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胜杰踏进“蓝夜”的大门,郑浩正在吧台里擦杯子,看见他进来,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唐胜杰走过去,把手里的纸递给郑浩:“要是看见照片上的人,打上面的电话。”
又问:“人呢?”
郑浩往里抬了抬下巴。唐胜杰顺著郑浩指点的方向往里走,酒吧深处摆放著几组沙发,果然便看见林斌窝在沙发里,耳朵里塞著耳机,两条长腿懒懒地耷拉在地上。
感觉到有人靠近,林斌抬起脸来。看清来人,忙忙地摘了耳机,坐直了身体,开口道:“终於肯来见我了?”
“找我什麽事?”
林斌看著唐胜杰无动於衷的样子,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我给你打了那麽多次电话你也不接。”
唐胜杰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说道:“我最近实在很忙,有什麽事现在说成不?”
“房东让我月底搬家,她女儿回国了,我要搬到你那去住。”林斌说著,紧盯著唐胜杰的反应。
“不行。”唐胜杰想也没想便拒绝,“我那里你上学不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的,我都最後一年了,又没什麽课。”
“不行,房子我帮你找。”
“你答应了爷爷奶奶要照顾我的。”
唐胜杰弯腰一把拿过沙发上的背包,把里边的东西都倒在了中间的玻璃几上,找出一个透明小袋子来,里边是几颗胶囊。他把袋子伸到林斌面前:“你也答应了你爷爷奶奶好好念书,出人头地的吧,你就靠这些出人头地?为什麽没地方住,真的是人家女儿回来了,还是你嗑药被人看见了?”
林斌看了一眼那袋子,眼里涌起泪水:“如果不是郑哥告诉你我嗑了药,今天你会不会来见我?”
唐胜杰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林斌,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很早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了。我能做的,只能是给你提供好一点的环境,你想学舞蹈,我帮你找老师;你想打工,我帮你找老板;你要搬家,我帮你找房子。但是你要找男朋友,我帮不了你。”
林斌闻言,只觉心冷腿软,茫茫然坐了下去,抱著头喃喃:“我没要找男朋友,我不喜欢别的男人,因为你我才在GAY 吧跳舞,因为你我才混在这些男人中间,可你现在却说这样的话。我不信,我不信,你害怕了,害怕你自己爱上我,害怕我哥哥怪你,害怕我家里人……”
唐胜杰看著那低垂的脑袋,攥紧了手里的小袋子,终於下了狠心说道:“好吧,你也长大了,选择什麽样的生活我无权过问。我把你带到上海,供你读书,只是因为你是林云的弟弟。我以前跟你解释了很多次,你听不进去,那麽我今天把底牌通通亮给你,你听好了。”唐胜杰看著那猛然抬起的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再搞那麽多花样,你就算死在我的面前,也只能是林云的弟弟。”
唐胜杰看著林斌颓然坐下去的身影,心有不忍,可有句话还是要提醒的:“卖这玩意儿给你的光头不是你惹的起的,自己脑子拎拎清。”
说完,唐胜杰就转身走了。吧台里的郑浩叫住了他,压低声音说道:“说得这麽重,你不怕他反弹。”
唐胜杰从兜里掏了烟,给郑浩让了根,自己也点了,深吸一口,才说道:“没办法,他越玩越出格,不下点重药,我怕他把自己玩进去。这麽大的人了,总要学会对自己负责。我最近太忙,麻烦你帮我看著他点,劝劝他,你的话他还肯听的。谢谢了。”
郑浩说:“这你放心,说什麽谢字。要不是你,我也找不到这黄金地段开店。”
“时机正好合适,若我还在队里,你这忙我也帮不上。”唐胜杰打量了一眼郑浩,又说,“我倒一直想问你,你们家‘黑皮’什麽反应,都把店开到他眼皮子底下了。”
“能有什麽反应,闹别扭呗,以为我是专为追债的。”郑浩自嘲地撇嘴笑笑,接著说:“不过也对,只不过他要还人情,我却是讨感情债的。”
唐胜杰伸手把吧台边的烟灰缸捞过来,边说:“你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吧,既然没有结果,还是放手的好,他那种生活也不适合你。
郑浩把抽了一半的烟掐了,扔进烟灰缸,叹了口气,说道:“说易行难啊,再看看吧。那你和苏靳呢,就有结果了?”
