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下来往,佛陀中穿梭,心镜无尘,心眼无障,妙哉善哉。
他满脸圣洁的光彩,晴明又说,我无机会得以窥见,真是遗憾。
然也。他依旧佛光普照,三花聚顶。
晴明眨了下眼,心想,保宪师兄果然是经文听太多需要提城门上晾一晾。于是转过身去不理他,继续忙着手上的事。
过了半晌,保宪沾染的佛味散得差不多,偏头看了眼晴明,你这写的好像是某人下半年要教授的咒文。
晴明点点头,他有别的事,让我帮他把要分发给阴阳生的部分写了。
保宪眉一皱,他自己的事干吗摊你头上?你就没有事忙了?
反正这两天有空,而且只是誊写,数量也不多,马上就写完了。
就是看准你好说话才都欺负你。保宪叹口气,又让北居给倒了杯水,喝到一半说,你那位最近怎样了?仁王会第一天他来过,我远看着脸有愁色,你们又吵架了?
谁和他吵?!晴明头也不抬的,他那是无所事事伤春悲秋,别管——忽然顿住口。
保宪问怎么了,他想了想说,新年过后到现在,我们似乎没见几次面,俊宏说他常去各府宴会,有时我过去他也不在,就陪陪真葛吃饭睡觉。
晴明漫不经心的,保宪看着他,暗里掐指算了算,略微着急地说,最近京城里常有污秽之气,贺茂祭上无缘下了场暴雨,差点不能举行仪式,而前几天早晨霜降异常,冷寒如冬,你没有感觉到吗?
有啊,赶紧把刚收起来的夹袍翻出来穿上,北居的脸都冻伤了。晴明说着让北居过来,瞧,这儿还有一点痕迹,我让你每天抹药膏,是不是忘记了?
北居抬着脸说没有啊,我才不像师兄必须要有人时时的提醒。
晴明照他脑门拍了一下,保宪却说,你快走吧。
嗯?
去四条和你那位大人聊聊天,这里还剩几份要写的,我给你写。
不用吧,只有五份了,一会就写完,而且晚上我还要监督师弟背书,没空出门。
保宪夺过笔推他,叫你去就去,背书什么的我替你监督。
晴明侧着身问,为什么?
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保宪叫着北居,给他换身衣服准备下东西,呃,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好了快走吧。
晴明莫名其妙地被推开,保宪又不说理由一个劲儿的催促,他便只有去了四条。真葛已经睡下了,他悄悄进去看了两眼,孩子睡得很香,小嘴角微微翘着,他看着那样子笑了笑,将贴在她面颊上的头发丝撩开,抚顺在枕头上,又掖了掖被角,出来问美浓真葛的近况,美浓说都还好,只是有些厌食挑嘴。
晴明微蹙了眉,美浓接着说没什么,小孩子到这个时候总是这样,妾身给她准备些可口香甜的,正餐外少备果点,慢慢的就会好起来。
总之,辛苦你了。
晴明再转去找博雅,俊宏却说有客人,晴明微惊,说这个时候还有客人?
俊宏见安倍先生问得很体贴,不禁为自己前段时间的忧虑感到惭愧,他低着头说,那位大人这俩月经常过来,今天带了份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的乐谱,您知道大人最无法抗拒这种东西,一不小心就聊开了,这不,又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走的意思。
晴明凝神听了听,那个人中极品的声音很是耳熟,心想你自己招来的,我可不能又栽进去。
转身去后面沐浴,水温刚刚好,他泡在木桶里,渐渐懒下来不想动,偏头枕在桶沿上眯起眼。
他想起保宪说的那些话,总觉得有古怪,在他身上一定还有什么事,是被故意瞒着的,而这事师尊肯定也知道,恐怕正是他告诉了保宪。师尊喜欢揣神秘是老习惯,保宪不说,也许是遗传,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睡意逐渐地浮上来,像那些水雾一样笼罩了,他明白这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可身上没有劲头,只想多赖一会儿吧,北居总会来提醒的。
这个人日常中的散漫,还真不晓得是天生带来的,或是后天被培养出来的。
反正他心安理得地泡着,被水汽熏着,有人进来了也不睁眼,心里清楚那是谁,却更加放肆的一动不动。
喂,你可不要睡着啊?脸上被轻轻拍打着,那人无奈地笑着,怎么累成这样?他们是把你当牛使的吗?
