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身在情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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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思君无计睡还醒,隔层城。曾是皓月泻寒光,割人肠。
未曾嘱,已成欢好。一步一思一沉吟,醒时,梦时,断不得。如今,借着酒兴以为这便得了一切。殊琉,我不明白,何时这双眼早就只看得你一人了?我只是一味想为你做些什么,你也本该还是初见时那样,你本该还是缠着我不放的,缠着我一辈子,可我们命里却只是兄弟。
那日独自上元湖,看双双对对的鸳鸯。我却只能告诉你,身在情长在,言终于此,却不忍听你一句唤。你不明白,救你的不是我。若我不说,也是为你。你不明白,只要能救你,就算求全不得。
这么多年,事事都头一个想到了你,那年一走,就只想着他们不要把你要过去做女婿地好,可就这样,毁了一生,毁便毁了吧,可还是让你不得安宁,我又何尝觉得好过?
春儿这几日都没有回来,我去看你,你从来没有这样急过。我只是看不得你这番模样,殊琉,有我,不好么?你说“真伤了他么?许是长久以来我都看不透那颗心,能给他的又那么少,他又何曾说过一句?我大概从来都留不住人,你如此,春儿也是如此。这一世,心已是荒岸,再没有力气,争些什么。可是文冽,我真少不得他。”
殊琉,你留不住是假,看不透才是真。那年你还小,怎会看明白,赵家是决不会放过我们的。皇后和淑妃早有不共戴天的仇,淑妃害死皇后的儿子在先,皇后就要她全家来赔命。皇上一去,裴淑妃已然深陷水火,不自顾,又何以保得住裴家。如今,已是少年天子,皇太后把大权给了四王爷,其一也是为了报当年弑子之仇。手握着大权,他遮着我们的天,把现世封堵个密密匝匝,就要我们活不得。早先我也是不明白的,为何四王爷总不放过裴家?那日书房,我瞧见四王爷瞧你的眼神,我是真的怕了,他定是打上了你的主意。我怎么能眼看着你入了那张虎口,受着不明所以的罪?所有为你做的,我都不曾悔过。想要告诉你一切的时候,却反而怕你看到这寒凉与绝望。是啊,哪里是个尽头呢?早知道就带着你逃开了,可如今这般模样,反倒也像陷层层密网中,挣脱不得了,毕竟牵系了那么多人。也许等到我再也没有力气为你做什么的一天,再也不能护了你了,我也算走出了苦,走出了孤独萧索,但是你呢?我还是不忍心,舍不得。所以我要活着,此生,能看着你,便是知足。
殊琉,我依然记得那个吻,你看时是钦慕,你笑时是依恋,你为他伤神之时便看不到自己,看不到我。心想着你本该是我的,情却瞬息已变。苦痛有时,痴傻有时。苦痛时是求而不得,得不了愿。痴傻时只想着要把你一人偷走,走得远,远离这尘硝世事。梦时,醒时,却都是一场虚空。
深怜痛惜还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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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己亥月壬申,一叶扁舟,一壶暖酒,那句问,却终没出口。此一生,叹过离别,情却难消受。曾有罹祸,却是那人一手来把愁云遮。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双眉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人如水上浮萍,随风而飘,聚与离强求不得。我依稀记起那些前尘旧事。依稀还记得曾有过那样一句一生一世的问而不得。只说贪不得,只说怨不得。
苏州城的春色,一如既往是含羞带媚的。她依旧展着灿若桃花的笑颜, 轻声说着:“一路周车劳顿,进来歇歇吧。”此时离了咸宜阁,她退却一身艳色衣衫,却也在这别致的春色里,添了一抹素色的美。
“家里可都安顿好了?”
“母亲已经歇下了,二姐嫁了连大人,留在京城做尚书夫人了。”
“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辞了官,我以为你舍不得离开京城的。这回可是要在苏州常住?”
