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非墨盘旋而上,一层又一层,二人终于来到了顶楼。
说是顶楼,其实倒不如说是个阁间,四扇拱形的门分别开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没有窗子,风也比地面上大了许多,涌灌而入呼呼作响,凉爽宜人。
出了门跨上几个台阶,直接就是带着扶手栏杆的梯台,环绕一圈,将整个楼层包围起来。
远处,层峦叠嶂,山水相依,渔船点点。
稍近一点,房屋幢幢,道路交叉纵横,行人如蚂蚁般穿梭。
少年站在梯台上,向下望去,对比了整个曲悠城,春满园方方框框,显得格外渺小。
“关于撷月阁,坊间流传着一句话,非公子知道是什么么?”
非墨走了过来,在少年身侧站定,手轻轻的搭在了栏杆上:“什么?”
少年道:“据说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有一番感慨,可来的人不同,品叹的东西也就不同。”
“是么?那你在想些什么?”
少年低头冥想了一下,道:“其实,我估计我是最没思想的一个人,因为我竟然什么都想不到,只是觉得,人生得以一见此番景致,足以。”
“流苏,你真的很容易就满足,像你这样的人,往往总是最幸福的。”非墨拍拍少年的肩膀,侧过脸看他。
少年眼神平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目光洒向远处的风景,阳光普照下,浅浅的笑容挂在嘴边,一副心愿已成的模样。风带动着他的衣摆飞舞,吹拂着缕缕青丝,划过脸庞,美人如斯,明艳不可方物。
这样的人,这样的景,人生得有几回见?
非墨心中一动,低低的唤道:“流苏。”
少年闻言扭头,下一瞬间,身子就被非墨拦腰勾了过来,推在了门口的柱子上,还未站稳,紧接着,两片柔软的唇落下,贴在了他的唇上。
少年脑中嗡的一声,变为空白,酥麻的感觉窜遍全身,卸去所有防备,失去所有反抗。
吻轻柔,试探也小心翼翼,有种被珍惜着的错觉。
温润香软,像绽放的月季,瑰丽多姿。
非墨漆黑的眸子,如最璀璨的宝石,繁星点点,击碎最坚固的屏障,残余纷纷扰扰散落下来,晶莹剔透。
少年伸出胳膊,微微阖眼,颤颤巍巍,鬼使神差的回抱住了非墨。
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几乎要穿破胸膛。
非墨托住少年的头,稍稍用力,舌尖轻轻一勾,翘开了他的齿,正要继续——
“主子。”一个怯懦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份美好。
蕊妈妈站在门里,尴尬万分,就连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少年回过神来,推开非墨,抹了抹嘴,脸红得跟泼了猪血似的。
非墨脸色阴沉下来:“讲。”
“主子……”蕊妈妈看了眼少年,绞了绞手中的帕子,扭扭捏捏的站在原地。
“非公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少年急忙抢话,没等非墨回答,便已夺路而逃。
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不敢看身后非墨和蕊妈妈的表情,更不敢想刚才自己竟然做了什么。
只知道,这次,真的是乱了,彻底的乱了。
上次是同情,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风吹过脸庞,带来丝丝凉意,唇边依旧残留着非墨的味道。
挥不去,散不掉。
曦
出了撷月阁,少年慌不择路,一路跌跌撞撞,离开了湖边。
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久久不能平息。
非墨吻自己的时候,自己没有一丝不自然……
相反的,还带着一丝期待,一丝留恋,下意识的想要与他接近……
少年摸了摸唇,温润的触感,美好的像是缠绵的小雨,沁人心脾,令人回味无穷。
这难道就代表着秋棠所说的动了心思?
……自己和非墨……两个男人?怎么可能?!
更重要的是,竟然让蕊妈妈看了去……
思维正混乱着,嬉笑的声音传来。
“快看!那不就是勾搭上天下商行老板的流苏么?主楼闹事的那晚我正好在前面伺候着呢,绝对是他!”
