”韩异哼了一声,伸长了腿,霸着位置不给肖遥。
肖遥只能扬扬手,让旁边小小倌另搬了张凳子过来,在榻前坐了,眼睛一眯笑出两轮弯月,“我们十七的压轴好戏,我怎么能不回来看?”
韩异转了头去懒得看他。
肖遥便从身后变出一罐酒来,就着榻前几上的茶杯,给韩异倒了一杯子,说,“怎么着?想我了?”
“你说好给十七带的那套新玩意儿呢?”韩异冷冷瞥他一眼,“可迟了整整一个月。遥主子?你就这么疼咱小十七的?”
肖遥呵呵的笑,把那杯酒递到韩异嘴边,“行了行了,给你赔个不是。这可是我们北迟国独产的酒,我给你们王上也只带了三坛,其他现下都送到你楼子里去了。”
韩异把那酒接了,品了一口,没说话。
肖遥又自顾自说着,“我也不是故意要迟的,我们王上才殒了,我父亲登基那天又遇刺,两个王的丧礼一起举行,加上我大哥登基,忙得是一团糟。我这不急忙处理完了就赶过来,可巧还赶得上今天这一出。”
“遇刺,”韩异哧了声,“怕是你和你大哥搞的名堂罢!你倒不怕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哪天遭你大哥也算计了。”
“他知道我没那兴趣和他争,”肖遥笑道,“且不说他动不了我,单登基后乱七八糟的事一堆,他怕也没空儿想我这边。”
他二人在前面细细碎碎地聊着,后头角落里那俩人都舒了口气,只觉得手心背心全是冷汗。韩武也没力气再发火,寻了张凳子坐在韩贝贝旁边,抱着臂坐了会儿,一阵风吹过,韩武缩了缩脖子,转头低声问,“还冷不冷?”
一边用脚把火炉子往韩贝贝那里蹬了一些。
韩贝贝又看他五颜六色的脸一眼,埋了头裹在衣服里头闷闷的笑。
“我说你今天穷开心个什么……”韩武嘀咕着,“还真给烧糊涂了。”
看台看场上的人突然骚动起来,有两个小姑娘出来拿了一面鼓敲了一下。
最终的比试,双方的头牌都要出来了!
韩武蹭地一下站起身,上前几步站到韩异的榻子旁边。韩贝贝也跟了过去。
二人都先朝肖遥低头叫了声,“肖公子。”才回了头专心看向场中。
肖遥和韩异也直了身,把手里头酒杯略停了,望着下面。
司仪这时候也不敢上去多待,耽了大家望眼欲穿的美人,只匆匆跑上去礼了一礼,往场边上一站,大喊道,“开帘——!”
随着他那一声叫,站在看台边沿的、先前那几个粉衣少女绿衣少年,都捧了手中篮子里的东西扬手挥洒出去。
竞技场上突然花絮漫天,竟是片片或红或白的梅花瓣,在明晃晃的月下白皑皑的雪上旋着转着飘着扬着,恍若仙境。
在飘忽花雨中,竞技场看台楼子下面的竹门再次缓缓打开,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分别上前去掀起帘帐。两个人影隐隐约约,一高一矮。
全场人都兴奋地尖叫起来,没钱的都空着手招摇,有点钱的都挥舞着手中绢花,贵族老爷们攥紧了手里纯金打的梅花骨朵,只等着待会子往台子上扔。所有人的心脏都碰碰碰地往外头蹦,那两个人影却伫立良久,吊足了大家胃口。
司仪这时候叫道,“请尚其楼其小花——”
矮的那个略一倾身,先行走了出来。头挽双花髻,手掌大的一枚不知材质、晶莹剔透的红梅攀在右鬓。一身的珠光宝气,月光下亮闪吸人,一袭红裙化出丰胸细腰,衬得肌肤胜雪,裙角席地,随着她轻移莲步,在花瓣点缀的雪地上移动蜿蜒。
她怀抱一只状若枯骨、单有一根血红色弦的不知名古琴。以琴遮面,缓缓上得竞技台,往自己的位置上盈盈一站,放低了琴,冲人群微一点头,抿唇一笑。
这倾城的一笑,面若芙蓉盛开,端是形容不出的动人风情。下面雷霆般的掌声叫好声,有一些绢花已经先行丢了上来。
司仪又叫,“请韬略楼……韩十七——”
高的那个没动。
全场默默等了一会儿,司仪又叫,“请韬略楼韩十七——”
高的那个还是没动。
人群一片骚动。上头韩武黑线满头,上前几步攀着看台护栏往下看,小声喊着,“十七?”
肖遥噗哧一声,拿酒杯对着韩异举了一下,满脸是想笑又不敢的憋样。韩异脸色黑了,站起来上前一步,一手扶了看台的护栏,朝下面喝道,“十七!”