看唐胜杰不作声,郑浩又说:“上次他问我的两个问题,你不想知道吗?”
唐胜杰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我知道他在担心什麽。”
“那你不跟他说清楚,就像对沙发上那个一样,一了百了。”郑浩抬头点了点埋头做在沙发上的林斌,那孩子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想来正在压抑著哭泣。
唐胜杰也回头看了一眼,说了声“不一样的。”在烟缸里掐了烟屁股,起身往门口走去,却听见郑浩的声音:“舍不得。”
郑浩看著唐胜杰推门走了,拿了布慢慢地擦拭著吧台。他第一次看见唐胜杰的时候,还在衡山路的GAY 吧里当调酒师。那个时候的唐胜杰年轻挺拔,俊朗的外表和从容的谈吐,在酒吧里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郑浩和唐胜杰两个人喝酒,聊天都挺投机,只是他总觉得唐胜杰不属於这个地方,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个答案,找到了就会离开。唐胜杰在酒吧里也和人调情,419 也不拒绝,遇到合适的人也交往一阵,如此过了五,六个月突然就不再出现在店里了。
郑浩再见他是在去年国庆节的晚上,看见穿著警服的唐胜杰,他还著实愣了一下。两人聊了几句,听说他要找个店面开酒吧,唐胜杰就答应帮他打听。不过一个多月,唐胜杰就打电话让他来看铺面,这里原本是一个怀旧慢吧,格局都是现成的,省了他一大半的装修费。郑浩在心里十分感激唐胜杰的帮忙,所以当唐胜杰介绍林斌到他这里跳舞,并托他照应的时候便一口答应了。
两人熟络起来以後,郑浩渐渐了解到唐胜杰其实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帮自己的忙,也许只是为了找人接手林斌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个男人虽然说不上冷酷自私,却奉行独善其身,郑浩完全能想象得到唐胜杰十年後的样子,飞黄腾达,娇妻幼子,说不定还会有一个温顺低调的同性情人。
他不知道苏靳是否了然唐胜杰的这种处世哲学,但却能肯定林斌是完全不了解的,所以才会步步紧逼,不惜以自毁的方式去争取唐胜杰的注意力。郑浩摇了摇头,叹息著向缩在沙发里的林斌走去,他是酒吧里的台柱子,自己做老板的还是要去关心一下的。
为谁守护 10
10
晚上到家的时候,苏爸爸苏妈妈都不在家,苏妈妈的老姐妹今天娶媳妇,老两口早早地就去帮忙了。自从唐胜杰开始负责凶杀案以後,苏靳觉得两个人都忙,老是加班也碰不上面,就跟唐胜杰说要先搬回家住两天。
苏靳走进厨房,饭桌上果然有苏妈妈给他留的饭,用纱罩罩著。苏靳坐下来吃了两口,实在没有胃口,就扔了筷子抽烟。下班前他被孙局叫进了办公室,孙局递给他一张凶杀案的“协查”通知。上面的犯罪嫌疑人名字叫丁亚健,绿光中学高中毕业,警校肄业,正是苏靳的同班同学。孙局希望他能够提供线索,苏靳答应了会尽量与丁亚健取得联系,并劝他前来自首。
苏靳拿了手机拨阿健的电话,直到一根烟抽完,耳机里反反复复传来的还是那个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苏靳决定先去洗个冷水澡清醒一下。
闭著眼睛站在浴缸里,莲蓬头里的冷水哗哗地兜头冲下,苏靳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隐隐听见有音乐声传来,苏靳蓦然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他拿了浴巾草草地抹了一下身体,拦腰围好就跑了出去。拿起手机来看了一下,竟然是阿健的名字。
苏靳赶紧接起来,急急地说道:“阿健,你在哪里?你在家里等著,我马上就到,你一定要等我。”
苏靳挂了电话,飞快地换了衣服就往外跑。跑进那条阴暗潮湿的弄堂,却被人从後面拉住了胳膊,苏靳回头看时,正是气喘吁吁的唐胜杰。
唐胜杰是一得到丁亚健回来的消息就往苏靳家赶,一路上拨苏靳的手机也没人接。在马路上看见奔跑的苏靳,唐胜杰想也没想,把车停在路边拔脚就追,一直到进了弄堂才赶上。唐胜杰死死地拽著苏靳的胳膊,沈声说道:“苏靳,别进去。”
苏靳反手挣脱了唐胜杰的禁锢,喘著粗气说道:“唐胜杰,你让我进去,我答应了阿健去见他的。”
唐胜杰说:“已经是甕中之鳖了,你还能做什麽?”
