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之後,他才後悔,最初的最初,冷血失手被凌落石擒住带回大联盟地牢,他享用冷血的第一晚,他就不应该放冷血走。
养伤这段期间他有时会借故问起神侯府的种种,凌落石讲给他知蔡京的计划,讲给他知将要乾坤大变的时局,讲给他知诸葛神侯有多麽可笑,被蔡京利用著而不自知,讲给他知绝世神兵即将到手。但始终没有一句关乎冷血。
那些事他并不关心,这一月里,当他失去冷血的消息,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急躁,急於再见的念头越燃越烈,却连自己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很多时候,他发觉自己想念的是那种感觉。
低垂颤动的眼睫,倔强又无助的姿态,以及火热的包裹。
凌小骨闭上眼睛。
他以前也想起这样的冷血,但那时是轻蔑嘲笑,看一条狗怎样被欺凌到尽,尊严如何低到尘埃里去。
但如今,却是怀念。
自谷底分开,他不见冷血已有一整月。此刻他在大联盟里喝酒,冷血又在哪里?可会想起他?
凌小骨有点想笑,因著自己的可笑。
这算什麽呢?醒时同□,醉後各分散?
这笑话当真好笑,好笑到刺得他心都紧了。
黑暗,隐晦,有什麽压在身上,无可挣脱。
动弹不了,只有无尽的嘶吼,无声的梗在喉咙里,几乎席卷成狂风,却仍然冲不破桎梏。
他想动,手脚却冰凉而僵硬,无法伸展,也无法蜷缩,如同陷入一个黑沈的沼泽。
也许这是梦,他心里想著,强迫自己要醒来,梦中的黑影却仿似骨,压在他身上,阻止他一切动作。
似乎隐隐有一只手,从他身上滑过,他搏命挣扎,所有的力量却仿似落入虚空,根本阻止不了身上的压迫。那只手慢慢地低下去。
冷血心中涌起无尽恐惧,在梦里大吼一声,终於醒过来。
冷汗淋漓。
只是一个梦,是梦。但是他渐渐无法平稳,冷血在急促的呼吸中无声的握紧了拳,窗外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明明是中午,却有寒意从心底翻上来,简直想要颤抖。
那种无力反抗的逼迫,无法挣脱的压制,和面目狰狞的人。
屈辱,愤恨,羞耻,恐惧。
他心里那些苏醒的感觉。
甚至来不及去压制或阻拦,回忆已经形同呼啸,来势汹汹。
冷血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听到喉咙里发出沈闷的声音,他一把抓过自己的剑,狠狠朝左臂上划了一剑。
混沌的头脑霎时一清,他的所有回忆终於被打断,全部精力集中到了手臂上,心内的喧嚣顿时被那痛楚慰贴下去。
“小冷雪姨叫你赶快出来吃饭。”
追命一贯的不敲门,而冷血应该是没有察觉,因为他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冷血一剑往自己胳膊上划去。
冷血的脸上满是汗水,即使在阳光下,也是隐不住的晦暗。
追命大惊失色:“你做什麽啊?!”
他快步跑过去,拉起冷血的手臂,冷血胳膊上血流如注。
冷血抬起眼睛,看到追命慌神的气急败坏,下意识的要脱口而出“我没事。”但缓慢的呼吸间,疲惫突然涌上来,胳膊是真的很痛,刚刚是真的那麽恐惧。掩饰的话,他终於没有说出口。
追命随手扯起一块毛巾给他缠伤口,心中却止不住发凉。
从谷底回来,他就察觉出冷血的不同。
他聆听,却不专注。他看著你,瞳孔中却印不出影子。他甚至连吃饭都仿似漫不经心。
其实他并不能说出冷血有多大的变化,冷血以前很多时候,也多是漠然。但以前的冷血不像现在,眼睛总是看著很远的地方。
追命的呼吸渐渐重起来,他似乎什麽也不能做。他觉得冷血在走向一个很坏的方向,但他无能为力。他既不了解冷血到底在想些什麽,也无法给他另一个方向。
“冷血!”他终於恼羞成怒,对自己。
追命大力将冷血一揽,抱住冷血的肩膀。
“你到底怎麽了!”