“是吗?在哪,我看看!……哎呀,果然是一副狐媚样,恐怕连巧妍姑娘都不及了。”
“胡说!他怎么可以和巧妍姑娘相比?!”
“小艾,你都不知道,那晚他面子可赚足了,妙可都跑出来替他出头,不过,听说后来妙可被打了个半死,现在还窝在相琴居养伤下不了床呢!”
“蕊妈妈的手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快小声着些,这园子里到处都是眼线,万一被蕊妈妈知道了,可不是一顿好打?”
“都说这流苏表面是个清倌,实际早让非公子吃干抹净了,遇到这样的人,妙可还真是可怜……”
“以前我真错怪妙可了,以为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没想到……哎哎,我听说,这一届的花魁很有可能是他呢!漕运总督都那么给面子……”
“是啊是啊,夏碧姐姐私下来都讲,说蕊妈妈已经放出话来,说规矩不能破,虽是惩罚了,可此事并不会影响妙可的红牌地位。”
“天哪,那怎么办,妙可以前没红的时候,我还给过他脸色,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那可不妙,听说妙可可是个睚眦必报小心眼的人,为防止万一,你还是尽早想想办法,托熟人送些他喜好的东西,顺便给他说说好话罢!”
……
唧唧喳喳,呜哩哇啦。
几个婢女并不避讳不远处的少年,高声谈论着走过。
少年抬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副楼南侧。
自己的事想也想不明白,还是先去看看妙可吧,那日知道姐姐的事情之后,自己还未去探望过他,于情于理,都显得自己太龌龊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定定神,少年朝着副楼走去。
副楼门前,一片祥和的静谧。
花坛里的蝴蝶兰开得正艳,纯白,浅粉,紫色,混杂在一起,姹紫嫣红,点点生机。
相琴居门口,那日的小丫头正在打盹,头一点一点。
少年作势推门正要进去,小丫头惊醒,虽说是在迷蒙中,腿却已下意识横出架在门上,拦住了他。
“妙可正在接客,你不能进去。”她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开口说道。
“什么?!”少年惊讶,有些不敢相信。
“没听懂么?妙可正在接客。”小丫头有些不高兴,过来推推搡搡,“快走快走,不要影响这里。”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让他接客?!”少年蓦的恼怒起来,一把挥开小丫头伸过来的手,推开门往里走,“走开,我必须进去!”
这里的人怎么能这么没人性?就连一个小丫头,都可以如此淡然的面对这样的事情!
“哎哎,都说了你不能进去了!”许是没有遇到过此类情况,小丫头焦急,拉扯住了少年的袖子。
“我不和你废话,必须阻止这件事情!必须……阻……止……”少年拖着她走了两步,却渐渐停了下来,剩余的话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厅中青灰的大理石书案后,仅仅站着妙可一人,根本没有任何其它的人。
只是,他神色慌乱,正卷着一张宣纸,似是并未画完,墨迹未干,晕染了一大片。砚台的墨汁沾了好些在雪白的袖子上,却浑然未觉。
地上,花瓷笔筒的碎片飞溅的到处都是,毛笔四处散落着。
妙可一身素白,看上去比平日里收敛了很多,柔顺了很多。
“妙可,你……”少年一时没能理解,怔忪着不知如何开口。
屋里没人不说,那日虚弱不堪的妙可,伤这么快就好得可以随意下地走动了么?