他一声奏效,下面的那个马上乖乖地跑出来几步,却不是上竞技台,而是仰头看着韩异。于是顺道就看见韩武韩贝贝了,可好久没见了,于是扬手起来拼命挥挥。接着又看见肖遥,身子又缩了一下,咬着唇又怕又喜的,也冲他扬手。
“打什么招呼!”韩异脸炭似的,“快照司仪的做!不是告诉你了,今天不听我的,听他的!”
“乖十七,快去。”肖遥也站起来,憋着笑道。
十七便冲他们点点头,低着头,转身就快速地跑上了竞技台,到其小花身边巴巴地站着。
“哎,公子,您的位置是在这边。”那司仪一边说一边凑过去,去伸手拉他。
十七一抬头。
噗……
全场近万对眼睛的注视下,竞技台上未见艺先见血,那司仪一篷鼻血喷出来,像是被来自未知的幽冥世界的奇特力量击中似的,一个华丽的慢动作侧转身,扑倒在地。
血迅速蔓延,立刻染了他身下那块台子。
全场人还来不及奇怪,都已经接着见到了那张抬起来的脸。
那个人修长高挺,手执一管玉笛,亭亭立在台上。他着一身白袍,金线纹边的一枝梅从腰际蔓延至领口,齐腰长发自然披散。除了腰间黑色腰带,再无任何装饰。
他凭的只是那张现在抬起来的脸。
那脸抬起来,好奇看了周围一圈,眼角上飘的狐狸眸子眯了眯,露齿一笑。
同样是一笑。
下面却连丝毫掌声叫好不曾听见。只听见风呼呼地刮,四周火炉啪啪地燃。
还有,血哗哗地涌。
染了衣杉,染了绢花金花,染了足下大地。
茫茫雪地一时间红白交映,月光下无数颗人头,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一个人,肆情地喷洒着红色液体。
韩武呆在看台上,看着下面举世无双的盛况,总算知道了自己的抗刺激能力有多强。比起这大染缸似的竞技场,他之前洒过的那几盆子血,实在不算什么。
而至今为止貌似一次血崩都没有过的韩贝贝——韩武偷偷往身后看了一眼,韩贝贝正带着冷笑看热闹——这家伙难道那方面冷淡?
“啪,啪,啪。”一片肃静中,肖遥率先拍起了掌。拍完三声,转头看着韩异点头,“养得不错。”
韩异骄傲地哼了一声,回身去坐回榻子上,拿了他的酒杯,嘴边溢出个邪邪的笑。
停顿数秒,尖叫声叫好声震天,看台楼子都微微晃动。人们一边随便抓着衣袖衣角毛巾手绢止血,一边疯狂地往前涌,以求再看得更清楚些,只觉一辈子只□这一回,就算血漫大蓉、干尸砌城,也无所谓了。
护在竞技台下的壮汉和打手们忙拼了命地去拦,又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下局面。那十七面前的绢花都堆了好高好高,吓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次被花堆逼到台子中央去。如果不是金花要最后才能丢上去决定胜负,只怕现下十七都给埋了。
司仪摇摇晃晃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本来摸了张巾子出来要捂鼻子,见被挤得跟十七同站在台子中间的其小花,也是两湾红水流过俏容。只得本着敬业的精神,冒着再次喷血的危险,哆哆嗦嗦,踏着花海凑过去,把巾子递给她救急。
几个少年少女跑上来,把绢花都先往四周拢了拢,给台中空出一片位置。
其小花便离十七远了点站着,也不敢去看他。好歹是风月场上混得溜熟的花魁,理性十分,抱了自己那张琴,待血稍微止住了,便冲司仪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她并不是就必定输了,南北之战,一为色,一为艺,最后如果双方持平,还要有段即兴的表演。十七不过是赢了这第一场。
司仪这时候站直了身,冲下面喊,“大家静一静,现下是才艺表演。先请,咳……”看向刚失了血面容惨白的其小花,其小花摇了摇头,看看站在几步外的十七,“韬略楼韩十七。”
下面顿时死寂,万双眼睛盯紧了十七,万对耳朵竖得筋都快暴出来。
十七侧了身子,偏着头看着韩异,后者冲他点了点头。
他便转回身来,原地站定,表情还是有些茫然有些无辜的,横起手中玉笛,缓缓送至嘴边,唇轻启。
唇轻启。
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困惑,像是想不起该怎么开头的样子,抿了抿唇。
唇又轻启。
更困惑了,偏头又想了想,再抿了抿唇。
唇再次轻启……
下头的人等得眼泪鼻涕都快淌出来了。他那根笛子还是没出声。
韩异脸上笑渐渐消失了,手里杯子越捏越紧,那表情越发扭曲。肖遥忍笑忍得脸都皱起来,抬手帮韩异遮了眼,声音憋得都有些变形,道,“养得……挺好的。”
“闭,嘴。”韩异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推开他的手,摔了杯子,跳起来冲到护栏那去,刚要开口去呵斥,悠扬的笛声已经起来了。
总算没真的把曲儿给忘了。
韩武站边上汗岑岑地偷偷看着韩异忽绿忽蓝的脸色,他是没那胆子学肖遥把憋笑露在脸上,只是这场面也实在是太折腾神经,他是肩膀都忍得微微发起抖来。
大爷的,噗哈哈哈……从没看见主子这么吃鳖的表情!