冷血被他拉得一倾,手抓住他的一侧衣衫。慢慢地追命感觉到那手上变得极其用力,他却不知道冷血究竟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抓紧。
终於,冷血轻轻将他推起,淡淡到:“去吃饭吧。”
追命静了一会儿,然後拉起冷血:“不吃了,咱们出去吃好吃的。”
他不明白冷血,他只能用他的方式,希望能让冷血好过一点。但冷血是否会真的好过一点,他却根本不知道。
冷血低了低头,眼里有轻微的倦怠,却也没说什麽,任凭追命拉他起身。
外面阳光正好,暖暖的照在身上,冷血眯起眼睛,看阳光里细小的尘埃飞舞旋转,慢慢地落下去。
一个身影在远远的地方看著他。
凌小骨只是想出来走走,卧床久了,身体好似生锈,碰巧今天豔阳高照,他没让手下跟著,一个人走出来。
但是怎麽会走到神捕司,连他自己也无知无觉。
他在拐角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看神捕司那几个漆金的大字,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麽,刚想转头走,却看到有人走出来。
冷血和追命。
凌小骨心里一紧,不自觉的皱紧了眉。
他并没想过会看到冷血,街市里很闹,但是看到冷血的第一眼,整个街市仿佛也在那一刻突然安静下来。
凌小骨甚至能听到有什麽在耳旁缓缓流淌而过的声音。
他离得很远,并不能看得非常清楚,但他看到冷血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而追命在他旁边说著什麽。
阳光下,冷血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明亮又温暖。冷血仰头的时候下巴扬起的弧度干净而流畅,凌小骨的目光从冷血的脸,慢慢审视遍全身,冷血看起来身体恢复得很好,行走之间,已不见伤态,也不再像谷底那般的消瘦,神捕司的人看来将他照顾得很好。
凌小骨抱著臂,轻轻倚在墙上。
街角似乎将这段路分成两段,前面是阳光遍洒,这一边的阳光却被墙遮住,隐在阴影里。
他看到追命立在摊子边买著什麽东西,而冷血静静站在一旁,等到追命买完,便一起朝前面走去。
凌小骨站在阴影里,看著温暖光线下的冷血和追命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拐过另一边街角。
凌小骨无意识的往前迈了一步,似乎想走出去。
转眼冷血和追命已经拐过街角不见,凌小骨一个人在墙角地愣了一会儿,静静把脚收了回来。
“何以解忧?”追命端起小巧的杯子,冲冷血眨眨眼,“唯有杜康君了。”
冷血一杯下去,皱了皱眉。
追命探过头去:“不好喝啊?”
冷血一言不发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的感觉刺激又舒畅,冷血顿了顿,突然说:“好喝。”
追命献宝成功,嘴角顿时咧开一个上扬的弧度,嘿嘿笑起来。
但是没笑多久,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自从冷血说了那句“好喝”之後,就没停过杯子。
追命的酒量自是千杯不醉,但冷血……
冷血这麽一杯接一杯的喝,他是觉得有点不妥,但既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了,迟疑之间,他又觉得让冷血这麽喝一场也好。
桌上的空酒坛越来越多,冷血喝,追命也陪他喝,不知道喝了多少之後,冷血终於两手在桌上一趴,埋头伏到手臂上。
追命松了口气,总算喝蒙了。
但是他没放松多久,却看到冷血猛一抬头,整个人又蓦地立起来。
追命吓一跳:“……冷血?”
冷血一言不发,伸手拖过一坛子酒又要往嘴里倒。
追命一把拉住:“不能再喝了!”这眼神这表情,看来是蒙了。
冷血拖了几下拖不过来,蹙了蹙眉,将酒坛子一推,又自顾自伏到桌子上去。动作太大,桌上酒杯乱滚,眼看要掉下去。
追命又要捡酒杯,又要稳桌子,忙得不亦乐乎。
刚刚把杯子拦住,却又看到冷血伏在桌上,张开口,舔了一下洒到自己手背上的残酒
“啊小冷!节省不是这麽个省法!”追命一把按住他,将他的手拉过一边,“不准这麽喝!”
冷血抬起头,懵懵懂懂地望向他,然後视线缓缓移动,定在他手里的酒坛上。
追命终於於心不忍:“……真那麽想要?”
