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青走出屋子的时候,望天,竟是从没有过的轻松。
原来,只要用手去争取,生活还是在自己手里的。
至于后来骗糖吃、和别人抢老婆、趁醉把别人扒光了衣服扔路上、把村长家里养来下蛋赚钱的母鸡烤了吃……把太平村搞到天翻地覆,那都是后话了。
那一天晚上,玄霄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有他的心。
对于玄霄来说,救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却一直把这些记在心底。
最后无法无天的浪荡子云天青,因不遵礼法,行止违和,屡教不改被赶了出去。
却不知,这正合了他的意。
没有了束缚的云天青,甩甩衣袖,潇洒的离开,开心的游走各地,直到他有一天辗转知道了当年救他的人乃是琼华派弟子,他便决定上山学艺,求仙问道。
从此,再没有回来。
41 情何以堪
他睁开双眼。
他的眼中,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晨曦的曙光洒满巢湖,微风吹过,波光粼粼。
他站在他的面前,被洒了一身金色的光芒。
但他的眼中没有倒映出他的身影。
所有的光彩,在那双眼中,都消失无踪。
那不是美丽的黑曜石,不是巧夺天工的师傅造出的黑琉璃,那只是用墨汁在木偶的脸上画出的、麻木的、呆滞的黑色圆点。
所以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落入他的眼眸。
他依然没有心。
玄霄吻上云天青的眼睫毛,总有一天,他会亲手为这个人点上最亮丽的一笔。
那满地的枯枝,失去的人类灵魂的润泽,再度变得灰白腐朽。用不了多久,这里将会被开发成新的码头。那很久很久以前的芦苇荡,再也回不来了吧。
他从来不曾记得,原来他们的相识早在琼华之前。他救过太多的人,杀过太多的妖,怎可能一一记得清楚?他的举手之劳,在云天青却是没齿难忘。
夫子可以后很多的学生,学生却只会有一个夫子。
夫子可以不记得学生的样貌,学生却永远不会忘记夫子的教导。
何况玄霄的大部分心思都在习武修仙之上,何况那记忆中的云天青是多么的懦弱、胆小。连样子都是又黑又小,好似一条笨泥鳅,和舞剑坪上相见时,从里到外,简直是天差地别。
不过不知道夙莘是否还记得,好像那时他们常常在一起胡闹,然后被长老师傅们一起丢到思返谷罚过。不过就算忘了,他们也会凑在一起吧?因为他们两个本就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捣蛋鬼,俗话说:臭味相投!物以类聚!
他想着笑了起来,如果可以时光逆转,他真想去问问那个率直的小师妹。
可惜!可惜!
他追着天青记忆的脚步御剑飞行而去,半天以后,多嘴的小二把“剑仙除魔”的故事添油加醋后,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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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叮铃——”身穿红色童装,发上绑了两个小巧铃铛的小女孩子连蹦带跳闯入了幻瞑界主人的书房。
“梦璃!梦璃!”稚嫩的嗓音,带着一丝兴奋。
紫衣女子半蹲下来,接住冲撞过来的小小身影,身后的归邪无奈的对她一摊手,退身出去了。
“小菱纱,你跑这么快,摔倒了莫不要哭鼻子。”梦璃温柔的笑着,想着,不知这小丫头又有什么鬼心思了?
“你看这个!”小菱纱献宝似的拖起粉嫩嫩的小手到梦璃眼前。
“这是——!”梦璃大骇,就在刚才,她也同样看到一片这样的光。
这有着炫丽却不刺眼的蓝色光芒,冲破幻暝界的结界,直冲到了幻暝宫中——柳梦璃的面前。
“很漂亮对不对。”小菱纱小心翼翼的捧着,深怕把这一小团光幕掉到地上摔碎了。
“……对,小菱纱要把它收好哦,因为它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梦。”一片灵魂。
云叔,我们终究还是你心里最惦记的人,所以,即使是魂飞魄散,也要留在我们的身边对么?
你对我们尚且如此,那对天河和紫英呢?对“他”呢?
