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从接手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没有了退路。
也是自方时死後,他更决心的要做个名满天下的好皇帝,他想,是不是只要他这样做了,便不会对不起为他而死的方时了?
他明白方时,就像方时懂他,他知道,方时一定也知道,全天下他最不愿杀的就是他,因此,他也知道就算是自己亲手杀了方时,他一点也都不会怪他,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担心他,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更觉得对不起他。
二十来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是史官笔下百年难得的明君,他所开创的盛世,不是过去哪一代皇帝可以比拟的,他想,是不是,只要他这样做,便能让方时和言晨为他所做的牺牲更加的名符其实。
他最不愿意害死的两个朋友,若是九泉之下还能再见,他们,还会不会像年少时那样,明月里,柳树下,三杯水酒,四个座位,一抹轻笑如风过,带著他的年少轻狂,他的不可一世,还有方时那总是让人讨厌的少年老成。
再见到他们,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同他们说,对不起,他已经尽力了。
李严可能会因此揍他一顿也不一定,死都死了,哪里还有尊卑之分,动手还要担心要受罚,何况他活著都敢刺杀他了,就是在死了之後揍他一顿也不为过,若是方时的话,一定只会安静的在一旁,含著浅笑告诉他,辛苦了。
想到这里,伍齐宁笑了一笑。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三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三
他决定禅位给皇长子的同年,沈浮叶请辞归隐,伍齐宁批准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归隐,是跟著他一道归隐。
退位之後,他搬到了翠湮山上的一座行宫里头,才住进去没两天,沈浮叶便找上门了,说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怕在家里死了没人知道,想到他府上来,好歹也有著照应,让他惊讶了好几天缓不过神。
直到他淡淡的说:「太上皇,您现在的模样实在是难看极了。」
他才收回自己难堪的错愣。
伍齐宁这时才突然发现,这三十年的时间,是他深夜陪他閒谈,是他陪他商议政事,是他在他做错事的时候明说暗示的让他知道,是他在花前月下,清明重阳时,陪他在那树下一夜醉酒,他要是喝多了,他就陪他烂醉一场。
方时与李严相继死去,言晨失踪,曾经,信誓旦旦的说永远不会背叛他,永远不会离开他,永远效忠他的人,如今一个个都不在了,明明说好了一生一世的,但他的人生还未到尽头,他们便都不在了。
但是,沈浮叶却从来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过,沈浮叶就彷佛顶替了那三个人在他身边的位置一样,陪他说话,陪他喝酒,陪他处理恼人的政事,陪他度过无聊的时间,他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伍齐宁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沈浮叶什麽时候在皇宫里头有了他的宫殿,还是他亲手提的名。
沈左大丞相名浮叶,取自荷花花叶浮於水面上之意,因此,他居住的地方,便叫芙蓉宫,一开始他提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看到他以冷静著称的丞相脸色变了几变。
伍齐宁想了一想,他是什麽时候搬到和自己彼邻而居的宫殿里头去住的,甚至不管天下关於他们的流言蜚语传到都快炸了,虽然他们之间,清白的比白纸还要更白,真正与沈浮叶不清白的还是早早就死了的李严,那晚上,他可什麽都听到了。
脑中灵光一闪,他才乍然想起了,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麽久了,久的的他都快想不起来了。
沈浮叶搬进皇宫,是在李严死後,他为了方便帮助他处理李严交代的後事,便暂住在皇宫里头,之後,他便再也没有搬出去过。
也是在那之後,沈浮叶一改从前温和似水的作风,强硬的态度、耿直的性子,让他几次想发脾气,又偏偏沈浮叶给的理由站的住脚,让他无处可发,亦是在那之後,沈浮叶彷佛替代了不在的那三人的位置,陪在他的身边。
