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走到床边,流川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静静地看着他。仙道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触碰流川的头发,梦中乌黑发亮的头发竟然变得灰白枯脆,当把流川的刘海捋到后面的时候仙道几乎要站不稳,流川的脸上一道巨大的疤痕,贯穿了大半个面庞,从眼睛旁边险险擦过,只差一点就要碰到眼睛。两颊深深地陷进去,象牙白的皮肤变得蜡黄,触手滚烫。仙道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流川的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泪一圈一圈地在眼眶里打转。
木暮瞄了眼仙道的脸色,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不急不缓地开口说:“帝国军从半个月之前就悍然撕毁了条约,大规模地轰炸我们,不管是农田、城市、居民区、警备区,凡是有人的地方统统遭到了攻击。我们本来已经打算安居乐业,军队都解散了一半送回农村,根本来不及反应,损失惨重,几万人就这么一夕之间消失了……最恶毒的是,牧竟然使用病毒!他把不知名的病毒装在导弹里,土地被污染,喝了地里水的人会发热、抵抗力下降,内脏衰竭,拖不了多久就会死去。我们把他当作对手,平等地跟他签订条约,甚至放下到手的胜利撤回南方,他却依然把我们当作牲畜,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他宁愿毁了这片土地也不愿意它落入我们手里!他是在屠杀!!”他眼里冒出仇恨和愤怒的火光,掖了掖流川的被角,继续道:“冰狼大人率领剩下的队伍反攻,却不幸被弹片擦到,感染了病毒,其他人陆陆续续死的死,散的散,现在还留在冰狼大人身边的不到四百人。只要再有一次攻击,我们就都全完了。”他抬眼看看仙道,仙道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冰狼大人跟您似乎是故交,您肯星夜赶来,说明您对我们还有一点情谊,虽然我知道可能令您为难,但是恳请您,保护我们吧!”说完俯身跪了下去,对着仙道重重地叩了几个头。仙道好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流川。木暮见状,大声说道:“他们明天早上会来轰炸,请您保护我们!冰狼大人和我们都没办法抵抗再一次空袭了!”俯身退了下去。
木暮出去之后,仙道悬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俯下身,靠在流川身上,头埋在流川颈窝处,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流川的头发,紧咬着牙不要让喉咙里的呜咽冒出来。流川把手轻轻搭在他背上,上下抚摸了两次,张了张干涩的嘴,用已经不再清亮的声音低声地说:“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仙道猛地摇头,声音埋在枕头里,听起来闷闷的:“我太天真了,牧憎恨平民入骨,怎么可能真的求和?是我太天真了……害得你……”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流川叹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仙道忙小心地扶着他,流川瘦骨嶙峋,仙道被他的骨头咯到,心中一酸,又要掉下泪来。
流川把仙道温暖的手握住,沉默了会儿,撇开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来呢……我不想你卷进来的……”油灯闪烁,他的脸在一片昏暗中晦涩不明。
仙道摸摸他的头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没办法丢下你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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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党们只剩下半只中队的飞机能飞,飞行员们个个用饱含着敌意的眼睛盯着穿着考究的仙道。仙道抓抓脑袋,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是要想活下去,必须要听我的。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在这里,所以请相信,我不会害你们的。”说罢登上了飞机。
