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要全仿唐制,自然不能少了船头击鼓手,却看藏人这方,握着鼓捶自信满满面带喜气的,赫然是右近中将博雅大人。
要知道竞舟时的击鼓不仅起着鼓舞气势的作用,还是指挥调度的关键,什么时候划桨哪一边需要加把劲全靠鼓声指点,真是个又费气力又费精神的技术活。
偏偏这种技术正是博雅大人的专长。
当他声音洪亮以志在必得之势自我推荐的时候,天皇陛下稍稍走了会儿神。他透过御簾看见了一张红光密布的脸,写满了渴求、自信和坚决。
明明是年纪比朕大的侄子,为什么却显得更加朝气更加英气勃勃?难道因为朕老御簾后呆着藏首不见尾少遇阳光的,源源不断向里渗透着老气?如果经常跑出去晒晒会不会好一点——
左近侍从乍然听闻陛下的喃喃自语,惊吓不小,哭泣着就要扑上去力谏,“此乃陛下威仪”云云,好在天皇陛下只是无聊地想了想,准了博雅的恳求。
中将大人兴高采烈且借口充分的提前离殿,回到府就把自己关进涂笼隔间。
他的涂笼,不像别人家里收藏着祖传珍宝御赐佳品等等稀罕物——这些都在王妃殿下那里——却尽是些“乱七八糟”玩意儿,各色乐器占了一部分,各种乐谱占了一部分,杂经野史堆了些,好看的和纸塞满几大盒,还有别人送的感觉别致的药玉、闲逛顺回来的样式色彩很中意的器皿、王妃交给他看的风俗画轴,林林种种不胜枚举。他在里面找到一只钓太鼓,试着敲了一下声音浑厚深远,冷不丁把守于廊上的侍从惊得拍着墙障问“大人没事吧”。
博雅随便应了声“别来打搅我”,低头拖出一只鞨鼓。这种鼓在管弦和左方舞乐所用的所有打击乐器中占有第一的位置,主要担任调节演奏速度和发出曲终信号的任务,一般演奏此鼓的都是经验丰富的乐师。
以它“指挥者”的意义,正好适合拿来作龙舟鼓的练习。
于是博雅很专心地反复地敲击鞨鼓找感觉,还翻那些有相关记载的卷册揣摩技巧,如何充分鼓动士气,如何调度指挥,又如何顺便打压对手。
说到这次参与竞赛的官方组,严格算起来博雅该加入公卿子弟那一边,可他觉得那边实在幼稚的太多,站在一起就像带群娃娃兵怪没意思的,藏人这队好歹年纪相仿的多还有几个平时里混地很熟的,分析人员构成是拥有绝对的取胜机会。
即便再平淡处事的人也偶尔有一两次争名夺利的愿望,中将大人只是对乐事以外的比赛上夺魁突发了兴趣而已。
摧残了近身侍从的耳膜大半天,直到王妃殿下听说宝贝儿子几乎进入废寝忘食的境界亲自过来查问,博雅才意犹未尽勉强离开鞨鼓喝了碗汤。
王妃心疼地看他略为颤抖的手,半嗔半怜地摸他肩膀对他说,有进取心是好事,可是饭也得吃啊。
博雅放碗擦嘴,我不觉得饿。
傻孩子,不饿就不吃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成人,你——
博雅一听苗头不对,急急忙忙打断母上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补上还不行嘛,俊宏,快让他们把晚膳端进来。
这才对。王妃殿下无比慈爱地注视着儿子,摆出要继续呆着的姿态。
博雅咽口唾沫说,母上先回去歇息吧,我保证为了健康的身体认真吃饭,吃三碗。
王妃摇摇头不满意地说,你累了大半晌要多吃点,至少五碗。
默默抹了汗,博雅拍胸口保证一定谨遵母命,王妃见他态度还算诚恳,又叮嘱俊宏替她监督,方施施然由侍女搀扶着走了。
第二天,博雅与藏人们合作演习了半日划桨动作与鼓点的配合,感叹诸位悟性甚高,然后欢欢喜喜跑去找晴明讲这些。
晴明正在收拾上午学习的卷册,屋角唐柜打开着,放眼看去满是卷轴册子,都摆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令博雅汗颜不止。他是个懒散惯了的人,除了乐谱乐器能照原样收捡好,其余的常是顺手一放,要用了再来慢慢找,有些被侍从收到一边有些就消失不见。
晴明看他思索的样子,问,中将大人是专门来发呆的吗?
