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面色沉重,策马立于阵前。他手持凤嘴矛,浑身未着片块铠甲,只罩了件绣着五爪金龙的红色战袍,越发显得意气奋发,志在必得。燕国将士披盔戴甲,严阵以待,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倾巢而出,虎狼般扑向长安城。
慕容冲缓缓将手举起,正要发令,却有一将闪出,行礼道:“大司马。”
此将正是庄千棠。
慕容冲冷声问道:“庄将军,何事?”
庄千棠低头道:“容将军三日前告假出营后,便不知去向。末将想知道,此战后,是否需要末将派人前去查找?”
听人提起了容楼,一时间,慕容冲爱恨悲欢涌上心头,不知如何作答。今日 ,便是容楼说的在骊山隘口处等他的日子,今日也是他选定进攻长安城的日子。
他转头望向骊山方向,心中愤愤道:‘又臭又硬的石头,有本事你就走,看能走多远!我就不信,待我君临天下,一统北方之后,会找不着你?还留不住你?纵你有千般决心,我更有万种手段!’
回过头的功夫,他心中大定,扬眉冲庄千棠道:“且由他去,不必管他。”
对于容楼的归而复离,庄千棠虽然心中疑云重重,但也不便多问,只得退回一边。
随着慕容冲的一声令下,金鼓大作,燕军攻打长安城的战斗立时揭开了帷幕。一时间,飞矢漫天,流血淋漓。而慕容冲耳听敌人箭矢呼啸,四周杀声震天,眼见冲锋将士被铁矢所阻,血流成河,一时间,眼睛都红了,竟似不顾性命一般,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庄千棠见状,大吃一惊,心道:主帅岂能有失?!他一面心中埋怨一向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大司马怎会变得如此鲁莽,一面连忙催动一队骠骑同杀将出去,保护慕容冲。
他哪里知道,三天来,慕容冲排兵布阵时虽然表面看上去一如以往,冷静自若,但心中却积压着满满的对容楼的气恼。到了这战场之上,他那股怒气才象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只有冲将上去,杀个昏天黑地,才能怒气消退,浑然忘我。
在抗过了城头秦军的第一轮的钢铁流矢后,城下的燕军才开始于搏杀中占据些微优势。有少部分燕国步兵,在骑兵的掩护之下,已成功冲到了城下。他们在城墙边架起云梯、抛上软锁。慕容冲见状,这才退回阵后督战。
这时,有探子来报,说是秦王苻坚等人已率一万兵马,从长安城北门杀出,直奔五将山遁去。
慕容冲得到禀报,只淡淡“哦”了一声。
攻城之前,他故意只派重兵围了东、南、西三方之门,却留了北门一处空缺。所有人都以为他想诱苻坚从北门而出,继而拦截追杀。只有他心里隐隐意识到,或许“北门”是自己有意无意之间留给大秦天王的唯一一条退路。只是,苻坚有没有胆量试一试?或者,自己又临时改变主意?就未可知了。
慕容冲的心,也许并不象他自己想得那么狠。
庄千棠策马上前,请命道:“末将愿率军前去追击苻坚!”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攻城要紧。”
庄千棠应声退过一边,继续指挥将士凶猛攻城。
这一场死伤无数的攻守激战,一直杀到日头落山,月儿升起,也没能结束。城头上秦国将士顽强抵抗,他们的鲜血已将城头染成了胭脂一样的红色,这种红色在夜晚的月光照耀下凝成了紫色。他们并不知道秦王已经遁走,其实,就算知道了,就算绝望了,他们的士气也不会低落,依然会象现在一样拼尽全力,不顾生死。因为,他们知道,城破之日,必然血流成河,不但他们会被斩杀,躲在城中的所有家小也都会死伤殆尽。所以,虽然局势严峻,虽然知道撑不了多久,他们仍挥泪厮杀,但愿能再多撑一刻。
见天色越来越暗,慕容冲回首瞧了眼不远处的骊山,心想,容楼……只怕你已经走了吧?
容楼没有走。
虽然日头早就落下,虽然弯月已然升起,虽然他知道等的人不可能来,却还是牵着马,站在隘口处的那棵硕大的石榴树下,等着那个不可能来的人。高大的石榴树苍劲虬曲,吐红泛绿,在夜风的惊扰之下,枝丫间隐见硕果累累,挂满了一树玲珑的红灯笼。他转身望向长安方向,只见烽火如绣,心知凤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轻叹一声,容楼低下头,又见一地苍白的月光,不禁唏嘘起二人以前的种种过往……黯然的黑色身影,喜庆的丹红石榴,在这一刻,对比得异常强烈。
容楼心似已灰之木,独自准备一人离开时,却见远处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而且越来越向他这边靠近。
一阵心潮澎湃,他大喜过望地奔向来人的方向,心道:莫非是凤凰来了?他真的来了?