晴明模糊的“唔”了一声,由着来人将他脑袋扶起来。
醒一下吧,回去再睡。那人捧着他脸,摇了摇,晴明眼睛睁了条缝,歪在那人手心上,嘟囔着说,没力气。
博雅看着他耍赖皮的模样,叹口气,明明是个很正经的人,有时候比真葛还要难伺候。
北居捧着衣服站在屏风外面,探了个头进来,说,博雅大人,还是我来服侍师兄吧,他一懒起来就没谱没调的。
博雅摇着头,让北居把干净衣服搭在他胳膊上,说你出去吧。他抓着晴明把他从水里捞起来,晴明顺手就勾着他脖子在他身上倚靠着。
你看你,把水沾了我一身,抬脚出来。
晴明跨出水桶,博雅抓条布巾给他擦水,晴明朦胧着自己接着擦完了,博雅抖开内衣裹上,他也还知道把手伸进袖笼里,博雅给他系了腰带又披上单衣。夜风有些凉,博雅半搂着他走回内室,俊宏和北居早收拾好寝台退在隔门外,等着博雅说没什么事了,才各自回房间睡觉。
博雅抚着晴明微润的头发,说,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让俊宏进来说一声。
你不是正接待客人吗,不好打搅。
他呀——博雅苦笑着,以前就是个爱唠叨的人,现在犹胜当年,我这种好脾气的都几乎招架不住。
还是能招架呀。晴明翻个身躺平了。
因为你不在,只有勉强招架了——唔,我有个很不错的消息要告诉你,晴明?
晴明哼了半声,便没有动静,看样子是睡着了。
博雅真是非常怀疑阴阳寮的人在毫无人道的指使他干活,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吗?他略有愤愤的情绪,又摸着晴明的脸想,算了,明天再说也一样。
天将破晓的时候晴明醒了,今天没有特别急切的事,也不需要应卯,他就静静躺着。
刚才他做了个梦,那般荒唐的情景让他有些不安,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去,刺杀博雅。
他对自己说,只是个梦,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可依旧慌张的,在心里默默排着东坎夏巽太一为周,忽而觉得可笑,这样庸人自扰无事拂尘,即便是某个预见吧,他想,难道就没有办法消解的吗,自己不可以的话,师尊总能给他恰适的建议。
忠行大人,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件。
这样自我安慰了会儿,晴明小心的翻个身,博雅把搭在他腰上的手拢了拢,晴明便帖服在他怀里,绵长平缓的呼吸和稳定深沉的心跳,都像是净神符咒一样令人安宁。
晴明闭上眼,慢慢的又睡着了。
博雅一双眼笑得弯弯的,等着晴明的反应,如俊宏所猜测的,晴明并没有比直直看着他更热烈一点的回应。
你说什么?
下个月我就是你们长官了。博雅笑得烂漫无比,白白的牙齿露出一圈来,闪着饿猫终遇死耗子的兴奋光芒。
晴明微低头,博雅接着说,去年底位置就空出来了,今上要找个可靠的人迟迟没有决定,春日宴我去内里的时候,他谈起此事,中务卿重明皇叔刚好也在,虽然我讨厌看公文,不过为人正直诚恳,他这样说,今上也觉得比较合适,但任命的事向来要通过太政官那边,我就往那边几个人府上跑了跑,嘿,前两天重明皇叔跟我说定下来了,诏书也写好了,就等着除目的时候宣布——晴明,你那是什么眼神?
为人正直就能做中务省次官?你连盖个印章都嫌累,这是要处理内里一切诏命颁行政务的职位,文书比在卫门府的多好几倍,你确定不不会被累死在那里?