啊?——当然不是,我是来跟你说——
把这两天的事告诉了他,笑着道,不知是否是贺茂大神的昭示呢,今上可很少如此有决心的。
大概是被时局搅烦了,忽然想要来放纵一下吧。
博雅略惊异地看他。
确定脸上没有异状的晴明问他,怎么了?
刚刚我觉得,也许你不像表面看起来的样子。
唔,什么样子?
事不管己高高挂起。
有吗?
一般人是注意不到,但我可是目光锐利的,头一次见面就感到你其实不乐意跟人相处,是喜欢一个人窝在屋子里的类型。
晴明微扯了扯袖子,说,果然很锐利。
那是,还有啊,你一紧张就会扯袖子。博雅朝他努嘴示意。
晴明顿了一下,眼底泛过些不明显的波纹,他抿唇站起来要走,博雅倾身拉他衣服,喂,我就顺便说说,别这么小心眼嘛。
中将大人目光利害如此,在下若不回避着,只怕会被钻出窟窿来。
博雅见状就笑着说,正经的脸可真不适合说笑话。
在下是真的怕。
得了吧你。博雅不以为然地撇嘴道,这几天我会比较忙过不来,赛舟那天你能去看不?
晴明坐回来想了想说,寮里安排阴阳生照旧学习,不能出去。
过节也不放会儿假,真是的。
我们还不够放假的资本哪像你整天都像在过节,这话晴明只在心里默默念了,嘴上却说,看不见中将大人雄伟英姿实为遗憾。
唉,确实遗憾。博雅叹口气,以后怕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了。
又凑近点小声地说,能不能让那些神灵们时常的弹弹指发个神旨下来,多些稀奇热闹给我们?
还不够呐?晴明也低声道,这接着就有更热闹的快来了。
博雅眼神陡然亮起来,哦,是什么?
一不小心说溜了嘴,晴明转头去望唐柜那边,模糊应着,不知道……
看在咱们交情匪浅的份上,稍微透露一点点啦。
……还不到匪浅的地步吧……
博雅盯了他老半天,悻悻道,真不够朋友。
阴阳生的作息有严格规定,眼看下午课时间就要到了,博雅不好耽误人家正事同时也惦记着那边的龙舟,挠挠腮说,那我走了,你别成天闷在卷堆里,脑袋会成米糊的。
多谢大人关心。晴明在后面对他行礼,保宪凑巧路过,看博雅在,很规矩地待立一侧恭敬道声“大人”,博雅简单回应了告辞而去。
保宪问晴明刚才有说了什么,晴明一一具告,只隐瞒了“眼光”的部分,轻易被人看穿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被称为贺茂家最有前途继承人的保宪摸着下巴沉思半晌,但愿能平安过去,说实在的,这次那人也太恣意妄为了,虽然太政大人没有明说什么,但看早朝上他散出来的一阵阵凉风,被气得不轻。
那他怎么不跟往常一样一口否决?谁还会跳出来驳他?
唉……保宪老气横秋地拍晴明肩,外面闹得欢欢腾腾的还没找到对策,总不能让里面也乱起来,老人家是让小孩子玩高兴了自己乖乖去睡觉,以后再来算帐。
晴明听得半明半白,想了会儿说,师兄的口气,就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哈,看出来我比你强的地方了吧。保宪略有得色,要不怎么比你早做了得业生!
你本来年纪就比我大还好意思拿来比较真没点长辈模样。晴明腹诽着,却听保宪咳了声说,好了说正经事,一会儿你不用去讲堂了,跟我出去。
唔?干吗?
去了就知道。
位于京城北面的小松里有所宅院,是某位大人的私邸,半年前住进了一位女公子,据说风流婉转娇艳似花的,被称之为藤香夫人。
晴明望着越来越近的精致宅院,终于问,难道又生成了?