“打算常住,舍不得他一个人。想他的时候,随时就能见着。”
“要不是……还是不说当年旧事,你以后尽管来我的茶馆坐坐。”
“你倒不怕我抓着你说这些年的故事?”
“就怕你来了苏州,天天只陪着他,冷落了我。”
我常常想,他可会觉得孤寂?停留在这天地间一方土地,从此不得远去。好在这是故土,埋在这里,可算称了心意?
我蹲在那坟前,碑上只轻轻浅浅地刻着他的名字,那两个字,读一遍便痛到心里。为了我,脏水里泡坏了身子,为了我,受着痛,念着一颗无悔的心就此帮我做了决定,此一世就要我忘记不得。痴傻的到底是我还是他?罢了,就这般陪着他,不是早和他说好的么。
辞了官,做了个清闲的教书先生,日子突然安适起来。
那日,我一进门,就看见小泓在书院被孩子们围了起来。吵着要泓姑发糖吃,那丫头眉一皱,硬说要喊泓姐才发糖。一群毛孩子在书院里闹得欢畅。看着他们,就想起我小的时候,一个人一个先生教,可比他们现在阔气。那人大概都想不到我如今的模样了吧,我小时候淘得很,只有他制得住。这一想,又牵出那些年的事情来。捋着胡子,觉得还是重新想一想的好,生怕哪天老到什么都淡了。
在院里随手逮个小毛头,执起板子,随手指了个忠字,让他说。那孩子不紧不慢,又提起四王爷谋反的事情。心一痛,终究还会痛在这个地方。潋滟说,这是劫。我却迷惑,是我的,还是他的?谁曾想到,这劫,这命运转拨,都在那是捏在那个女人手里。她要她的儿子做皇帝,她要借人之手让裴家亡,为了幼帝又要把独权的四王爷斩草除根,好一个狠辣的一代贤后。这血雨腥风之中,终是容不下我和他那帆扁舟。 谁能道尽中间险恶?是忠是奸,道理早在他一句话中:“他日官场,不可轻信他人。”明明是浑水,他偏偏要趟,这,都是为我。到如今,只道是情深不知处。
我曾反复思量,他所说的“舟已过,万重山。”至此,索性以此为题,让那些孩子们都来写写文章,那一定是趣事,他们绝然是猜不透此题的由来。如果春儿在身边,他一定要说我心思不专了。怎生是好?原来他还是在乎的。当年,那股撕心裂肺的痛都未在他面前掩饰,我那副模样他倒也不嫌弃。心里那个人,活生生地被撕去了,再也感受不到那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那双明若秋水的眼了。
去年秋天,京里正逢状元爷巡街,人们推推嚷嚷都到街上去看了,院子一下空落了起来。我寻着喧闹,也上街瞧一瞧。高头大马上,一个颀长的身子,目若远山眉若青黛,锣鼓喧天中,方端卓然。十分中七分像他。街头巷尾,谁人都说,状元郎一代才子,早就闻名,但还是不及当年李家文冽那般清丽淡然的风姿。他是谁啊?他不就是那个我爱慕一生的人么?好了,再想下去,我的春儿恐怕又要醋上了。赶紧把他抱在怀里,任他骂我个心思不专好了。
番外6: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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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艳色退去,反倒惋惜这段年年岁岁。无所畏惧那些遥遥无期的路,是因为有着那惊了心的梦与旧事。是情,是爱,是遥望,是奢求,都在这些年有了残破的终了。纵使淡了,碎了,好在是一辈子都忘记不得了。