幸好韩文没来,否则就算他疯疯呆呆,只怕也要给十七气得吐出血来。他可呕心沥血教了半年啊。
曲是韩文新编,曲名《倾心》,描绘的是一段情絮暗生,自无生有。曲调由低至高,由缓至急,一路都是上爬的调子。本就是极好的曲,加上十七在韩文手底下断续也学了那么长日子,已经得了他九分真传,这一曲吹出来也还算好听,不说绕梁三日不绝,至少也能搔痒人心,引人叫叫好了。
只要他吹出来就好,吹完就好,韬略楼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这边韬略楼的众人心悬嗓子眼的担心又出状况,那边十七一脸茫然地吹呀吹呀,努力吹呀吹呀吹呀,终于一曲终了,放了笛子,冲周边一笑。
全场人于是一边继续淌鼻血一边叫好鼓掌。
韬略楼的人都已经汗湿了全身。
司仪咳了一声,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挥了挥止了下面上面的声音,接着又大声道,“现在是——尚其楼其小花。”
其小花便抱着琴盈盈一弯腰。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抬起来笑靥如花,下头人也都应景地抽了口气。
他俩个往台上一站,一对壁人似的,此花开过百花谢,只怕从此以后,众人眼中再无美人了。
其小花礼完了,随即抱琴一个旋身,红裙飘扬,席地而坐,裙角铺了个完美的圆,更衬得当中的她人比花娇。
她将琴半斜,一头抵腿,一头抵肩,嫩葱似的十指纤纤,一上一下按在那根单弦上,涂了红蔻的指甲便和血色琴弦融在一起一般。
接着略偏了头,指下一掠。
铮。
她扬了首轻唱一字,“其——”
音清扬,似丝绸片片抖开般顺滑,冥冥中仿佛声音也散出股可感知的清幽之气,将柔绵与锐利全数糅合至一起,霎时袭了全场,刹那间醉了人心。杀人生生不见血。
场中再次寂寥无声,所有人都定住了,仿佛全身器官都被割去,只余了耳朵还鲜活鲜活长在那里,为听这一曲。
其小花顿了一顿,指尖再次起掠,红唇也随之轻启发声。
她唱了一曲所有人都不知名的歌,不知谁编曲,不知谁写词。词是古音,除了一开头的其字,没人再听得懂一字,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其”音是否就是其字。她的声音,丝绸锦帛,宛若天籁,一字一字勾了魂去。她的琴音,音色特别,铮铮鸣鸣,声声动情,仅仅一根弦被她拉出不知总数的多个调,或轻柔或妩媚。
一曲终了,琴弦犹震。其小花略顿了顿,站起身来,冲场下悄无声息的人群又弯了弯腰。
人群今晚实在是寂静了太多次。大家都在那曲的余韵里出不来。待其小花直了腰起来,启唇说了句,“献丑了。”那下头人才都活过来,没有人叫好,因为嗓子在这时已经失了言语,在她面前羞于亮色,只余掌声动天动地。
“哎……”韩武低叫了一声,一方面叹其小花这曲实在太高超,另一方面又替十七惋惜,这下鹿死谁手,还真不确定了。
韩异脸上一片阴郁,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
其小花弯唇一笑,这一场她显然赢了。这韬略楼的公子,仅仅是容貌过人,真才实料实在是差得太远。
她这样想着,偏头去看了十七一眼,却给吓得身子一颤。
十七正看着她怀中的古琴。那表情实在是形容不出的可怕,面无表情的、甚至连血色都没有的脸,原本微翘的红唇,此刻竟灰得有些发黑,狭长的眉微皱着,额间隐约带黑色。刚才还迷茫芒惑人的狐狸眼,此时竟带了浓浓的狠色,眼光仿佛两根带毒的刺,直勾勾插在她身上。
其小花只觉得全身的血通通冷透了,直往脚下倒流,身体仿佛动弹不得,几乎控制不住尖叫。
谁说美人生气起来也好看得□,这明明就是噬人的厉鬼!
十七突然受不住的闷哼了一声,踉跄着退后几步,弯下身捂住了自己的头。
“啊……”其小花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岂料她刚叫出一个字,面前人影一闪,完全看不出动作的,十七已经掠到她身旁,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脸上还是痛色,似乎头里有什么东西在炸裂似的,一边喘着气,一边抢了其小花手里的琴去,退后一步,席地一坐。
他似其小花刚才一般,将琴身一头抵在大腿上,一头靠肩,修长手指往上一按。
铮!
他自己听得这声,又似被雷劈中似的浑身一颤,从喉咙里低吼出一声来。“啊……”
场中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在下头议论着。
韩异面色一冷,转身便往看台的梯子那里走,要下去看看状况,韬略楼其他人也赶紧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