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极卿心想弟弟那样疯癫,这个哥哥倒是正常的很,说话也顺溜,不像弟弟那样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聒噪。
“有光先生,有话就请讲吧。”
有光勉看了二阶堂一眼:“听说何先生先前在中国西北,是很有一番事业的。”
何极卿心里一动,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若是真有一番事业,我也不会孤身一人回北平了。”
有光勉笑道:“何先生年纪虽轻,却很谦逊,真是难得。”
何极卿摇摇头:“有光先生过奖,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有光勉又道:“话又说回来,何先生如此年少,就要赋闲在家,才华不得施展,真是可惜可叹之极啊!”
何极卿这回是一言不发,他觉着自己依稀明白有光勉的意思了。
有光勉低头端起茶杯,要喝不喝的送到唇边,顿了顿却又放回桌上:“何先生,我相信你是一个最聪明的人,绝不会甘心就此碌碌度过一生的。”
何极卿垂下眼皮:“我啊,其实倒是很愿意过点清闲——”
有光勉微笑着抬手止住他的话:“我们不做言语上的游戏了。何先生,我开诚布公的讲,这位二阶堂大佐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所派来的代表,他很仰慕你的军事才华,希望你可以同关东军合作,为了东亚共荣、为了满洲国的发展来出一份力量。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关东军可以请你出任满洲国第二路军总指挥一职。你看这……”
何极卿没等他说完,就笑了一声:“有光先生,我若是心中依旧存有这种名利之念,何必还要千里迢迢的回来?留在陕西不是很好吗?我当初回到北平时,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不同军政界有任何关系往来,只想安安静静的过点太平日子,仅此而已。所以有光先生和二阶堂大佐的一番厚爱,我只能心领了啊!”
二阶堂似乎是不大懂得中文,目光茫然的望向有光勉。而有光勉听了,脸上神色不变,依旧是微笑:“这件事不急,何先生可以考虑一下。”
何极卿也微笑:“希望有光先生和二阶堂大佐能够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我是很能理解的。不过还请何先生再好好想一想。令尊何老帅曾经帮助我很多,我是非常感激他老人家的。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友好下去,共存共荣嘛!哈哈!而且第二路军一直驻扎在热河,令尊先前曾对我说,热河是他的福地;那么如今何先生回到热河,也算是……那个话怎么讲来着?对不住,我一时想不起那个成语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何极卿摇摇头,不再多说,强笑着喝了口茶。
有光勉清了清喉咙,换了话题:“我从舍弟那里,得知了何先生曾在北平遇刺;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何先生有需要的话,关东军可以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
何极卿听到这里,不禁若有所思的看了有光勉一眼:“这个……”
有光勉当即大笑道:“何先生,尝一尝这里的点心吧!味道很不错的!”
道不同
有光勉送何极卿回了白宅。何极卿带笑不笑的下了车,一进院子咬上了牙,一进屋子骂上了街:“他妈的!这是从哪儿说起的话!怎么还找到我的头上来了?”
此时白苏臣正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捧着一本小说,很舒适的一边读书一边吃巧克力糖豆。见他气势汹汹的回了来,并且是个出言不逊的样子,就忍不住皱了眉头:“你这是怎么了?”
何极卿大踏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还不是那帮日本鬼子们!小舅舅,你说实话,你到底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白苏臣愣了一下:“我天天都和日本人打交道,你问的是什么关系?”
他等着何极卿的回答,然而何极卿眼望着茶几上的那碟五颜六色的小豆子,忽然出起神来。
“保护我……”他想:“可是如果我执意不肯同他们合作呢?他们既然能够主动保护我,自然也就能够……好一个温情脉脉的暗示!看起来东安市场那次,很有可能就是这帮小鬼子们搞出来的!”
他忽然愤怒起来——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么几个小蹦豆儿似的小鬼子,也敢威胁自己了!要是自己手里有兵——不消多,三千五千的就够——非把他们全咔嚓了不可!
可是哪儿又还有兵呢?自己现在是个孤家寡人,让小鬼子从北平消遣到天津,眼看着又要被支使去热河给他们当枪使唤!给满洲国干事和给日本人干事有什么区别?先当土匪,再当汉奸——自己这叫什么命?