累就累吧。博雅挨着他靠了靠,就在你们旁边呐,文书看累了出来溜达一圈,说不定就能看着你。
晴明瞥他一眼,你当那里是没有墙的?隔得很远好不好,而且……
而且什么?博雅恍惚看见他脸上有微热的迹象,心中大叹此举之英明无比,堪比当年拐他喝果酿。
晴明扭开头,你假借公职名义满足龌龊之私欲,会受惩罚的。
我不怕。博雅涎着脸握他手,抚着说,你一被那些无良老头使唤起来就几天几天的不见人影,我不想点办法,就成牛郎织女了。你是不知道,想念又见不到面的滋味,多难过——
晴明甩开他的手,你做美梦吧你,我倒要看中务大辅大人成天把阴阳寮当府衙办公,是什么样子。
博雅当然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毕竟朝堂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博雅也就是在盖印的时候稍微分点神,猜测隔壁的那人在干什么呢,或者听诏书的时候略恍惚一下,想想阴阳寮今天交上来的季度报表里怎么没写晴明协助关口驱除内里忽出的秽气的事情。
一定是因为忠行大人不在寮里了的缘故。博雅看着那份报表,字迹是与忠行大人截然不同的,行云流水一样的笔墨。
助雅找兄长的时候提到去明石的事,博雅说你们决定好了?那个地方虽然清闲,但条件实在一般。
助雅说近来城里老不安生,又子担心桔君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也感染到疱疮,每日惶惶不安,我想走得远点至少保个平安。
博雅想了想也是,京城里忽然流行起来的疱疮确实太过凶猛,感染上的人身体上出现豆子或栗子般大小的脓包,不出半个月全身溃烂,死状恐怖,兼之仲夏时节满城里弥漫着一股恶气,令人掩鼻,已经有童谣传得很厉害,说是怨灵作祟朝之将覆。
但凡有个天灾人祸的时候,童谣总是十分及时的流传出来以体现沸腾的民情,博雅将这首抄在薄纸上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创作者的基本功素质还是不错的,就是不太压韵,如果把二三句的尾音改一下的话——早朝的时候众臣忧心忡忡,博雅大人也做苦思状,天皇陛下扫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这个中务大辅选得不错。
神泉苑的神官和东、西寺的僧众日夜的祈祷诵经,符纸用了厚厚两沓,神泉里的乌龟被闷得不轻爬到岸边上直喘气,经阁里的藏书里翻出几本邪门歪道的宣传册,僧都大人颤声音念着“阿弥陀佛”一把火烧得很干净。典药寮派了几个人,到周围有疱疮发生的公卿府中探视,煎了些药以做预防,公卿大人及其府眷公子们捏着鼻子灌了一碗又一碗,心中似乎稍得安慰,精神便也振奋许多。
七月初某日博雅乘车从朱雀大道上经过,但听车外时有哀号声声,凄楚悲凉,在酷暑难当的日子里十分刺激他的心肝,他叫俊宏拿了些银两散发出去,再把药师如来本愿经抄了十几本,像包盒子一样贴满四条。
温热夏风吹过之时,但见各处经文纷纷,佛号显赫,偶有蝴蝶一样飞舞飘扬的,真葛看来非常欢喜,拉着博雅说,大爹爹,扑蝴蝶。
博雅抹了把汗哄她,真葛乖,让美浓带你去折纸鹤。
然而真葛对蝴蝶的兴趣比较大,小手指着渡廊柱子上忽闪忽闪的彩色纸片,黑眼睛亮汪汪的,一派天真稚气的望着博雅,博雅被看得神魂颠倒荣辱皆忘,抱起她就往柱边上凑。
这一日大人小孩都玩得很欢乐。
翌日博雅大人满怀好心情去朝中盖印,一边想着真葛的童趣模样一边爪着手摸杯子喝水,忽然狂风肆虐,屋颤瓦抖,飞沙走石,殿舍中纸片横舞,几帐屏风接连劈啪翻倒,众人手忙脚乱抢压书册,博雅端着水杯仰头茫然片刻,少辅大人探头望了望回来说,怕是要有暴雨。
真不愧是铁嘴少辅,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把风檐砸得噼里啪啦乱响,博雅心忧四条安危,更虑真葛会否受到惊吓,又想阴阳寮的房子应该比较牢固,神思混乱中急有通报,从头湿到脚的少录抹着脸上的水通报,省内南门倒塌了。
博雅慌忙一问,死人没有?