“没事,青青,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喊你。”妙可朝着一脸怒容的青青点点头,小丫头行个礼下去了。
“流苏,我的伤已无大碍,由于在养伤,所以,为了避免打扰,对外一律都这么说。”妙可将宣纸卷成桶状,丢入了墙角的画坛,拍拍手慢慢挪了过来。
“噢,抱歉,是我唐突了……”少年摸摸后脑勺,有些腼腆。
刚才自己的行为太过激了,希望不被他笑话了去……
“当然不是。”妙可微微摇摇头,目光闪烁不定,“我该感谢你才是,园子里还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的死活。”
“说什么丧气话,你的伤是因我而起,可我却没能为你做些事情……而且,来得仓促,没给你准备什么……”少年交叠着双手站在原地,有些局促。
“没有关系,”妙可笑笑,看着袖子上的墨迹,取了丝帕擦了擦,“还没吃午饭吧,等一下,我叫青青取了来,你我一起用吧。”
“不、真的不用了……”少年摆摆手,后退两步,“我就是来看看。这样太麻烦你了。”
“不会,我一人用也觉着寂寞。我知道我气势很压人,可你就当是勉强陪陪我好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答应自己还是人么?
少年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勉强不勉强,我很乐意。”
“那么,流苏,你不吃什么东西?或者,在吃的方面有什么忌讳没有?”
见少年摇头,妙可转而朝着门口唤了一声:“青青,取了饭菜来吧,多置一双碗筷,我要和流苏一起用。”
门外,青青应了一句,脚步声渐行渐远。
很快的,碗筷摆了上来,三菜一汤,都是很简单的菜式,比较清淡。
妙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少年碗里:“快吃吧,我最近不能吃太辛辣油腻的东西,还好春满园做素菜的厨师水平相当不错。流苏,你不要拘束,不然你我吃得都不会觉着舒服。”
少年连忙抓起筷子,拿起碗胡乱扒了几口白饭。
妙可将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下,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一时无话。
“流苏,你和非公子最近相处的怎么样?”忽然的,妙可问了一句,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
“咳、咳咳……”少年一愣,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连忙拿起汤勺喝了几口汤,这才将卡在嗓子眼里的饭粒顺了下去。
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目前自己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
不过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值得关注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流苏,你别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罢了。”
少年看了看妙可,又看了看桌上的菜,犹犹豫豫:“这个……”
妙可想了想劝慰道:“其实,如果你告诉我,我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什么的……可我知道,你还是信不过我……”
“不是,当然不是!”少年急忙更正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也难以启齿……今天很奇怪,非公子他亲了我,在撷月阁。”少年诚实的回答。
“那你呢?你有什么感觉?”妙可追问着。
虽然对妙可关注的态度有些疑惑,而且问的这么直白,顿了一下,少年还是认真的回答道:“我说了你别笑话我,心跳得很快……可是,我们都是男人不是?他怎么可以……”
“流苏,你喜欢非公子么?”妙可打断他,神色不再那么自然。
“喜欢。”少年用力点点头,“他是个很好的人,可这不代表我们就该……”
妙可眼睛一亮,放下筷子:“你不喜欢他触碰你?”
少年脸一红,低垂了头:“也不是……只是不习惯罢了……”
妙可收敛回目光,理了理情绪,低咳了一下:“这个,我也不好说,你要自己体会,不过,非公子不是喜欢五皇子么……吃饭吧,要凉了。”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是啊,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都忘记非墨喜欢五皇子这事了……
又是无话。
饭后,青青收拾了碗筷,少年跟着妙可坐在榻上,随意的聊了几句,见他总是兴致不高,可能是累了,琢磨了一下,开口道:“妙可,你先好好养伤,明日我再来陪你,对了,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没?我托人去园子外买来。”
