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重雪站在茅草屋前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摆设整洁得出人意料,可是房间里却充盈着浓郁的酒气。
“浅草?”
耳闻一声熟悉的低唤,姬浅草像是反应迟钝一般,半晌才回过头来……几乎是一瞬不眨的看着那个白衣覆雪的人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怎么喝这么多酒?”似是叹息一般,姬重雪的眸中满是无奈。
“……爹?”
“嗯,我回来了。”
姬重雪莞尔一笑,下一个动作却是不着痕迹的伸手取过他手中的酒坛。
“你的伤医好了?”
意识到眼前所见并非虚幻,姬浅草顿时又惊又喜,拉着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
“啊?”
“看来神医门的医术果然是名不虚传……”
姬浅草话音未落,就被姬重雪打断了——“呃……神医门?”
“你不是和国主一起去了神医门……”姬浅草说到这里,猛然顿住。
“怎么了?”
“国主呢?他是不是和你一起回来了?”
察觉到姬浅草不同寻常的激动神色,姬重雪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心中所思——
“放心吧,蘼芜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忘居……”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吧!”姬浅草不等他说完,急火如风的就要出门。
“等等,蘼芜目前正在府里与国后商谈,还是稍等片刻吧!”
“我等不了也不想等,要是国主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
“浅草,你冷静一点。”姬重雪颇为无奈道,“忘居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他出了事,我和你一样担心,只不过对方要蘼芜单身前往,要是我们贸然行事反而会害了忘居,不如暂时忍耐,在此等待蘼芜的消息吧!”
温言软语宛如一阵凉风细雨,瞬间扑灭了姬浅草心中燥热的急火。
“爹,萧陟厘说他的父亲是被国主所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诶?”
“爹,不许装傻。”姬浅草眸色微沉。
“这……”良久,只闻姬重雪一声轻叹,“陈年往事何必再提,萧降真本非大奸大恶之徒,只不过他对我害你娘叛教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最后因一昔执念丧了性命,若是真的要计较……其中的是非曲直,一时半会儿也是说不清楚的。”
“可恶,要是那家伙有个三长两短……”
“嗯……忘居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定可以保护好自己的。”
“他聪明吗?他那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连日来的怒气突然爆发,余下的怨言顿时也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就凭他一个人的肩膀,可以挑起多少重担?口口声声说什么为国为利,结果不过是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现在他已是快要成家之人,但他连自己也保护不好,如何保护得了别人!”
“浅草,你这是在生气?”
“我有吗?”姬浅草恶声恶气的反问道。
“呃……没有没有。”姬重雪微微一哂,转念又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的怒火……有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嗯?你说什么?”姬浅草眉梢微挑,语调不觉也加重了。
“嗯……没什么。”姬重雪讪笑。
门外倏然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一身繁覆黑色重裳的香蘼芜出现在两人面前。
“走吧。”
“诶?”姬重雪不解的侧首看他。
“马车就在门外,你们行至山脚下稍候片刻,不可擅自上山。”
“那你呢?”
“我要先行一步。”香蘼芜顿了顿又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人带回来的。”
“……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嗯。”
话音落地,门外快马一声长嘶,香蘼芜已然纵身上马,顷刻间就绝尘而去。
“爹,我们也出发吧!”
“嗯。”
姬重雪压下心头的一丝悸动,勉力扯出了一抹笑容;姬浅草似是毫无所觉一般,率先出了门去。
断山崖顶,尘砂漫天,凄风如刃,两道肃寂的人影静静的相对而立,似乎是站了许久。
尽管香蘼芜不言不语,但其强悍的威势却浑然在四周弥散开来,使得本就暗沉的天色更添几分阴霾。
萧陟厘保持着抱剑而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只从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闪现出一抹不同寻常的淡淡亮采。
“我已依约前来,你是不是也该依约放人了?”香蘼芜的声音很低,连语调也是恹恹的。
萧陟厘没有说话,只从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戒备之色。
“所有的人马我都安排在山脚下,上山的只有我一人而已。”香蘼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思,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费尽心思,不过是想与我决一生死,只要你现在放人,我就满足你的希望,如何?”
“此话当真?”萧陟厘声音暗哑。
“那是自然——只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你想与我谈条件?”萧陟厘的眸色骤冷。
“放心,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条件……于你于我,或许都是一桩好事。”香蘼芜唇角微扬,面上笑意浅淡。
“……说。”萧陟厘眼神不耐。
“不论此战结果如何,前尘往事都已是过眼云烟,不如就此放下。”
“……我答应你。”萧陟厘冷然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
“……刀剑无眼,死生无怨。”
“既是决战,自当如此。”香蘼芜微一颔首,“现在你可以放人了吧?”