少录又回报,有两人被压,正在营救。
于是大辅大人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以人命为最高,务必要保个肢体整全。
中务卿听说此消息也派遣使者前来关怀慰问,并对博雅大人全力挽救受伤人员的行为进行了高度表彰。
博雅不是个贪私功的人,情况汇报的时候把当时省中各位在职者列了名单都呈交上去,那些本以为他只是蹲个位子混混日子注定无所作为的同僚,拿到奖励的时候还是挺有良心的为大辅大人唱了两句好词。
博雅稍有愧色,谦和地推托着,也是靠了诸位齐心努力。然后他召见了阴阳寮现任最高长官前来询问,道尊端正坐于下首,对于京城眼下混乱只言卜算情况未明,寮中已加派人手至各处巡查。
疱疮这种病症于延喜十五年也曾发生,查询当时记载或有帮助。道尊说着,博雅怎么看他怎么不习惯,总觉得他比忠行大人给人的感觉更莫测。
博雅扯了下领口,暴雨过后依旧酷热难耐,即便坐于深室内仍不断流汗,他握把蝠扇,扇了几下,说,有劳道尊大人并寮中诸位及早查明。
道尊告退出去了,博雅扇着风叫少辅大人来,说这个道尊的资料在哪里,我想看看。
少辅大人到南殿的资料库里找了半天,翻出薄薄一本册子递给博雅,博雅浏览一遍,真是身家清白又单纯的典范。
其父曾为摄津介,后进入宫内省,在他二十岁的那年病故。其母是摄津某小贵族的女儿,在道尊两岁时难产而亡。道尊随父入京后通过阴阳寮五年一次的对外招募考成为那一年仅有的三名合格者之一,入阴阳寮讲堂两年后成为得业生,翌年叙位漏刻博士,一年后升阴阳师,三年后任阴阳少允,九年后爬上阴阳头的位置,并授从五位上官位。这年,道尊年三十又五。
后面是通过非官方调查出的补充信息:
道尊本人在摄津长大,年少时因聪慧过人,主要是弹石子敲破人家窗格从来没有被逮到,在当地小有名气。元服后在摄津各处溜达,从一个术师那里学习少许法术进而产生浓厚兴趣,有事没事站在山头或湖边喃喃念诵,召唤些希奇古怪的东西,据说某次招来雨妖,摄津下了整两个月的雨,他因为这次事件被老爹关了一个月,利用这段时间他自学《五行大义》和《九星气学》并居然无师自通。阴阳生时期对阅读各种书册有种疯狂的痴迷,且领悟力超群,从而能通过阴阳寮严苛的考试,最终成为阴阳寮长官。
少辅在旁边补充着说,道尊大人前几年负责阴阳寮中惩罚之职,据说极为严格,但毫无偏差,看起来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有原则吗?通观寥寥几笔的记叙,博雅暗想,此人恐怕是个心不在焉的。
他记得晴明被阴火灼手那事件的罪魁祸首,正是被道尊一笔消了学籍,他还曾默默责怨惩罚不够,每次看到晴明手背上那块隐约印记的时候,他都狠狠的想,应该叫那两人也被烧上一烧,最好烧在脸上这种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知道。
晴明对他这种恶毒的想法很不以为然,说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你这般苛责,小心以后报复到自己身上。
博雅还是很心疼啊,晴明那么白皙的皮肤,又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手上却有个永远都消不去的痕迹,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恼,博雅几次问他真的没办法抹去了吗,你师尊老人家也没办法?
晴明淡然地说,我体质偏寒,不能根除是必然的。
他语气越不在乎,博雅就越在乎,抓他手轻轻抚着那块地方,唉,当时如果我在就好了,你多吸点我身上的气,可能就不会留下那么大一块疤。
你以为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吗?晴明哼笑一声,而且这痕迹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再用袖子遮着,想都想不到。
是呀,平时看不见——博雅捏他手心,摸着,渐渐浸出些汗,青蓝色的印记也微微浮现出来。
你可不能再装无动于衷的模样了吧。博雅贴着他脸说,它比你诚实得多。
大人?少辅唤着走神的博雅,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这边的公文是急等着盖了印章立刻就要发出去的。
博雅慢吞吞的把册子合起来,颇幽怨的叹口气抹把汗,挽袖子开始噩梦般的盖印工作。
晴明在原清云身边整理中级生交上来的报告。原清云已经是阴阳权助,最近主要负责各级学生季度考核结果的审查,几位博士在下面汇报成绩,说到某人竟然各科皆是满分很是惊叹,原清云说,确定不是因为提前窥见试题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