退位之後,伍齐宁全副精神都用在了寻找伍言晨这事上,虽然他如今能动用的人力也不多了,但是,在这事上,他从来没有退让过。
言晨转眼便已经失踪了二十来年了,许多人都说这麽些年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方时听的暗自心惊,就怕伍齐宁会往这处查去,怎麽知道伍齐宁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也没有放弃过,他一口咬定他还活著,坚持著一定要找到他。
他的言晨,他已经忍了二十多年,如今没有了『皇帝』的束缚,不管谁说了什麽都再也不能阻止他寻找他。
他偶尔会笑著问问那个总是沉默的待在他身边,什麽都不做,要是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会安静的一整天都不开口说上一句话的沈浮叶,在他身边,总像个影子一样的,从前和现在,他都一直这样陪著他。
「爱卿,你猜言晨会躲在哪里,总是让我找不到?」
沈浮叶听他这样问自己,也不回话,他吹了吹手中滚烫的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香在他口中四溢开来,直到咽下了肚子,唇齿间仍有馀香,他满意的笑了笑,喝了四十来年,他对这种味道真是爱不释手。他接著吹、接著喝,直到喝了小半杯之後,才凉凉地说了一句:「太上皇,在下已经辞官归隐山林,请不要再称呼在下爱卿。」
伍齐宁给他淡淡的打了个回票,也不生气,他苦笑了下。
从前,沈浮叶是他座前的一品官,他知道沈浮叶不管做什麽、说什麽都是为了他好,因此,他也处处的让著他,就算他说了多大逆不道的话惹他生气了,他也从来不曾重罚过他,数十年下来,让他反倒成了习惯,现在这景况,也不过是他自找的罢,谁叫他要宠这个臣子宠上了天。
他没有接著问下去,沈浮叶不肯正面的回答他,也是知道,他根本不需要答案。
或许,他心里是知道的,他的晨儿,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只是,他心里面不愿意承认罢了,他怎麽也不愿意承认一切终於到了头,却仍是一场空。
看著眼前美景,伍齐宁却是心不在焉的叹了口气,他的晨儿到底在哪里呢?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弃寻找晨儿,就是哪天他的人生到了尽头,他也不会放弃寻找他的晨儿。
沈浮叶觑了悠悠的看著风景的伍齐宁一眼,他知道他说是看风景,实际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能让他起兴趣的,也只有伍言晨一人罢了。
如今,眼前这关是过了,只是,他想总有一天这位太上皇还是会知道的,他这一生的挚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的魂魄,甚至还在他的身体里头,已经睡了好些年,一直没有醒过。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四
六月飞雪【第二部】三十四
伍齐宁离开皇宫的时候,把那两个瓦罈带出来了,说是不愿意让他们独自待在皇宫里头,搬到这行宫里头的时候,便把他们放在了祠堂里,他说,等他死的时候,他要带到坟里头去,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伍齐宁这样说的时候,笑的有些苦涩,可惜他不能告诉他,他,方时一定不会不愿意,他答应过,永生永世他都不离不弃,他答应过,他会一直在他的身边,就是死了他也不会违约。
那个瓦罈,虽然不过是个空壳子,但如果让方时的尸骨与他一道长眠,能让他安心,他绝对没有不愿意。
方时不会违约,只是换了个人达成他们之间的约定。
转眼他待在人间已经四十馀年了,他不会老,为了不使人起疑,他特意将发鬓变了些白丝出来,容颜却没有办法有变化,看起来到有些像是少年白头,伍齐宁也不知道是不想过问,还是压根儿没有发现,从来没有问过他。
又或者,他其实隐隐约约的发现了,他根本不是人。
伍齐宁寻找言晨,足足找了四十多年,派出去的士兵,都已经换过了五回,但仍是没有丝毫伍言晨的下落。
七十岁大寿之後,他生了一场病,本来不过是一场小风寒,轻微的咳嗽罢了,要是年轻的时候,喝上两碗汤药就会好,只是,或许他真的是老了,伍齐宁从此再也没有下过榻。
他病在床上的时候,还惦记著言晨的下落,他常常在烧的糊里糊涂的时候告诉他,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到言晨的下落,他说,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一日找不回来,他的坟墓一日就不封,沈浮叶听了便说他是烧糊涂了,又把他押回榻上去接著睡。