萧陟厘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入门内去了。
……香蘼芜一瞬不转的望着荒宅的大门,眸中透出一抹浅浅的忧色。
许久许久,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周围安静得有些异常。
神思微动的瞬间,香蘼芜感到心脏骤然一紧——
大敞的门扉遮不住荒院的破败之景,墨绿色的身影缓缓步出……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直到画面静止,香蘼芜仍是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在山脚下列队待命的护卫肃静无声,秩序井然。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却仍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姬浅草在马车上坐不住了,掀起车帘就要跳下。
“浅草,不可冲动……”姬重雪及时伸手拦住,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爹,我只想去看看情况。”姬浅草的语调颇为无奈。
“真的?”
“嗯。”
或许是姬浅草的眼神太过无辜,一声长叹之后,姬重雪终是放弃了最后的一点坚持,道:“要去可以,我陪你一起去。”
“爹,你这是不信任我么?”姬浅草语带不悦。
“呃……”
就在此时,外面震天的一声轰隆巨响,山体的尘砂滚滚而落,大片大片的浓雾骤然腾空……远远望去,却只能见到黑压压的一团密云,宛若凝固一般笼罩着山顶。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的瞬间,姬浅草猛地反应过来……顿时疾走如风。
姬重雪没有追上前去——他的面色也是同样的苍白。
山道蜿蜒盘旋,姬浅草一路上掠身飞走,所经之处莫不草木催折……只余一片败花残象。
直到前方有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姬浅草高高悬起的那颗心才恍然落地,几乎使人窒息的恐惧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脚步也不觉放慢了。
“国主,刚才究竟发生何……”未完的话语戛然而止,姬浅草蓦然看清了眼前之景,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在香蘼芜的怀里还有一个人。
……入眼处是紫金色的华丽姿影,那人安静的躺着,双眸闭阖,过分白皙的面容不见半点血色,只有紧抿的唇瓣红得异常刺目。
“是我来迟了……”
香蘼芜的眼神万分悲伤,姬浅草猛地踏步上前,自他怀里把人接过。
“喂,别开玩笑了……你别吓我!……”
不管姬浅草说什么,怀里的人始终不动不语,紧闭的红唇不再言笑盈盈,阖上的双眸不再眼波流转……唯一感知,只有冷冰冰的体温……不似此世之人。
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有很多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孰料天意弄人,再见面……竟已是天人永隔。
其实,他要的不是舌灿莲花的甜言蜜语,他心心念念所牵挂的……不过是重回曾经的过去,只是单纯的牵着彼此的手——可究竟要等到何时,他们才能回到那年,没有承诺,没有欺瞒,却是真心相待的时候?
“你不是很会说谎吗,你说话啊……你讲话啊!”
只要你开口……就算是谎言,也远比现在这般要好得太多太多——
紧紧交握的双手不肯松开,巨大的震撼之后,只剩下满心挥之不去的空寂……姬浅草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襟前,滚烫的泪水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香蘼芜不忍再看,微微偏过头去。
“……把忘居送到绿萝那里,或许还来得及。”
话音落地,再回头时……面前已然空无一人了。
待香蘼芜行至山脚,只看到茫茫凄风之中,一道雪色的人影悠然独立。
“……重雪?”
“浅草和忘居上了马车,我让侍卫护送他们先行回府了。”
香蘼芜苦笑一声,道:“那你呢?”
“我在等一个解释。”
“你是说方才的爆炸声吗。”
“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你不打算告诉我么?”
香蘼芜淡淡的开口道:“我此次上山,本想还他一个夙愿,只要他先放人,我就答应与他一决死战。”
“然后呢?”姬重雪不动声色道。
“出于自我防卫的目的,忘居从小就习惯在身上带着毒药,这些药本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可是这一次……他却自己吞服了足以致命的毒药。”
“……为什么?”姬重雪的语调,带着难以掩饰的愕然。
“在荒宅的地面上,忘居写了五个血字……”香蘼芜的声音渐低,面上的表情似是十分痛心。
“他写了什么?”
“……一命还一命。”
久久的沉默之后,姬重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萧陟厘呢?”
“这样的结果似乎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就算如此……以你的行事作风,断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我不想再杀人了。”香蘼芜恹恹的闭了眼睛,喃喃道。
“你对他做了什么?”姬重雪的眸色不觉一凝。
“你问我对他做了什么……难道是不信任我吗?”
“蘼芜,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只要了他一只手的代价。”香蘼芜的语调很低,飘忽得使人听不真切。
一名剑客废了一只手,与取其性命又有何异?
姬重雪缓缓的闭眼,说话的时候语调微颤:“也就是说……你把萧陟厘一个人留在山上?”
“……是。”
“那方才的爆炸声……”
姬重雪没有把话说完,心脏隐隐作痛。
香蘼芜不言不语,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极是疲惫。
“……走吧。”姬重雪的语调似是叹惋,又似无奈。
“去哪里?”香蘼芜神思微动。
“除了大名府,你还能去别的地方吗。”姬重雪转身迈步而走。
香蘼芜在他身后默然跟了半晌,倏然道:“你留下来等我……是因为担心我吗?”