来的却不是慕容冲。
到了近前,容楼才发现,来的是慕容潆。她裹着件大红斗篷,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容楼的目光瞬时暗淡了下去,面上掩不住失望之情。
慕容潆站定后,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容楼。
容楼也没有说话,转头瞧向远处。
过了许久,慕容潆才无奈地笑了笑,道:“他不会来了。”
容楼口中苦涩,似含黄莲,道:“我……知道。”
慕容潆轻声道:“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
容楼似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慕容潆道:“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容楼困惑地转头瞧向她。
“那是因为,虽然你明知他不会来,却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她凄然一笑,道:“这种感觉我太清楚了……”
月光之下,她灵气氤氲,美得象是个不该在人世间出现的精灵。
容楼长叹了口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也许她说的对,是我心存幻想。’却并没有仔细去想慕容潆后面那句话的意思。
从见到容楼起,慕容潆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她依旧痴痴地看着容楼,道:“是不是象你们这样的大英雄,无论心里有多难受,都从来不会哭?”
容楼挑了挑眉毛,道:“难道我应该以泪洗面吗?”
慕容潆笑了笑,但笑里似藏无限惆怅,比哭都让人心疼。她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容楼道:“什么事?”
慕容潆道:“酒里没有毒。”
容楼象是充耳未闻一般,只“哦”了一声。
也许他根本早就知道,也许他根本毫不在乎。
慕容潆淡淡道:“那天,凤凰宴请你,所有的菜都是我亲手打理的,所有的酒都是我亲手准备的。那天,我一直站在帐外……只可惜,你们已无暇注意到我。”
容楼冲她点了点头,转身便去那棵石榴树下牵马。他的心性已坠落到了极点,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见到容楼似要离去,慕容潆冲前几步,瞪大眼睛,问道:“你要去哪里?”
容楼垂下头,只瞧着自己面前的土地,道:“他不会来了,我要走了。”
慕容潆一时无语,静静地看着容楼。
月光象一层纱,轻轻地笼在容楼身上,令他看起来和平时一点也不象,没了万军阵中的英雄气概,也没了面对强权的视死如归,有的只是那扣动心弦的温柔,那欲哭无泪的心碎。她瞧得痴了……这时,一片暗云缓缓飘过,逐渐遮蔽了月光。慕容潆毫无知觉,只是惊吓地发现,面前那有着挺拔如松的身形,黑色宝石般双眸的男子渐渐地被黑夜吞噬了、淹没了,他就要沉浸在黑夜之中,就要被黑夜一点点带走,一点点溶化了……
“不!!”慕容潆步履踉跄地冲上前,冲进那幽深的黑夜之中,猛然一把攫住了容楼的手臂。
她的手被惊吓出的汗水浸透了,很冷,很湿,但抓得很紧。
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你带我一起走……”短短的一句话,却象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嘴唇发干,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句话,她想说出来很久了,现在是第一次说出来,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说出来。
容楼身躯一震,定定地瞧着她,脱口道:“什么?”
他满脸惊讶,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出这样的话。
一瞬间,慕容潆双颊发烫,鼻息沉重。她觉得自已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全身的肌肉都因激动而颤抖。这一刻,她的大脑既象是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思考,却又象是被塞得满满的,这一辈子都没能这么思路清晰地思考过。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纵有千军万马挡在自己和容楼之间,她也要冲过去,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尸骨无存。
慕容潆,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勇敢过!
其实,她那过人的勇敢从来就存在,只是一直藏在慕容家的血液里,一直藏在女子柔弱的身躯里,没有机会释放罢了。而正是容楼那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冲口而出的“什么”象一点星火,在一刹那间,把慕容潆这个早到了临介点的炸药桶给点燃,引爆了。
“哈哈哈……”慕容潆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虽然听起来十分悦耳,但衬着这迷离的黑夜,却使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笑声在容楼听来十分陌生。在他的眼中,此刻的慕容潆竟似有了几分疯狂之态,与平素相较,实在判若两人,不禁怔住了。
慕容潆笑完了,才发觉自己的笑声中竟似有了几分哭腔,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还是痴痴地望着容楼,柔声道:“吓到你了吗?你问的那句‘什么’,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不愿接受我的心,但绝不该视而不见。”她又紧了紧攫住了容楼手臂的双手,道:“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相信缘份,也不相信一见中情,我以为,我是燕国公主,有的只能是安排好的婚姻,安排好的结局。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真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牵肠挂肚,还有谁能让我心醉心碎……然后,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凤凰。我无奈,我试过抽身而出,但是不行,就只有一边心痛,一边对你越陷越深。因为太喜欢,太在意你,所以,我明知道你和凤凰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压抑住自己,站在一旁,看着你们去爱,去喜欢,而不去争取你……”
容楼听得目瞪口呆。
“但现在,我后悔了……”慕容潆紧紧地贴上容楼的身体,好象又变成了当年总喜欢跟在容楼身边的小公主。她仰头凄声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吗?我们在一起时的每一点,每一滴,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形吗?还记得畋猎大会时我们在一起吗?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水月镜吗?还记得邺城一战前你对我的承诺吗?……”
容楼忽然间感到一阵心慌。他知道这位燕国公主对自己有情,却没想到她用情至深。转眼,他瞧向慕容潆的目光变得有些畏惧,甚至已经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了。他连忙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紧握马缰的双手,道:“以前的一切,我都不想再记得。从今往后,我要忘记一切,忘记燕国,忘记……凤凰……”
“我也想统统忘记。你带我走,我们就能一起忘记过往,从新开始。”慕容潆绝决道:“我不要你喜欢我,爱我,我只要你带我走,我只想跟在你身边。”
容楼抬头,正好对上了慕容潆的双眼
--纯净如蓝天般的双眼。
刹那间,那双蓝眸幻化成了慕容冲的双眼,容楼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叹道:“我做不到。你的眼睛……我忘不了……”
慕容潆退后十余步,笑得有些鬼诡,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和他太象了吗?”