那日,伍齐宁又发著高热,病的是乱七八糟,一夜呓语不断,沈浮叶亦是一夜衣不解带的看顾著,几个婢女都劝他去歇息,但是,他怎麽也放心不下他,他病了三日三夜,他就在他的床边守候了三日三夜。
那些婢女不知道,他不是人,不需要休息。
差不多刚过子时的时候,伍齐宁醒了过来,藉著微弱的烛光,他看著坐在他身边的沈浮叶,虽然发都白了,但那张脸仍是如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那样的绝丽无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那脸有些平凡无奇,跟记忆中那张熟悉却又因为久远而变的生疏的脸重叠在了一块儿,是这麽的熟悉又陌生,亦让他这麽的思念。
沈浮叶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早醒了,看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透著古怪,有些愣了下,没有多说什麽,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拿下伍齐宁额上已经变得温热的凉巾,换了个冰凉的上去,伍齐宁只是睁著眼看他的动作,没有说什麽。
「会饿麽?」沈浮叶问,他昏睡了三日,这期间只醒过两次,在几个婢女的伺候下喝过些汤汤水水,昏的糊里糊涂的时候还给喂了几次汤药,他病的这几日实在没吃过点像样的东西。
伍齐宁摇了摇头,睡的骨头都快散了,哪里还晓得饿。
沈浮叶知道他这几日病的乱七八糟的,实在没有胃口,但不吃东西怎麽行,「多少还是吃些,才有体力,我让人准备些清粥吧。」
他看了看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沈浮叶还是告诉外头伺候著宫人去准备了,简短的交代完,沈浮叶又走了回来,坐在榻旁的椅子上,这椅子是几个宫人看他不肯歇息,便搬了过来给他歇息用的,上面还放了些软垫,让他可以靠著歇会儿。
伍齐宁醒了之後便一直都没有说话,默默的看著他走了出去跟外头的宫人讲了几句话,又回到他的身边,关心的摸著他的额头,看他的热退了没有,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双黑眸牢牢的盯著沈浮叶瞧,没有离开过。
伍齐宁的表情虽然因病有些憔悴了,看著他的眼神却有些高深莫测,不知道在想著什麽,昏暗的烛火下,两人看著彼此都显得扑朔迷离的,却够沈浮叶心惊胆跳的了。
沈浮叶也没说话,任他看著,他又拧了条凉巾,擦著他脸和颈子,但他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他不知道他为什麽要这样的看著自己。
过了好半晌的时间,一个宫人送来了一碗清粥,沈浮叶从那人的手里接过了,他捧著那碗热粥,舀出了一口,放到唇边细细的吹凉著,伍齐宁仍是默默的看著他的动作。
「方时……为什麽呢……」
幽幽的,有如蚊呐一样的声音,细小的几乎听不到,但深夜寂静,他又离他这麽近,所以他听到了,他问他为什麽。
他问他为什麽。
沈浮叶把已经吹的温凉粥凑到他的嘴边,看著他吃下,然後,他又舀了一口细细的、温柔的吹著,看著他一口又一口的吃下,沈浮叶突然想起来,在他还是方时的时候,也是有这麽样的一个晚上,也是他们两人。
一个坐著,一个躺著,一个病著,一个顾著,只是,病的是方时,看顾著他的是伍齐宁。
他喂他吃完了一碗粥,盯著他喝完了药,还不许他剩下,他扶著他躺下,他帮他盖被子,在他躺下的时候还帮他抑了抑被角,把他盖的严实,他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丝皇子的模样儿,只是个担心朋友的孩子。
方时躺在软榻上瞪著一边坐著的伍齐宁,他身後站著一排的婢女,乖乖的,皇太子没有歇息,那些女孩儿们也不敢先去休息。
伍齐宁拍拍他,要他快点睡,但他实在睡不著,方时说:「殿下,您贵为太子,这种事不该您来做。」
伍齐宁听了,却只是笑了,他说……
沈浮叶说:「是朋友,就没有理由。」
那时候,伍齐宁告诉他,他们是朋友,朋友有难就该两肋插刀,不管他是皇子、太子或是天子。
方时病了,而他担心他的病,自己看顾他又算什麽。
伍齐宁说,他们之间,不谈理由。
从他这样告诉他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跟这个人恐怕是一辈子都要纠缠不清了,他想,往後不管发生了什麽事,他一定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不管他有什麽决定,只要是对的,他都会支持他,不管他做了什麽,他都在他的身边。