晨光逐渐地降临了神奈川大地,仙道坐在狭小的机舱内看阳光照进了山谷,夜晚没有看清的场景渐渐显现在眼前。断壁残垣上升起了雾蒙蒙的灰尘,废墟柔软了轮廓,缝隙间竟然有蓝色的牵牛花在绽放,夏日的初阳照着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点点星光。万物一片祥和。然而战争,战争,摧毁一切破坏一切的战争,正随着监视器上跳动的一群黑点远远而来。
仙道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推动了操纵杆,飞机螺旋桨掀起巨大的气流,把拄着杖站在地上的流川吹得退后了一步,仙道向他挥了挥手,飞机震动了一下,随即几乎是原地上升,在空中悬停了几秒,像箭一般冲出了山谷,其他飞机也迅速跟上。流川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眼里的神色复杂难辨。
仙道带着七架飞机排成两排,第一排三架,他在最中间,第二排四架,大家都大气不敢出,等待着远方的黑点逐渐接近。帝国军派了两个中队,二十八架飞机,排成四个纵队,气势汹汹地压上前来,在肉眼可以看见对方的时候,猛地减速。
帝国军最著名的歼击机“飒风”正安静地悬停在他们面前,乌黑的双翼平整地伸展,上面三道蓝杠交叉画的是仙道侯爵家的家徽,一排排数不清数目的红星密密麻麻地排布在家徽旁,那是击坠敌人的数目——这赫然是帝国侯爵,天空王者仙道彰的爱机!帝国军小小地起了骚乱,听闻仙道侯爵昨天晚上驾机出逃,没想到一早上会作为敌人出现在阵前!怪不得皇帝亲自下令全精锐出动,估计是要置仙道于死地了。他们迟疑了一下,靠着人数优势又靠上前来,同时按住了按钮,准备开火。
可是就在一瞬间,飒风从他们面前消失了,革命军剩下的飞机也飞速向各个方向飞跑。监视屏上黑点跳动得极其混乱,帝国军慌乱了一阵,重整了队形继续小心谨慎地向前。跟仙道侯爵对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天空王者并不是妄得虚名,这一点当仙道作为他们的同僚时他们已经深有体会。他们提心吊胆地行进了十几里路,神经越绷越紧,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猛然间,中间纵队遭到了从上面发出的攻击,密集的子弹像冰雹一样狠狠地砸下来,两架飞机躲闪不及被打中了侧翼,冒着黑烟被迫下沉。其他飞行员抬头一看,飒风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完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呼啸着边攻击边掉落,眼看着就要落入机群时猛地拉起,以一个水平悬停的姿势落在中间被打掉的空缺里,几乎是在同时保持着开火的状态原地旋转了一圈,子弹呼啸着穿透空气,围绕着他的中间纵队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被打中了三四架,其中最强力的轰炸机为防止自爆被迫脱离了战圈。
飒风狠狠地撕开了纵队的核心,又以极快的速度避开子弹斜着飞出了帝国军的机群。
仙道看着监视器里的影像,已经有五、六架飞机被迫离开。骤降急停是他的拿手好戏,而水平旋转则是流川的。这是飞行中几乎不可能的动作,当初却是他跟流川打赌练习的游戏。他还记得他因为要逼流川去上他最讨厌的礼仪课而打了这个赌,谁先练出不可能动作谁就赢。在摔掉了两架训练机,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几乎断了一条胳膊的艰苦训练中,他才以微弱的优势赢了这个赌,结果流川的礼仪课还是没有去上成——流川在最后一次水平旋转时把脚给扭伤了,躺在宿舍一个月。仙道天天带着大包的好吃的好玩的跑去报道,对着没办法随意活动的流川动手动脚,挨几下拳脚被骂几句白痴也笑得像朵花似的灿烂。
流川气鼓鼓的时候会微微地撅嘴,眼睛闪闪发亮,亮过天边最耀眼的星,仙道几乎忍不住要亲吻他长长的黑色睫毛。他热爱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挑衅流川,为此打了许多个赌,从早上要喝牛奶到考试谁的分更高,伴随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对飞行以及格斗技巧的磨练。很少有人知道仙道彰淡然微笑后是为了练习而摔出的累累伤痕,流川枫冷酷背影下是为了取胜而流下的滴滴鲜血。这些辛苦和磨难都被他们骄傲地视作彼此之间共享的珍贵宝物,记录两个人一路同行的历程,其中快乐与痛苦,都不足为外人道。等到毕业学成,远征丰玉,帝国双璧的名头已经响彻了整个神奈川,无论是几乎完美的飞行还是默契无间的配合,他们都已经成为新生代贵族的骄傲。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不久以后流川在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中飞机失事,尸骨无存。仙道闻讯没有什么异常表情,只是几乎不眠不休地飞行了整整十天,等到最后落地的时候是被越野横着拖出机舱的。闻讯而来的牧跟藤真看着他憔悴汗湿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牧特地准了他半年的假让他散心,他却只是微笑摇头,指着胸口对牧说:“他永远都在这里,只要我还能再飞一天。”