我的这段,起在早年艳阳姑苏。都说,这人要是沾染上苏州城的明媚春色,就会有一段一世缠绵的情缘。只可惜本是才子遇了佳人,姻缘天定,却也料不到有此错过,且这一错便错过了一生。我娘曾是艳动江南的歌姬,倾慕着一位入京赶考的才子。定了情,许了终身,可敌不过那多年的离散分合。她只一句:“命由天定,怪不得。” 寻人寻到了京,离乡背井,好在咸宜阁的妈妈收留我们,也不至于落了凄凉。
寒凉的夜,我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一脸艳色粉妆,依在我娘床边,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和止不住的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紧紧抓着我的袖衫,她说地轻,那声音几乎是沉在嗓子里:“我和他的孩子,竟然也要走这条路。” 当日,一切身世她也只对我说过一句:“你爹爹就是当朝裴丞相。”各人有各人的命,娘说过的。也许娘这辈子也料不到,爹爹原来是为了那场错失而懊悔了多年,而娘的命,也改不得了,我的自然也是。
那夜,朝中一位重臣做了我的入暮之宾。我记得他姓赵,随从们都低声喊他王爷。多年后,我才知,他便是害惨了裴家的人。
从那夜起,身已不由己,心里觉得什么都是破破碎碎的了,在乎些什么呢?本就为了生计不能遂了心地活着。世事可笑,王爷,王爷的儿子都是我不得怠慢的贵客。还偏偏那么巧,遇上了男装的郡主,那个后来和他结成夫妻的女子。那人自是有许多人倾慕的,京城这方土地谁人能如他?怕是这一辈子,这心里都空不得了。
说起来我从不怨命,全是老天爷让我遇着了他。如此幸事,怎么也是厚待了我。他时常来坐坐,话说得不多,却句句都是提起殊琉的。离开三年后他们确是生疏了些,可他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从我这里问着殊琉的消息。我想,不管他那颗心是系在了谁的身上,单单只是让我见着他,淡漠,沉郁,一颦一笑,磊磊落落,再求什么呢?后来,他常常喝酒,醉时,盈盈一笑,那味酸苦就绵绵不绝,刺进心里来。也不知何时,他的心竟也是醉眼看花般让人辨不清了。他爱地苦涩,却也偏执,两个人若这一世求不得那份情,那么来世,只求别再如此相遇了。陌路一生,也好过有爱。
那些过往,我还是极不愿再提起的。当年四王爷谋反一事牵系众多,他怎么能逃得了?他倒好什么原委都不瞒我,谋反的罪证的确是他一一收集的,暗自送到太后面前,借人之刀。做了那么多,甚至连自己一条命也不管不顾了,只求殊琉能活一命。他求了太后,说可以替皇上除了心患。太后问他,你又如何?他竟然说,自然是一死,只求太后从此放过裴家。李文冽啊,你如此心狠,把什么都嘱咐给我,却要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每每看他时,我便猜测着,你对他的心思如何能深如此?夕照得了你的名分,殊琉得了你的心,你瞒住他们,而却要我硬生生知晓了你的心意,叫我尝着痛,觉着疼,却无对策。
文冽,不知又是多少次想起了你,多少次想忘记你,忘记你的俊如清月,忘记你的真纯不羁,忘记你为他的痴傻,忘记你多少次的隐忍,却终究还是记得越发深刻。那个你用尽一生护着的人一定也会用一辈子记得你了。罢了,要不是你,我如何懂了,我如何晓得痛是个什么滋味,爱又是个什么滋味?