“不用了。”妙可的眸子半睁半合,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谢谢你,流苏。”
少年起身离开。
通过回廊时,他不经意的向着副楼内部隔出来的一个小花园瞥去,看到一个纤细的女子坐在花丛中,正执着一本书读着,神态专注。
一件雪青色的锦缎绣衣披在身上,黑发未束随意的散着,柔柔的铺满了身侧。白玉似的面庞上,点缀着殷红的唇,小巧挺直的鼻子,淡而精巧的眉,尖尖的下巴,虽不若非墨那般惊艳,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秋棠曾经说过,曦与妙可都是住在西厢的,那么这个女子很有可能就是曦,是非墨唯一的表妹……
蓦然的,少年对这个姑娘有了莫名的好感。
只是她如此悠闲自得,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妙……
正欲离开,却见得女子将书翻了一页,目光随即像这边扫来,清冷淡薄。见了少年,似是微微吃了一惊,顿了顿,向他招了招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少年会意,朝她略一颔首,走了过去。
“你就是流苏吧?我是曦。”曦朱唇轻启,淡然一笑,霎那间,芳华乍现,璀璨夺目。
任谁也绝然不会想到,清冷的曦竟然是朵隐暗的昙花。
“你知道我?”少年一愣。
曦放下手中的书,笑容依旧清淡,轻明虚澈:“二表哥来我这里的时候,经常提起你的。”
“非公子他……”少年坐下来,看着光彩绚烂的曦,不由自主的微笑。
听到曦说非墨提起自己,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一丝丝的喜悦,甜蜜,以及一丝丝的雀跃。
“我看得出来,二表哥他很喜欢你呢!”曦看了眼少年,笃定的说道。
少年错愕,曦并不是表面那般的模样,相反的,直白且又热情,倒像是让人易于亲近的向日葵了。
“是、是吗?”少年尴尬的笑笑。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二表哥?”曦奇怪的看了少年一眼,不待他回答,继续道:“那你脸红什么?”
“不是。”少年越发尴尬,盯着手边的一株蕺叶秋海棠,摸了摸它油绿宽大的叶子,喃喃解释道,“非公子不是喜欢五皇子么,曦姑娘不要乱猜测才好。”
真后悔过来,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虽是关心自己,可曦这姑娘的问题未免太尖锐了。
曦叹口气,“五皇子给二表哥的只能是伤害……相信你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没有希望的。这么些年了,二表哥除了我和大表哥,也不愿与谁太多亲近。我本还以为你能改变这一状况,没想你也和五皇子一样,对他没什么心。”
“不是不是,”少年迅速抬头却又低了下去,急忙辩驳道,“只是……我和非公子都是男人,又怎么可以……”
曦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赫然恢复了刚才的冷漠,气势汹汹的开口:“男人怎么了?不都是人?那五皇子不是男人么?两人在一起,不过是图的开心,给彼此一些照顾和关心,流苏,你口口声声反驳,却又守着死理不放,原来也不过是一俗人罢了,也罢,就当我此番话没有说过。告辞了!”
说完,她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少年一人在原地发呆。
莫名的碰了一鼻子灰……真的是自己太矫情了么?
或许,曦说得也有道理……为什么一定要划分那么清楚呢?
可是……
少年锤锤头,自己现在怎么像墙头草似的,随便一阵风吹来就跟着到处倒呢?
秋棠说得对,妙可说得对,曦说得也对。
如果是姐姐在,她又会怎么告诉自己?
她一定会说,小穆,很简单啊,问问自己的心就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自己的心纷乱如麻,也是一片混沌不明朗。
不想了不想了,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慢慢来吧,或许会有转折也说不定。
有些时候,只需要旁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态,这不过是表面罢了,或许会动摇,或许会迷茫,可最后真正决定自己行为的,恰恰还是自己的心。
人永远骗不了自己的心。
一起
悻悻的回到北院,不多时,秋棠来了,并且带回一张白纸。
少年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是这个月花销的明细表。
只是他的明细表颇为简单,尤其是收入部分,除了上次陪宋恩冉的时候所赚的十两外,再无任何进账,也就是说,上次陪非墨去宋府,并没有算任何银子。
花销方面,有那套白衣的三十两,饭食,以及受伤后请大夫,买药的费用,三项合计共五十八两五钱。
“流苏,这单子是直接从账房拿的,一般不会经过蕊妈妈的手,主子也就更不可能看到,去宋府的银子,主子定是忘记加上去了,你去找他说说吧!主子现在对你好,这单子形同虚设,可不代表将来也这样,还是别吃哑巴亏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