他用了整整十天练习出流川枫所有的绝技,从此每次飞行都仿佛流川与他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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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架飞机反应非常快地跟上飒风,一边紧紧咬着不放一边喷射子弹。仙道瞄了眼,认出一架是福田,一架是神,一架是越野,一架是清田,都是他在队里的好友,帝国军的精英,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其中神发射了跟踪导弹,导弹拖着长长的冒着火光的尾巴划出精准的弧线,速度越来越快,眼看着就要追到飒风了。就在那快要碰到的一瞬间,飒风突然熄火,飞机失去了平衡,翻滚着栽了下去,跟上来的飞机犹豫了一下,两架紧跟了上去,另两架拉高归回团队。飒风一直在掉落,眼见着下面是个大水塘,在快要掉进去的刹那,机首擦到水时猛地拉起,腹部几乎贴着水面,螺旋桨掀起大片水花,以一个非常勉强的姿态仰角重新飞了起来,而身后紧咬的导弹则惯性地冲进了水里,砸在池塘底部,爆了开来。一片水雾过后,跟在后面的两架飞机已经找不到飒风的影子了。
仙道指挥着革命党的几架飞机以突袭的方式不断扰乱帝国军的阵型,自己再趁乱攻击,又击落了几架。可是帝国军的数量实在太多,就算他们打落了不少,却都是僚机,精英们反应迅速,知道唯一的威胁是在飒风身上,并不与他们纠缠,加速向前,目标直指山谷。仙道急躁起来,流川就在身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气息奄奄,经不起再一次攻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过去。
飒风在空中画着优美却致命的弧线。仙道前所未有地专注,使出全身解数,能拖一时是一时。神是他的学长,越野跟福田是他同级,清田则是下届的学弟,都是如今航空战队的翘楚。他们曾经作为同僚一起拼酒逗乐,追逐刺激,关系十分融洽。造化弄人,如今,竟要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他不想伤害他们,瞄准的都是尾翼、螺旋桨等等能造成严重损伤却又不会让飞机立刻爆炸的部位,然而这样给他增加了不少困难,好几次都令飒风险些被击中。他强自按捺下烦躁的心情,一边小心地避过他们围追堵截的火舌一边指挥着剩余的革命党进攻。
没有经过系统飞行训练的革命党纯粹凭着本能飞行,技术粗糙,虽说战斗到现在已属难得,但是面对帝国军最菁英的飞行员勉强只有招架之功。就算仙道努力分心观察他们的境遇,声嘶力竭的指挥,瞬息万变的战场状况也不是他所能完全把握住的。渐渐地他感觉到力不从心,仓促组队的革命党跟他默契不足,在围攻的帝国军面前被打得七零八落,连基本的队形都难以维持。
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
仙道此时无比怀念流川,再没有人能像流川那样与他配合了。无论多强的敌人,多么敌众我寡,只要流川在身边他就不惧怕一切。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第一次出征丰玉的事情,帝国军特殊训练学校遴选了几个最优秀的学生参加了航空战队,他以及流川被编入先锋军中,担任支持任务。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记不得什么原因使他们脱离了团队,单枪匹马地冲入敌阵。丰玉的天空上绽放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花,硝烟弥漫中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纵队支持者的职责,跟流川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以种种不可思忆的角度相交又分离,简直不像在战场,而是在宫廷舞会里优雅地旋转着华尔兹。机尾喷出的气体在天空中画出漂亮的图案,迷惑了所有参战人员的眼睛。不需要发布什么指令,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航向,流川就能领会他的意思,恰到好处地补上他的空缺。他的整个身体都好像融入了飒风,呼啸的风好像能吹上他的面颊,眼前的敌人好像田野里唾手可得的果实。机翼变成双手,连空气都可以劈开;视野变得无限大,天空和大地的界限已然消失。这是一曲恣意纵情,自由自在的歌,以鲜血为谱线,以子弹为音符,以死亡为终结,他们用飞机的轰鸣来吟唱,嘹亮的声音响彻云霄。