当梦璃知道你放弃一次次轮回换得在鬼界停留,当梦璃知道你和魔尊那所谓的“交易”之后,梦璃是多么的痛恨自己的软弱。
你救了梦璃的性命,才有我与天河、紫英、菱纱的相遇相知,才有我日后的母女团聚。
你化为一则梦魇,与那人相伴,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梦璃却只能看着一切的发生无力阻止。
你给了梦璃天大的恩,梦璃却回报不了你半分情意,这叫我——情何以堪!
“梦璃?”小菱纱担忧的看着那一向温柔的人陷入沉思,为什么,觉得梦璃好像想要哭了呢?她抱住梦璃的脖子,小手一下一下的拍着梦璃的后背,试图安慰。
“小菱纱,谢谢你。”不需要言语,她们的心早有灵犀。
云叔,这一次,梦璃一定要帮你。
42 告别前尘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老妇人拉着女儿渐渐温暖的手,止不住的喜极而泣,对着玄霄要磕头谢恩。
“老人家请务多礼,除魔卫道,济贫救人乃是吾等修仙之人的本分。”玄霄急忙退开避让一步,旁边激灵的小丫鬟,搀扶住了神情激动的主人。
蜀中巨富景员外家中最小的女儿,前几日,突体生巨寒恶疾,景家上下四处求医却不得医治。只得四处张贴悬赏告示,期盼义士能人前来相助。无奈,揭榜的人不是江湖骗子,就是摇头叹息自认医术不够高明,自动卷铺盖走人。直到有一天,一位身着白衣,面如寒玉,额头上有朱砂刻印,自称剑仙的人走了进来。
他断言,景家小姐并非生病,乃是被邪法所惑,只见他在小姐闺房中,隔着屏风施了几个法,便见有到蓝光自小姐体内冲出,他一收手,把这光收入袖中。
景员外见此情景,知这是真的遇到了贵人,态度不在猜疑冷淡,马上叫了好酒好菜,打点厚礼,要款待剑仙。
玄霄要头谢绝,只是吩咐,等小姐醒了,方便的话要问些问题,景员外立马点头说好,再安排一个独立清净的小院,让玄霄歇息,小厮们没有听到吩咐,不得进院打搅。
晚些时候,玄霄正在喂云天青鲶鱼粥,就听到景员外派过来的人在门外说,小姐醒了,并且现在就可以同玄霄说话。
“好,我知道了,你且去回报,我马上就过去。”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云天青的面庞,放下碗,顺了顺他的头发起身离开。
他一路追着云天青的记忆而来,走过曾经的陈州、寿阳等地,却再没有发现其他的灵魂碎片,就这样,居然浪费了十余天,玄霄心中焦急,却无其他头绪。
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起景家小姐的怪病,他直觉反应和望舒有关,可是羲和并没有发出共鸣的声音。本着有病乱投医的心态,他踏入了景家大门。
直到他跨进大门的那一刻,羲和那熟悉的共鸣声突然响起,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玄霄心中警觉,也许是什么强大的力量压抑了望舒的剑灵。
大厅上,玄霄见到了景家小姐。
也许容貌改变了,也许声音名字改变了,但一个人的灵魂本质却不会变。
那个名字由心而生,见到这女孩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是——
……夙玉……
“见过先生!小女子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若有能报答之处,小女子自当尽心尽力。”她做了一个万福。
“本就是举手之劳,无须小姐报答。”她,看起来除了这场“大病”之外过得不错,不知为何,玄霄的心稍稍感到欣慰。“只是想请小姐告知在下,是如何染上这病痛的?”
“这个,说来话长……”原来有那么一个晴朗的一天,景小姐去城外游玩回来时,因为一时贪恋山中美景,走错了道路,遇见了强盗。几个忠仆拼命护着逃跑,可惜人单力薄,好汉难敌四手,竟被逼到一个悬崖上,她看着下人一个个被杀,也不甘落入狼手,转身跃崖自杀……
“说来奇怪,那时突然看到有一层谈蓝色的萤光自半空中将我包围,然后我就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从半空缓缓落地,直到爹和大哥派来的人寻到我。”她努力回想这那一天,说予玄霄。“那时候,我还感到有一种很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仿佛有它在,我就什么也不用害怕。”好安心的感觉,好像有人轻轻拥抱着她,保护着她,可她莫名的想要哭泣。
玄霄推算,大概正好就是那一天,云天青被撕碎的灵魂竟然能在这茫茫人海中,寻到夙玉的转世。
可为什么,现在夙玉的身边,只留下被封印过的望舒剑灵,却不见天青的灵魂了呢?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呢?”