不背叛,不离开,生生世世的陪伴。
他对他,方时对伍齐宁,他们两人之间,不是情人,不是恋人,他们之间的从来都不是爱情,却是比爱更深、更浓厚的关系,他没法放下对他的牵挂,也因此,方时死後,他仍是选择以沈浮叶的身分回到他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愿意为这个人做任何事情,他知道自己愿意达成他的所有愿望,活著无法完成的,那就是死了他也会让他实现。
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帮助他,一如伍齐宁对他,不需要理由。
沈浮叶把粥凑到伍齐宁的嘴边,看著他咽下,他说:「吃完了粥後,喝些药再睡吧。」
他点点头,现下的他,心里一片清明,也许,真的要走到了尽头,才能真正的看清一些过去看不清的东西,一些不懂得,不明白的,不愿意坦然面对的,才真正的被自己所接受。
回首过往种种,他掌握天下,因此失去了许多,却也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贵不过的那些,伍齐宁笑了一笑。
「这些日子,我时常梦见他们。」伍齐宁看著沈浮叶,又好像只是睁著眼睛,什麽都没在看著一般,那双眼,幽幽黑黑、浑浊浑浊的,深不见底。
「谁?」沈浮叶抬头。
「那个月下、那壶酒、那次的高谈阔论、那一生的宣誓。」伍齐宁慢慢地说道,他想,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那晚,他不可一世、他年少轻狂,他们一身的骄傲,却庆幸著拥有彼此。
那晚,李严问他,能不能让他带方时去边疆,他愣了,自小到大,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让方时离开自己的身边,他甚至也没想过有一日方时也许会娶妻生子,会离开皇城,更遑论是让他去边疆这麽远的地方。
当李严说起边疆风光的时候,方时心里的向往他是知道的,方时不喜欢宫廷里的争斗,不喜欢宫里繁琐的规矩,比起待在城墙里头,他更喜欢待在山里,或是林中、或是树下,他知道他喜欢有荷花水池,或者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也好过人工堆砌的城墙,虽然方时从来都不说,但是,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让他离开?
他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却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真有发生的那日,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办法放手,身为方时的朋友,他不想困住他,他从来都不想困住他一辈子,他不想他就这样被恩情锁缚了。
所以,他告诉李严,方时的去留,由方时决定……
只是……到了现在,一切都到了尽头的今天,他想,当初的那一日,他是不是应该答应李严的要求才是正确的,如果他答应了,会不会现在的他们仍在自己的身边?
他们三人,是不是就不会是如今这天人永隔的局面,虽然,他去见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见他们。
想起那些至亲至爱的人们,他说:「来世,还想再当朋友,只是,若真有来世,不做皇帝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沈浮叶说道,或者该说,这是方时说的,是方时一直都想告诉伍齐宁,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知道的。
沈浮叶看著伍齐宁,他看到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的惊讶,只有淡淡的、几不可见的一点喜悦,好像转眼即逝了一般,或许,伍齐宁早就知道他是方时了,只是,他从来没有说破。
沈浮叶握住了伍齐宁的手,紧紧著握著,像是就这样握著,然後再也不会放开了一样,伍齐宁温柔的看著坐在床畔的人儿,失而复得的滋味,他想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
他笑了,闭上了眼,又睡著了。
伍齐宁死的时候,七十二岁了,他没有参加他的丧葬,但他知道,伍齐宁带著那两个瓦罈一同被封在了历代伍氏的皇陵之中,永远的睡去了,他的坟,再也没有人开启过,伍言晨的下落,则成了皇朝解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