苏靳急得声音都变了,带了点乞求的意味:“唐胜杰,你帮我一次,那是我的兄弟啊,你放我进去劝劝他,我带他出来自首。”
唐胜杰叹了口气,说:“只有五分锺,刑队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苏靳推开唐胜杰就往阿健家跑。苏靳敲了门,轻声叫道:“阿健开门,是我,苏靳。”
门开了,阿健站在门边,呆呆地望著苏靳。
苏靳把丁亚健推进房里,转身掩上门,才回头说话:“阿健,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打电话你也不开机。”
丁亚健在沙发上坐下,慢慢地说道:“阿靳,谢谢你,我听我妈说了,你来找过我,还给了钱。苏靳,你也可怜我吗?”
苏靳没有回答,而是环顾了一下房间,问:“阿姨呢,就你一个人在家?”
丁亚健点点头,依然是慢条斯理地语速:“我让她去我哥家住一晚上,我知道你们都布控好了,我一回来就会有人去报信的。”
苏靳直奔主题,问道:“阿健,为什麽?”
丁亚健忽然笑了一下,说:“不为什麽,他骂我,我就捅了他一刀咯。”
苏靳简直不敢相信,丁亚健竟然这麽轻描淡写地谈论一条生命,这不是他认识的阿健。可是时间不等人,苏靳上前一步,说道:“跟我去自首,还能保条命。”
谁知丁亚健嘿嘿地笑了一会,伸手从沙发靠背的缝隙里摸出一把匕首来,轻轻抚摸著刀刃,说:“你还记得这把刀吗,我们一起在云南买的。”
苏靳盯著阿健手里的那把刀,发现上面有暗红的血迹,丁亚健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著:“他骂我是渣子,混混,社会败类,他不相信我上过警校,就跟其他人一样,嘲笑我,蔑视我,用象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著我。苏靳,你说我是吗,是吗?”
苏靳已经看出来阿健的神情不对,可他此时实在没有时间深究,他想尽快说动阿健自己走出去。於是他说:“阿健,你不是垃圾,你是我的好兄弟,你重义气,能吃苦,我们先出去,我陪你去局里好不好?”
谁知道丁亚健突然发了疯一样的摇头,说:“我不去,自从我被赶出了学校,我就发誓再也不踏进那个门。”说完抬头看了一眼苏靳,眼神怨毒,接著说:“苏靳,我恨你,当初为什麽劝我考警校,说什麽共患难,同甘苦。我被处分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难受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把当警察的理想强加到我身上,又让他们把它夺走,我要是一直是个混混,怎麽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苏靳,你说,现在的我还能干什麽?”
苏靳回答不了那一连串的问题,他能够理解阿健的痛苦,可是此刻却不是劝解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苏靳有些著急,嘴里说著:“阿健,你先跟我走,这些以後再说。”一只手已经搭到了丁亚健握著刀的那只手的手腕上,正要反手夺刀的时候,一直在那喃喃自语的丁亚健突然手腕一转,手中的匕首差点划过苏靳的手掌。他们俩是同一个教官的学生,学的是一样的擒拿套路,两年来彼此交手了无数次,所有的招式和隐藏的变招都烂熟於心,不过几招之後就演变成了贴身肉搏。
唐胜杰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样子。还没等他们冲上去,就听见苏靳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一只手捂在肚子上,上面插著的正是丁亚健的匕首。边上的侦查员们立刻上去制服了丁亚健,押著他离开。唐胜杰则蹲下身体,扶起苏靳的头揽在怀里。苏靳抬眼看了看,轻声说:“别担心,没插到要害,我防著呢。”
唐胜杰点头,哽咽著说不出话来。边上有人递上了毛巾,唐胜杰接过来紧紧地压在苏靳的伤口上,他听见小王的声音在边上打电话叫救护车。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喊从楼下传来,唐胜杰低头看了看已然萎靡不振,昏昏沈沈的苏靳,手指不易觉察地抚了一下那迅速苍白起来的脸颊。
医院的走廊里,唐胜杰正在向才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执刀医生询问苏靳的情况,就看见有两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女正急匆匆赶过来。唐胜杰迎了上去,心里说:原来苏靳长得像他妈妈。
唐胜杰走到两人面前,伸出手说道:“是苏靳的爸爸妈妈吧?我是唐胜杰,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苏爸爸和唐胜杰握了手,边上的苏妈妈著急得开口:“阿靳他怎麽样了?要不要紧?”