“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我知道这个梦带走了‘它’!从那以后,那温暖的感觉不在,取而代之的便是这彻骨的冰寒。”她转头看母亲,后来的事她不记得了。
“然后就那样,突然昏迷不醒,身体渐渐冰冷起来,不管盖多少层被子,点然多旺的炉火,都不能温暖她,如果不是还有心跳和呼吸的话……多谢先生相救!”老妇人又哽咽了起来。
“梦?”玄霄抓住了重点,若有所思。
“是的,好长好长的梦,我虽然不记得,但还有梦中的感觉。有时开心,有时难过……对了,好像有个女子对我说‘对不起’!”
!?
他神色未变,心中却把怀疑转为了肯定。
第二天清早,玄霄告辞,出门时,景家全家相送,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梦幻般的女子声音,仿佛是遥远山谷中的回音,又仿佛是风的呢喃:
“……师兄,对不起……”
他回首,眼睛不其然的同景小姐的视线撞到一起。那女子微微低头,温柔一笑,恍惚间,他看到的,竟是那千年前所熟悉的容颜。
“告辞!”告别前尘,告别昨日,只看今朝。
玄霄御剑离去。
43 逝水云烟
掬起温热的水,自头顶洒下,水流顺着青墨色的发丝在白瓷般的肌肤上汇流成一条条小溪。偶尔有几滴调皮的小水珠蹦跶到他的睫毛上,晶莹剔透,为那双本没有色彩的黑眸添加了许些灵气。
玄霄拿过香胰子与湿巾,帮云天青细细的擦洗,退去一天的尘埃与疲惫。
耳朵、鼻子、面颊……肘部、手心、手背、每一根手指……胸膛、后背、每一根脚趾头……
他擦的极细、极慢、极为认真,仿佛面前那是一件极为精致的珍宝。
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这样照护一个人。
不会,就学。
初时手忙脚乱,到现在驾轻就熟也不过短短几日。
世上无难事,只看是否有心去做。
每天做这些琐碎的事,居然不觉得烦,还有些乐在其中。
只是——如果——
天青再开口唤一声“师兄”就更好了。
手贴上冰凉的肌肤,不带任何□的游走,云天青依然无感无知,自然也不会做出回应。
为什么,明明在一起,无时无刻不离开你,夜夜相拥,却依然温暖不了你?
“哗啦——”把天青从浴桶中抱出,不介意湿了自己一身,只快手擦干多余的水分,拎过一边早已准备好的薄被把人裹了起来。
吻,如羽毛般落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纵使没有回应。
“睡吧。”厚实的手掌划过眼皮,阖了他的双眼。
自始至终,云天青都是一个乖巧的听话宝宝,玄霄过去很希望有多动症的他可以安静那么一盏茶的时候,但现在他更希望这个人可以跳起来同他吵一架。
还记得,他们最后的争吵,在离别的前一天。
“妇人之仁!”做大事者,怎么可以对敌人仁慈手软?怎么可以为了几个小妖的性命就不顾全门派上下几代人的努力,要求大家放弃。
虽然折损了几个师兄弟,他也痛心,但哪有不流血、不牺牲就达成目标的?
何况,只要可以网缚妖界,得到足够的力量飞升成仙,他们的牺牲便有了价值,他们将拥有无限的光荣。
“可是!可是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高贵!更重要!这不是师兄你说的么?!”那时候他的眼神一定是悲伤哀痛的吧。但他没有看到,因为心魔早已蒙蔽了他的眼、他的心。
他早已没有理智可言。
“如果师兄不放弃屠杀妖界,天青只好同夙玉师妹一起离开了。我们不愿看到这个清修之地变成人间地狱而无所作为。”这是威胁,该死的,居然威胁他。
他不再看他,他不相信他真的会违背自己,他看向一边的小师妹,“真要离开?”