什么叫“又”?保宪皱眉睨他一眼,开年至今成功生成的统共才一位,还有一个刚生成一半就被冷水浇成癞皮鸡只能算个未遂。
仔细想想也是,去年生成了那么多,是往年的两三倍,会不会把今年的份都提前耗完了。
难说……总之是搞得阴阳寮全体动员人手不济,才会在秋季的时候扩大了招生名额,谁知到今年又显出过剩的势头,要不怎么会在上个月给你们开了场特别考试,把才华略浅又勉强吊着不走的冠冕堂皇地清除出去。
说起这次考试,那真是一场极其灰暗的噩梦。
考试内容包括几道基础问答题,几道常规默写题,几道实际运用的卜算题,甚至有几道应景和歌、汉诗的写作题,然而真正掀翻了大半考生的是最后那道论述题,“谈谈你对《滋岳新术遁甲书》的认识或实例分析”。
《滋岳新术遁甲书》是文德、清和天皇时期的著名阴阳师滋岳川人的著作,此人最擅长式占、遁甲之术,曾将一队二十人的山贼困于方寸之地,这些人被逮捕之后都赌咒发誓说刚刚是陷进了毒雾弥漫的广袤密林——可见滋岳先生的修为之深,其作也堪称当世最深奥书册之一。本来按照阴阳寮一贯的课业安排,阴阳生头十年到十二年的时间用来学习基础常识,包括各种占卜方法、星辰命位的计算;然后是六年的进阶,把之前熟记的占卜方法结合实际进行方忌、方违、物忌的演练——以上两阶段的同时,皆要学习朝堂中的一切风雅之事,如作歌,如答诗,如琴棋书画,以及所有官场礼仪。
再然后是根据个人资质学习更高层的祓、反闭和祭,这个时候阴阳生可以跟随寮中人员进行现场观摩实习;最后对于心思特别纯正意志特别坚定的学生进行蛊术、人行术的教导,主要是为了克敌,避免受到邪恶法师的咒杀,也有人是进入阴阳寮正式编制后才开始研究这一部分,另外式神的养成也属于高级修业,只不过学生们对于能使唤的法术特别感兴趣,常常把其中咒法比较简单不容易造成逆风的部分提前教授;最最后只有极少数人能完成的最高术法是,泰山府君祭,至今能熟练进行并成功的寥寥无几。
遁甲术的学习归于第二阶段,属于中级后期,只这一本书要学习两年以上,并且是阴阳生必修课中一次性通过率最低的课程之一,另一项是禹步,扭伤腰骨脚骨的不在少数,要不就是转了几圈之后完全忘记步调。
但凡通过率极低的课有个统称,叫做“恶死人不偿命”课。天赋异禀绝顶聪慧如晴明者,第一次出于好奇翻了翻这本书,略浏览了几页,就面无表情地放回了原处,他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么胡乱的书,满篇怪异符号自创字词,时不时跳跃式乱入式阐述,能完整看下来并领会的绝对不是人——是神,难怪听说以前企图提前挑战此书的前辈都不幸光荣牺牲,徒留英名和前车之鉴,后来的阴阳生便心平气和的相互劝勉道,何必焦急呢,船到桥头自然直,等该读的时候再读好了,到时候要死陪葬的也多不是?!
有师兄给晴明这样说过,他想了想似乎有点道理,就决定一起跟着混吧,反正还有好几年,说不定这段时间有人觉得实在恶心过头换本逻辑较为清晰的顶替了,岂不皆大欢喜。
谁知道全国上下突然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读经典正认知”的活动,《遁甲书》不仅没有被替掉。反而因为作者的“经典性”被列入了阴阳生五大必读经典名录,教授此书的老师越换越离谱,要求越来越高级,考试的题目也越出越凌乱,甚至出现了“‘甲子戊起坤二宫’一局与‘甲子戊起艮八宫’一局的比较”,前者属于阳遁逆布三奇,后者则是阴遁顺布三奇,好比是把天上的鸟和水里的鱼比较,根本从属性就不符,要怎么联系?!