冷血仍然专注地看著酒坛。
那眼神很简单,就是一个意思,要喝酒。纯粹到追命不好意思拒绝。
追命拿起杯子,倒了一杯酒。
“……那,再一杯?”
冷血点头。
追命迟迟疑疑将杯子递过去,强调到:“真的就一杯啊!”
冷血再次用力点头,一手拖住杯子。
他碰到冷血的手指,冷血手上皮肤被酒烧得滚烫。刚一碰到,追命就後悔了。
“不行!最多半杯!”
冷血第三次坚定点头,一把将杯子拖过去就往嘴里倒。
“啊!半杯!半杯!”追命抢过去,一把扳住冷血的手,使劲往外拉,“说了半杯的!”
冷血也使劲跟他对扳,无奈手脚被酒精烧得无力,竟然扳不过追命,相持了一会儿,抢不过来,冷血突然张开口,一口往他手上咬去。
追命顿时惨叫:“啊──!你这个野蛮人你这个狼崽!”忙不殊的松了手。
冷血喝完杯里的酒,双手在桌上交叠著,脸枕在手背上,安静了下去。
……
真不该带冷血来喝酒。
追命後悔了。
这次是真喝蒙了,追命确定。
他坐在冷血身旁,一边喝酒,一边等待。
但是冷血睡了一下午仍然没醒。追命终於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冷血:“……冷血?”
“……”
追命认命地叹气了。
追命扶起冷血走出酒馆的时候,夜色已经垂下来。
他扛著冷血一只手臂,走得有些费力,冷血不轻,此刻又一点力也不搭,几乎全挂在他身上,他一路走,一路气喘吁吁。
冷血头搭著,有时候一倒,便会搭到他肩上,或是要往前往後地倒下去,追命又不得不费力地去把他倾出去的身体拉回来。
“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是些几坛倒,下次喝酒通通限量!”追命愤愤不平。
冷血的头发贴在他颈窝,扫来扫去的很是痒痒,他两手不得空,又不好去挠,一路上又热又痒。等到终於把冷血搬上床,总算身上一松。
他喘著气,俯下身去替冷血拉被子。冷血不安稳地翻身,连在睡梦中,也蹙著眉。双眉之间似刻下一道难以消除的纹路。
追命坐在床边,看著冷血皱紧的眉头发愣。
“是叫你解忧,不是叫你浇愁。”
愣了半响,终忍不住叹气。
凌小骨一个人走回大联盟去。他走得很慢,不算远的一段路,却走了很久很久。
等他走到大联盟,已是黄昏。点亮的灯光从里面昏黄朦胧的印出来,打到他身上,他走进去,有手下齐声唤:“少主!”
凌小骨站在门口,突然有点恍惚。这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但是此刻竟然有陌生的感觉。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他,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跟神捕司的,无可更改的对立。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房间,推开门,却看见凌落石在里面。闭目而坐,似是在休息。
凌小骨走过去,拉过一旁的披风,轻轻替凌落石披在身上。
凌落石却在此时睁开眼。
凌小骨道:“爹。”
凌落石没有应声,凌小骨抬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凌落石面色异常严峻,凌小骨皱眉:“爹,出什麽事了?”
凌落石沈默片刻:“小骨,你还记不记得,爹曾经跟你说过的,相爷的计划。”
凌小骨微微一惊:“你是说……”
凌落石站起身,背上的披风随之滑落:“没错,蔡京举事在即。”
“齐王要造反?”
“是蔡京要造反。小骨,诸葛神侯找过我。”
此话一出,父子俩皆是沈默。半响,凌小骨道:“他要我们帮他?”