没等容楼反应过来,她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猛然间,双手直插入眼眶!容楼惊呼一声“别!”直掠上前,伸手就去拉她的双手,想阻止她的疯狂之举……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容楼虽然阻止了她的右手,却没能阻止她的左手。
慕容潆的左眼已变成了一个血窟窿,而右眼的眼睑上有一些划伤,还好没有伤及眼球。她的脸上、手上都是鲜血,那只蓝色的眸子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她没甚武功,却是拼劲全力这么做的,所以容楼虽然很快发现不对,并且全力出手,却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左眼。
但慕容潆象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挂着笑容,道:“要不是你拦着,我就成了。”说完,她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容楼当即扶住她,紧紧揽入怀中,一时不知所措。
慕容潆伸出左手,将那颗带着血的眼珠递向容楼,笑道:“现在,你肯带我走了吗?”
“我带你走……”
他还能再说什么?他的嗓子已经哽咽难语,说出的这句话自然也含混难辩,但此刻听在慕容潆耳中却是清晰无比。
她将另一只没被伤到的眼睛闭了起来,人仿佛变得有些恍惚,一脸幸福道:“这句话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这次,是真的吗?”说这话时,她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泪水、血水混合在一起。
惨白的脸、腥红的血,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残酷的凄美。
容楼看着怀中这个让人心碎的女子,只觉鼻子一酸,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泪来,“你这是何苦……”
他的泪,炙热滚烫,仿佛要烫伤主人的面颊,却点点滴滴落在了慕容潆的脸上。
慕容潆缓缓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一边轻轻帮他拭去泪水,一边道:“你为什么要哭?你们大英雄不是不哭的吗?”转而,她微笑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吗?没关系,真的一点也不痛。其实,这辈子,我就是现在最开心……”
容楼没有再说话,而是挽起衣袖,动作轻柔,专心致志地替她处理伤口。而慕容潆也沉默微笑着,看容楼做这一切。
当容楼把慕容潆用那件红色的披风包裹起来,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骑坐在马背上时,已是东方欲晓,曙光渐现。临行前,容楼心潮起伏,又转头向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轻叱一声,驾马北去。
第55章(下)
五天之后,燕军攻下了长安城。屠戮之日,大火冲天,腥风血雨,浮尸千里。冲进城中的燕军□搙掠,肆意枉为,随处可见肝脑涂地,充耳能闻泣声盈野……真正一个人间地狱。
但是,慕容冲并没有踏足长安城。
那座城池,过去曾带给他屈辱,现在终被他踏在脚下。他想要用最骄傲的姿态,最残忍的手段,去洗刷他的灭国之恨,受辱之愤,更想要凭借这一战之功,登上燕国最高的位置,还想要……
他想要的实在很多,但却绝不想再走进那座城池半步。
他止马城外,仰头遥望着长安城上方那片被大火熏得通红的天空,微微笑道:“我做到了。”
月余后,慕容冲聚集大军,暂驻长安城旁的阿房,继而称帝,改燕国年号为更始。
阿房城,梧桐、翠竹比以往更加苍翠鲜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但站在一片翠竹林中的燕国皇帝慕容冲却苍白、疲惫,虽然他仍继续为着自己的理想、抱负雄心勃勃,四处征战,但内心深处反而觉得一天比一天更寂寞,一日比一日更难熬。他知道,这一切都因为容楼不在自己身边了。
远处,庄千棠急急走来,于他身后跪拜,道:“皇上。”
慕容冲转过身,道:“起来说话。”
庄千棠有些懊恼道:“皇上,前方传回消息,新平南一战,我军溃败,主将高盖不得已降敌了。”
原来,秦国旧将,‘蜀汉军团’的羌人姚苌已经拥兵自立,慕容冲想要扫平北方,自不能放过此人,是以派兵与其在新平南交战,却负多胜少。
慕容冲暗叹一声,道:“既如此,也只能重新编制队伍,再行与之交战了。”
庄千棠沉吟了一下,道:“臣有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冲点头道:“讲。”
庄千棠恳切道:“皇上,关中的土地不是大燕的土地,关中的百姓也不是大燕的百姓。我们在此南北征战,东西拼杀,虽然占领了不少城池,却得不到丝毫的归属。这里并非燕国故土,也没有燕国的百姓,我们得到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失去。此地实在不值得皇上再多流连,也不值得将士再多流血了……”
慕容冲抬手阻止了他再继续说下去,只道:“我自有打算,你先下去吧。”
庄千棠只得应声而退。
慕容冲迈步走入书房,走到案桌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案桌上摆放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那是容楼送还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