问君恋何时
我时常想,我要栖身在哪里呢?入的了谁的心呢?他可曾有过一回,心里只有我?罢了,许是那个人还是比我重的,他能如此待我,还求什么?好好的,以为能长久地陪着、伴着,却突然之间就隔了两重天,身子遭受了那些羞耻的事情,我又该如何?只觉得那种冷与痛又刺进心里来。那年,雪地里刺骨的疼,是他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搀扶起来。也是他一手将那暖炉塞进我怀里。我怎会忘得了那张明媚的脸,从此就让周遭的雪都悄无声息地融了。
孝宣哥说,哥哥过得太苦,心里的事情好多都说不得。我想,我已经得了他那么多,总要为着他做些什么才好。再看他,仿佛也如哥哥一般,把那说不得压在心里。我只是不想他那么难过。也许这次忍一忍,等到赵承嗣厌倦了这身子,称了他的心,我的毓,便有救了。赵承嗣说过的,只要我愿意,他便不再为难裴家。多少次,我脑子里总存着他,就算受了那些侮辱,心里微微的疼都因为想起他而不见了。
盼着盼着,他回来了,安安静静地坐了一席吃饭,我觉着这刻恍如梦境的触碰,还都未醒来,我却又惊又喜,快要滴出泪来。是啊,他们本不该如此生了芥蒂的,醉着酒倒也能把那心意一一道来。
若是止在此处,波澜息止,还去在乎最后到底是谁得了谁呢,可偏偏,悔恨那情丝牵连不断,世事不可猜。这次我以为一死就不再牵累他了,不过是再忍一忍罢了。
随身的玉佩是哥哥遗物,打从孝宣哥替我戴上时,我便从不离身地护着。哪知疏忽了,被赵承嗣看到,知晓了我的身份。本指望着他对我的身子厌了,自然就放过了。可这回,怕是逃不出了。他们暗自害死我全家,如今怎么可能让我逃得了?不能明着,只能动了私刑,把我送进了水牢里。指望我泡在那些脏水,腐臭里慢慢丢了性命。若不是心里放不下他,我怎么还能等到再相见的那刻?我只是痴痴地看他,怕是下一刻,我就要闭了眼。他疯了一般扯着束缚着我的铁链,我被他弄得有些疼,他突然住了手,紧紧搂住我,讷讷地说:“春儿,我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他的泪烫在我的脸颊上,心都要炽烧出一个洞来。毓,我这脏了的身子,你还要么?还要么?
回了府,他片刻不离地守着。睁了眼,看见他在,我便睡会儿,睡得不深,听见那大夫说我在脏水里泡地太久,身子坏了,恐怕以后难有子嗣。可是我不在乎那些。
那日,李大人来看我,站在我床边看着他,依旧波澜不惊的一张脸。
“这人我可算替你偷出来了,殊琉,你还怪我么?”
“你们本不该把些这事情瞒我。”他说着,转过头来看我,“文冽,王爷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哪天查出来人是你救的……这恐怕还是逃不过的。到那时,你可要怎么办?”
我的毓,看着我,盈盈的泪光却是为着另一个人。
“到那时候,你就只顾着带着春儿走。他还会怎样待我?”
那样一句话,听得我心一痛。又是为了我么?
接下来几日我精神些了,他陪着我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却紧锁着眉,不发一言。
“李大人怎么样了?王爷知道了么?”
“恐怕又有一场大风浪了,朝中彻查王爷谋反一事,四王爷怕是无心顾及其他了。”
“那他呢?”我隐隐觉得害怕。
“春儿,别说了。”他声音都失控了,突然间把头埋进我怀里。我只觉得他心里再也承受不住那份滞重了。仿若一下子,天都塌了下来,他一定知道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逃不出那结局的。
他等着,等着,等着那个人还能回来,还能来坐坐,兴起时候,还能一起看看后院麒麟草。可他等到了什么呢?那人还是没有能逃地出城。株连九族四个字把他一颗心也硬生生撕扯痛了。
多少年了,当初遇见他的时候,自己小小的个子,坐地拘束,却忍不住偷偷瞧他。而如今,却也看尽了他的喜怒哀乐。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陪着,或者说,你让他陪着。一起的年岁,走到了头,就算他此生永远忘记不得的是另一个人,我却也想问问,能不能也待我如此?但我还是怕的,每每他抱着我,和我肌肤相亲的时刻,我怕他心里还是想起那些过往,那些污秽的事情。
于是我只好说:“这一辈子,痴痴傻傻,只爱了你一个人。一直陪着我么?”
他低头吻我:“自然是你到哪里我都陪着。”
我笑说:“我要回去苏州,你要来看我么?”
我想,我要是不在了,他会如当年一样,伤心到天地崩裂么?隐隐觉得自己身子是不行了,还是决定先他一步去苏州,省得看他伤心。我还怕什么?他不都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的么?
问君恋何时,我可是花尽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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