凌落石顿了一会儿,道:“小骨,你觉得我们要不要趟这趟浑水。造反,毕竟不是小事。”
凌小骨低下头,手指有些发凉,他捏拢手掌,慢慢走到窗边。
窗外一抹夕阳残照,把人都拢进一片昏黄黯淡里。凌小骨负手立在窗前,脑海里许多画面一闪而过,神捕司,大联盟,地牢,匕首,蓝衫上浅色的宽腰带,山谷,树枝,寒冷,火热,眼睫,阳光,颤抖。当那些回忆一一滑过,他觉得自己的心竟也随之缓缓沈淀,等到喧嚣落尽,一个决定却逐渐成型。凌小骨转回身,眼神几乎是突然坚定起来。
“不,我们一定要做。”
他沈默跟凌落石对视,却无法将父亲眼里的担忧严峻真正看进心里。
人有时候,总是会意气用事。但是结果难料的意气用事,便是冒险。他为了谁做这些决定,会有怎样的结果,终是自作自受。
凌小骨终是背过身:“爹你尽快安排,送小刀走。”
九月二十五,霜降。
齐王串谋神捕司谋反,被大联盟少主凌小骨立毙於当场。神宗下旨,即刻解散神捕司,将诸葛正我及其叛党打入天牢。
等到铁手追命冷血三人找到无情,神捕司所有人早已全数成了通缉犯。
只救出来一个中了毒的诸葛神侯。
羊大娘观察片刻,心下一凉,神情凝重道:“这是大联盟的夺魄断魂散。”
追命沈不住气:“那是什麽?!”
羊大娘叹了口气:“是凌落石的独门毒药,如果没有解药,七日之後便会毒发而死。”
四个少年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沈重,眼见地上已经中毒昏迷的一干人等,追命跳起来:“不管这麽多!我去大联盟拿解药!”便要往外冲。
还未到门口,便是人声喧杂。
追命一眼望去,来人竟然不少。
“蔡京的人?!”
几个少年皆是一跃而起,手中握紧了兵器。
想不到蔡京追杀的人马到得如此快。
蔡京也许从未想过要”缉拿”他们归案。只是赶尽杀绝。
几个人立在门口,身形坚定宛若磐石,眼中都已是升腾的怒火。
杀。
混战。四个人虽然都可以以一当十,但毕竟以寡敌众,僵持不下。
混乱之中,无情回过身,一眼扫过三个师弟,皱眉,朝地上昏迷的一众人偏了偏头。
追命已经会意,一眼看到大门边的冷血,且战且退,很快已是跟冷血并肩,他一脚踢翻面前一人,伸手去拉冷血。
冷血已然杀红眼,追命一拉竟然拉不住,眼看冷血还要往前冲,追命抓著他的前襟大力一扯:“冷血你听我说!”
冷血被他扯得一顿,虽然停下来,看过来的眼里仍然满是杀气。
追命的手放开他前襟,却改而按在他胸膛上,极快地说:“你听我说,这样不是办法!世叔他们等不得!蔡京分明在拖延时间,现在恋战也於事无补,这里有我们顶著,你赶快到大联盟拿解药!”话语之间,按在冷血胸膛的手已用力一推,将冷血推出大门外。
“砰!”只是一瞬,大门重又紧闭。
门外风烈雨疾,头发转瞬被雨水湿透,冷血立在雨中,握剑的手几乎握得微微颤抖,但只有一瞬,紧了紧剑柄,冷血转身而去。
凌小骨立在灯前,手中一纸传书。
凌落石传回来的消息,诸葛正我已被打入天牢,皇上下旨,将神侯府一干人等缉拿归案。
当然,缉拿只是说得好听。
凌落石还指明,诸葛正我一干人等已经身中夺魄断魂散,此次大事可成。
他拿著那纸条,有些怔怔。
到了这一步,似乎离他的设想很近了,又似乎还是很远。
到底在期许些什麽。为何连自己也懵懂。
门外突然一阵喧哗。
凌小骨将纸条收入袖中,心内诧异。他抽刀出鞘,快步走到门口,
大堂里已是一片混乱。
他看到他并没有想过此时会看到的人。冷血。
一霎时他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冷血怎麽会来?其他人呢?冷血为什麽没有被蔡京的人捉到?冷血没有中毒?
他的手下早已加入战团,冷血一柄长剑,出手之快,之狠,全然不留一丝余地。转眼已杀倒一片。
那样骇人的速度和力量,凌小骨还未反应过来,冷血已经到了面前。
凌小骨举刀应战,冷血的剑朝他刺过来,角度之刁钻古怪,他明明知道那剑要刺向哪里,却根本无法躲避,只能挥刀去硬挡。
冷血剑上的力量却让他挡得极其费力。
凌小骨打得狼狈,已是左右见绌,而冷血的剑却越发的快。一剑,他的刀已被冷血挑飞,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