“你说是就是吧。”姬重雪不置可否。
“以前我从来不曾怕过什么,可是现在我有点怕了。”
“你怕什么?”姬重雪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我怕人的生死如此轻易,我怕一旦回到那个地方,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姬重雪默默的听完,只微微一笑:“想不到你在这种时候,还能用理智思考。”
“你我早已不是少年之人,这是理所应当的罢。”香蘼芜的语调饱含无奈。
“若你不能离开,这一次……就换我来陪你。”
香蘼芜的身子悚然一震,脚步不觉顿住:“你说什么?”
姬重雪淡然道:“以后你住在大名府,我就住在对岸,哪儿都不会去的。”
“重雪……”
“感性的话我不想多说,你也不要说。”姬重雪不着痕迹的偏过头去,“眼前最重要的……就是祈祷忘居平安无事,否则不只是你,恐怕连我也会失去唯一的亲人。”
“浅草和忘居之间……”
“既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说。”姬重雪语调微赧。
“难道……这真是天意么。”香蘼芜的眸色有一瞬黯然。
“谁知道呢?事已至此,强求也是无用,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香蘼芜侧首看向身边之人。
姬重雪却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笑:“……顺其自然。”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放任他们这样下去吗?”
“嗯。”
“你很有自信,但是你的自信毫无根据。”
——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你需要我,比我需要你更甚啊……
最后的最后,姬重雪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在背对着他的方向,露出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
马蹄声越来越近,侯在岸边的众人莫不屏息静气,焦急的等待着;等到马车的轮廓终于落入视线,画眉长长的松了口气。
不待马车停稳,姬浅草抱着香忘居一跃而下,杜绿萝不觉面色微变,双眼直勾勾的盯视着他怀里的昏迷之人。
……没有言语,不见愤怒,杜绿萝强自镇定把手指扣在香忘居的腕处,眸中的阴霾之色骤然加深。
“……立刻随我到太医馆。”
听出杜绿萝刻意压低的语调在微微发颤,姬浅草不敢怠慢,跟在她身后疾步而走。
画眉在一旁看得心惊,正要回身跟过去时,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女声,轻雅柔和,却又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味道——
“公主请留步。”
“你是……”
眼前的女子丽颜红裳,虽然并不陌生,但也不算熟悉。
“公主称我紫绾就好。”紫绾微微一笑,柔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是……”
画眉挂心香忘居的安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侧首看了看金樱,却听金樱道:“紫绾姑娘是少爷的朋友,公主大可放心,少爷那边就交给奴婢吧。”
“这……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踏上柳桥,在湖心岛上沿着矮矮的河堤缓步行走。
“紫绾姑娘,你把我叫住,究竟有何要事?”
“公主是率性之人,紫绾若是拐弯抹角就太不识抬举了。”紫绾略一沉吟,又道,“方才少爷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还是决定要嫁给他吗?”
画眉闻言,不觉神色一凝:“紫绾姑娘这是何意?若是你怀疑我对香少的情谊,那你大可放心……我自问非是薄情寡义之人,绝对不会轻易改变心意的。”
“这么说来……不论少爷是生是死,你都愿意嫁他为妻了?”
“我相信,香少不会有事的。”
“难说哦。”紫绾似是叹息一般道,“少爷这段日子在山上,不知历经多少凶险,看姬大哥方才的样子,恐怕少爷的状况不妙,要是有什么万一……”
“紫绾姑娘,一切等香少醒来再说罢。”
“公主千万别生紫绾的气……”紫绾话锋一转道,“你想想,少爷现在生死未卜,就算你提出解除婚约也是人之常情,万一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婚约之事已成定局,难道你要为少爷守寡吗?”
“这……”画眉的眼波微动,眸中竟闪过一抹犹疑之态。
“作为一个女子,紫绾感同身受,这种丧夫痛苦非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了的,公主一定要考虑清楚才是,否则的话……可能会终生遗憾哦。”
“你不要再说了……”画眉咬住下唇道,“我……我不能这么对他。”
“公主,你非要逼紫绾把话挑明吗?”
面对画眉的固执,紫绾的语调骤然冷了下来。
“咦?”听出紫绾话中有话,画眉的眸中露出了困惑之色。
“就算你嫁给少爷,也无法给少爷带来幸福。”
紫绾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残忍,但话已出口,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少爷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一个,但那个人不是你,若你够聪明,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画眉的面色红白一阵。
“实话告诉你吧,少爷喜欢的人是姬大哥,之所以要与你成亲,不过是母命难违罢了……”紫绾故作惋惜道,“这么一来,你还是坚持要嫁给少爷么?”
画眉的身子骤然僵直:“不会的……你在骗我对不对?”
“你要是不信,尽管去找姬大哥,一问便知。”紫绾语罢,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