飞行或者战斗这件事,变成一件艺术品,精致且夺目,摄人心魄,就像之前田冈老师在试飞场看过他俩飞行时感慨的一样。他根本不用看监视屏就知道流川会在什么地方,闭上眼睛就能想像流川此刻的表情。他不担心被偷袭,不担心被击中,不担心被包围,不担心紧急下坠会不会来不及拉起,因为有流川,无与伦比,举世无双的流川。那种与流川心灵相通的感觉美妙至极,好像真的生出了翅膀,偌大的天空上只有两个人在牵手飞翔。
仙道彰跟流川枫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实战,以两架飞机消灭了丰玉最精锐的三十架王家纵队,成全了帝国双璧的名声。这个记录,从来没有,也再不会被打破。因为仙道彰自此以后,失去了半身,再也没有享受过战斗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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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已经记不得自己发射了多少子弹,转了多少个圈,汗把头发都打湿,垂在眼前,几乎要看不清东西,却连拨开都没时间。嗓子已经哑了,喉咙肿痛,手指僵硬,快要握不住操纵杆,剧烈的震动把虎口震裂了,流了不少血,粘在仪表盘上斑斑点点。不断地高速飞升下坠转圈急降令久经沙场的他也产生了头晕恶心的感觉,好像有一根弦紧紧地绷在脑子里,生硬地疼。安全带紧紧地束在身上,摩擦着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飞行服,一圈圈的盐渍被勒进肉里,刺刺麻麻地痒。飒风早已伤痕累累,所幸是没有受到致命伤,还能勉力支持。
革命党的飞机还剩一架,帝国军也只剩五架了。神跟福田是被他亲手打掉的,虽说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但是空战中实在是要看运气才能幸存;清田被导弹击中发动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飞机爆炸在空中;越野被革命党以自杀式的近距离攻击打中侧翼,紧急迫降来不及完成,刚刚跳伞就被一梭子子弹穿了个透心凉。精英们一败剩下的飞机相比就较好应付,靠着数量优势,实力倒也势均力敌,然而耗到现在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比拼的已经是谁的意志力更强。仙道看看仪表盘,弹药已经快没了,油也快了,估计只能再支持个二三十分钟。
他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惨烈的仗,对手还是以前的同僚、兄弟。眼前老是晃动着清田爆炸和越野跳伞的景象,令他心痛如绞。他几乎不敢按动射击开关,却仍然机械地发射、拉高、盘旋、下挫。他没有时间犹豫或者分神,流川就在背后,退后一步就危险一分,他身上并不仅仅只有他的生命,还有流川的,还有流川身边那四百平民的。这负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成为他几乎脱力的身体唯一能支持下去的动力。
仙道仔细地盯着对面的帝国军阵型,心中估算了会儿,犹豫了下,随后咬了咬牙,把油门开到最大。飒风忽然加速,冲进帝国军机群,逼迫着一架飞机斜飞起来,在被另一架飞机咬住时拔高,却减慢了速度,眼看着身后的飞机就要冲过来的时候猛地下挫,紧追不放的飞机来不及刹住,笔直地撞上了面前冲上来的另一架,巨大的火花在天空绽开,碎片四处飞射,靠得过近的另一架飞机被打中了螺旋桨,被迫下降。一瞬间,三架帝国军飞机阵亡。
仙道的舱盖也被高速飞来的碎片打中,裂了好几道缝隙。他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抬头一看,那架仅剩的革命党飞机紧跟在飒风后面狠狠地撞上了剩下的两架飞机之一,爆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两架飞机烧成了一团,乌黑的碎片缓缓地从空中落下。仙道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血腥味和火药味透过裂缝传了进来,呛进了他的喉管。他一时有些怔忡,用手擦了擦被硝烟刺激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