这样的话,只有早恶死早超生算了。
晴明打算着趁最近一年该完结的修业都提前结束了,离下一段新课程开始有段空白,不如把那本经典拿出来读读,即使读不下去也可以打个心理建设,顺便看猜中题的可能性是多少,太低的话想办法到时候养出只书灵作个小弊。
向来诚实应考正直答题的晴明,能考虑到“作小弊”这一步,可见此课之招人厌恶已经无以复加。
他忍受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基本能理解那些扭曲文字想要记述的内容,阴阳寮就公布了有场特别考试的消息,针对的是中高级班全体学生,并额外声明最后一题有一定难度,开始研修此书的阴阳生如果答案令师尊满意可以算做结业,未开始研修的只要答出比较清晰的思路以后学习此书时可以在最终考试中得到加分的优惠。
那些已经读到天昏地暗头破血流的中级阴阳生,似乎看见了一道明媚的朝阳在向他们招手,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不真切的光彩,磨墨握笔的时候都是飘忽忽的。
师尊的存在,一方面是传道授业解惑,另一反面则是左手蜜右手棍,一口甜头两闷棒,打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出左右前后。
晴明顺利地从“最恶课程”中解脱,而更多的师兄和自负资质不凡的师弟则不幸罹难,
现在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的两个时辰啊。
晴明望着小松里宅邸那细黄竹编搭起的六边眼篱笆,十分感喟的叹了口气。
保宪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说,结束了就好,回去我请你吃蜜瓜,才从外地进贡来的哦,别人偷偷送我的。
别人?是哪位女房吧?
咳,别说得好像我有所图才跟人家亲近似的。
难道不是吗?
晴明并没有多少表情,感觉只是谈论着“今天天气真好”,保宪哼了一声,就见从那院子里走出个容貌端正的侍从。
按照事前说好的,晴明轻摇着扇,一副轻慢倜傥模样,配上俊秀面目真好似风雅公子出来幽会情人的,而保宪着意穿着件灰鼠面狩衣,落在后面两步半的距离,低眉顺眼的,叫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随从。
侍从将两人引进去,宅子不大,从西面表门上中门廊,穿过短短渡廊便拐入东对屋,藤香夫人见客总是在这个地方。
隔着两副青色飘淡紫垂带的几帐,浓郁的藤花熏香飘袅,一个小女童挽着好看的耳髻随侍在侧,手里捧着缀满了花鸟鱼虫图案的绣球,金银丝的流苏和白皙的指头相映成趣。
晴明端正地致礼,低头对里面的人说,大人命在下送与夫人一卷长谷寺参拜图,希望葵颜盛丽时能与夫人同赏其景。
那个恼人的人啊——
几帐后面传出的声音,像山泉一般婉约清泠,令人舒服。轻轻一句话,含娇带嗔,又有说不出的风情在里面。
晴明微抬起头,目光从睫毛下面漫不经心地飘出去,私下对参议大人的品位加了几分。
大人实想亲自前来,无奈朝中诸事繁杂,□乏术。大人日夜都盼望夫人欢颜,永如那娇藤之芳,盛樱之华。
唉——
藤香夫人缓缓叹气,若真心如此倒是妾身荣幸,只怕流年无情,青春易逝,哪儿有不败的繁华?!
夫人多虑了。
晴明看似闲悠地展扇略摇,眉眼微弯,饶是轻佻神情,自有不经雕琢的风流。
愿若君言,妾心感矣。
小女童接过画卷送到了几帐后面,闻得开卷的声响,小女童啧啧赞叹,藤香夫人似在与她指点,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桧扇竟失手落出了几帐。
晴明稍偏头看了眼保宪,心照不宣地交换个眼色,晴明伸手去拾起桧扇,那上面同样熏着冲鼻的香氛。
忍着打喷嚏的冲动,晴明极情趣的念吟曰:垂帏深室中,不觉世无常。艳色难看足,花香何处留。
他拿着扇,却不急着归还,夫人也未有催促,沉顿片刻,回道:深室独无伴,香气漫徘徊。此身徒涉世,何处但问君。
你来我往三言两语间,调戏成功勾搭上线,保宪不由也默默夸奖师弟的好皮相好伪装,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公子可否将拙物交还?
这时候还来装怯生生……晴明边思忖边恍悟般把桧扇递上前去。
几帐后,纤纤素手,被红表淡青里的袖口欲遮欲掩,羞涩不敢直视的探索着,和桧扇错失毫厘,没准头地恰恰沾染这边手腕。
晴明指头微颤,心念却动,扶袖的另只手快速迅捷,直直抓牢皓腕,有微弱薄蓝的光芒漫漫晕开,夫人惊诧轻呼,怪责他急切的言语还没出口,保宪身动,抢步冲入几帐之后,推开小女童去扯藤香夫人雍容外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