谁想到,这两个平时看起来不务正业、聪慧温和的人,最后居然真的携手离开一走了之。
真是的,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时候就不和你吵了,那时候一定要好好的同你说清楚,一定……一定……
一定要告诉你,其实师兄很怕你的威胁;其实你的师兄不是一个滥杀成性的坏蛋。
只不过是……
在自己和别人的利益冲突的时候,选择了自己而已。
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不复追求。
我只想把你找回来,然后……
如果是柳梦璃在寻你,我便不必再担心了。
幻暝界同人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窥探人类的梦境,以梦为食的妖儿们,定会寻得比他快。
我想想,你放不下的人——天河、紫英、菱纱,再加上梦璃和夙玉,这么算来,是不是有五片灵魂?
那剩下的两片——会在哪里呢?
玄霄一手揽着天青,一手被自己枕在头下,望着窗外的月牙儿,无眠。
44 进退两难
风,带着大海的味道,拂过。
浪,承载着自远方携归的收获拍向岸边。
悬崖上,一身飘渺紫纱衣着的妙龄女子,安静的望着脚下潮起潮落。
“幻暝少主,久违了。”伴随着烈焰般气息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柳梦璃回身,对眼前的人礼节性的做礼:“玄霄前辈,久违。”
纵使人间千年已过,沧桑巨变,但对他们而言,一千年的时光却并没有在两人之间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一个更加成熟,一个更加内敛。
不需要再多的客套,玄霄单刀直入:“‘他’在你那里,是么?”
“对。加上梦璃自己的一份,一共寻得五片灵魂。”梦璃略一施法,掌中幻化出一道青色的光芒——
望舒剑。
“前些日子,梦璃寻得天河转世,这望舒剑就在他身旁,于是梦璃把封印过的剑灵寻回,重新注入,只是夙玉前辈那里的一片剑灵被玄霄前辈收走了。”她把望舒剑双手奉上,接着说;“夙玉前辈曾是望舒之主,又是生辰至阴之人,梦璃的封印出了纰漏,还请玄霄前辈见谅。”
玄霄把剑收于掌中,把自己手中其他的剑灵注入,惊讶的发现,望舒剑居然拼的完整。
寒光一闪,剑声铮铮,同羲和剑发出的炽热之气交相辉映。
人有三魂七魄,望舒却没有护的天青全部的灵魂,只分成了八片剑灵?
梦璃的惊讶不压于玄霄,见玄霄收回双剑,也再思量同样的问题,另外两片灵魂在哪里?
“……可否也把天青还我?”其实,并没有底气。
果然,柳梦璃阖眼摇了摇头,说:“梦璃并不认为云叔是玄霄前辈的人,自然也没有想过‘归还’,双剑已重新回到玄霄前辈的手中,还清玄霄前辈看在云叔全心为你的份上,放云叔自由。”
那样坚定的目光,透漏着决绝的意志。如若不可,只有一战。梦璃约玄霄见面,就没有想过可以简单的带走云天青的躯壳。
玄霄皱眉,很显然的,柳梦璃对他没有好感,更认为他是危险的存在。
天青救过她的命,如今她只想带走天青来报恩。可是玄霄是不会这么让她做的。
他对柳梦璃没有对天河、紫英的爱屋及乌,也没有对韩菱纱的愧疚,何况还是他不怎么喜欢的妖,所以,如果放手一战才可以达到目的的话,他是丝毫不会介意的,
但是,他也知道,云天青在乎这丫头,不然灵魂也不会飞到她身边去,伤了她,以后天青醒过来一定会难过的。
他已做了太多伤害天青的事,不能再多一件。
难得的,玄霄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不想与你动手。但天青也不会交给你,我们彼此相爱,只是一些误会错过了彼此。我不能再错下去,让天青离我更远。如果你很生气、很怨恨,可以对我出手,我保证在你气消之前不做任何回击。”他说的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在说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