唐胜杰忙说:“没有伤到要害,叔叔阿姨不要担心。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只是失血过多,还在昏睡,明天早上就能醒了。“
苏妈妈说:“那就好,我去看看他。“
唐胜杰领著他们走进苏靳的病房,苏妈妈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苏靳,眼泪就掉了下来。苏爸爸在一边劝道:“文娟,不要哭了,小唐同志不是说了没伤到要害嘛,还是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今天晚上我来陪床。”
唐胜杰在边上听了,说道:“叔叔阿姨都回去吧,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苏靳醒了肯定是要吃东西的,不如我……”
苏妈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唐胜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禁想起女儿苏婷说过的话。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於是说道:“也好,我先回去收拾点住院要用的东西。老苏你先在这里陪著,我炖了汤来换你。”又对唐胜杰说:“小唐同志也忙了一晚上了吧,早点回去休息,家里也要著急的。”
唐胜杰听了,只能跟在苏妈妈的後边离开病房。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唐胜杰说:“阿姨,我送您回去吧,天黑路上不安全。”
苏妈妈摇摇头,弯腰钻进停在医院门口等客的出租车里,向唐胜杰挥了挥手,就让司机开车走了。
唐胜杰站在马路上,沈沈的夜色将他包围,只觉得有丝丝透骨的凉意浸上心头。
苏靳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看见苏妈妈坐在床边上,低著头织毛衣,苏靳低低地叫了声:“姆妈。”
苏妈妈听见了,马上抬起头来,露出惊喜的表情,说:“阿靳,你醒了,你真是把姆妈吓死了。”
苏靳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不觉皱起了眉。
苏妈妈看见了,忙说:“别动了,这麽深的伤口。我帮你把床摇起来,要什麽跟我说。”
说著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尾的把手,一点一点地把床摇了起来,又走到另一边调整了一下输液管子。忽然想起了什麽,对苏靳说:“你们同事来看你,看你还没醒,就到外面抽烟去了,我去叫他们一下。”
不一会儿,苏靳就听见了小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靳啊,你怎麽样了?你真是吓死哥哥了。”
苏靳转过视线,看见巫队和小秦走了进来。跟在後面的苏妈妈看见自己儿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心里一沈。
苏妈妈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拿了苹果出去洗,小秦还在那里哭诉:“我早上上班才听说,马上缠著巫队带我来的,别的人我都帮你拦住了,等你好一点了再让他们来。”
苏靳说了声“谢谢。”又问,“丁亚健怎麽样了?”
巫队说:“情绪很不稳定,送安定医院做鉴定去了。”
苏靳大吃一惊:“真的疯了?”
小秦在一边说:“你还有空关心他,你差点就被他弄死了,一点同学情分都不讲。”
巫队“咳”了一声,阻止了小秦的唠叨,对苏靳说:“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不要管,我和小唐会尽量帮你搞定的。”
苏靳微微点了点头,他擅自行动,破坏了抓捕计划,如果不是因为受了伤,现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在领导办公室里接受炮轰,检查是肯定要写得,处分不知道能不能逃掉。不过现在的苏靳没有功夫想这些,他满脑子都是阿健的眼睛,那里承载著太多太深地悲哀和指责,让他喘不过气来。
苏妈妈进门的时候,病房里只剩下苏靳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