不能干!他对自己摇了头,土匪和汉奸毕竟还是不一样,性质不一样。当土匪没有什么的,多少人物都是土匪出身,只要上面一招安,立刻就能混个师长团长干干,旁人也绝说不出什么来。做汉奸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带兵的汉奸,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这很不好,于国于己都很不好。
不能干!他对自己点点头。从此往后要处处小心,民族大义固然重要,但自己的性命更是无比尊贵。还是得搞人事,军事为人事服务,人事才是永恒的。可是和谁搞呢?中央政府——不杀自己就不错了;日本关东军——除非是把自己给搞去热河,否则他们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这样一想,好嘛,原来是全搞到自己身上去了!
何极卿很气闷。他本是图着回来享清福的,可是生活中充斥着的不是无聊就是糟心,清福是什么样子,至今没有见到。
“七宝……”
身边忽然响起了白苏臣的声音,把冥想中的何极卿给吓了一跳:“怎么了?”
白苏臣低下头,似乎是有点尴尬:“把手拿开,别闹!”
何极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搭在小舅舅的大腿根上,而且还有向上抚摸的趋势。
讪讪的收回手,他笑了一下,刚想解释两句。然而一转念,他想:“我解释个屁!索性开诚布公的跟他表白出来,愿不愿意的在他——兴许就愿意了呢!这事儿要是真成功了,就总算我没白来天津一趟!”
想到这里,他转身一把搂住了白苏臣的腰,又把下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小舅舅啊……我挺、挺喜欢你的。”
白苏臣听了这话,脑子里嗡的一声,手上却是拍拍他的后背,和颜悦色的答道:“我知道。小舅舅也喜欢你。”
何极卿挨挨蹭蹭的同他贴了脸,只恨自己长的太高,不能够像小孩子一样挂在他身上撒娇:“不是……不是普通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白苏臣的头上冒了汗:“小七宝儿,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猴在我身上耍赖?下去下去,把你这一身衣裳换了。”
何极卿发现这话头起的不对,不是个倾述衷情的气氛。紧紧的抱着白苏臣,他恨不能像块糖似的化在对方身上:“小舅舅,我是说……我爱你。”
“好好好,我也爱你。你怎么一身的关东烟气味?席上还有人抽大烟袋了?”
何极卿直起身双手抓了白苏臣的肩膀:“你跟我好吧!反正咱们不说,外人也不知道你是我舅舅!”
白苏臣沉默片刻,忽然很突兀的笑起来:“小东西,你在胡说什么呢?酒喝多了?”
何极卿看着他,眉尖渐渐蹙了起来,脸也涨的通红。
“小舅舅……”他语气迟疑而软弱的开了口:“你、你别和我装傻。我的话都是真心的。你要是嫌我现在无权无势了,那我可以想法子东山再起。我认定了你,就肯定不会变心,我……”
没等他说完,白苏臣“腾”的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小冯!小顺!这人喝醉了,你们过来把他扶上楼去!”
何极卿见了他如此举动,心中一凉,余下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而与此同时,杂乱的脚步声沿着楼梯咚咚而来,先到的是冯国忠:“七爷,喝多了?没事儿吧?”
何极卿眼睁睁的望着白苏臣,望了半晌,他苍白着脸抓住了冯国忠的胳膊,动作僵硬的回过身去轻声道:“我是喝多了,头晕,想上楼躺一会儿。”
冯国忠从来没见何极卿喝过酒,现在看他这情形,失魂落魄的,也不像是酒醉的样子。就很狐疑的搀住了他:“那走吧。”又抬头道:“小顺,这儿用不着你,上去铺床吧。”
何极卿回了房,神情呆滞的在床边坐了,又挥了挥手,让冯国忠和小顺出去。
房门一关,他是彻底清静了。
起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他打开箱盖后从中掏出了那个白瓷瓶子。
“拜山。”他把瓶子贴在嘴唇上吻了一下,一颗心轻飘飘的乱跳,浑身的血液急速流动,快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你好……你若是没死,我又何必还要去找别人?”
他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大睁了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不愿意就直说,装傻干什么?拜山,我是诚心跟他好的,就像对你那样诚心,可是他啊……”
他气息冰凉的叹了口气:“你说我回来干什么?兴冲冲的跑回家,可家里人见我就好像见了鬼似的,等到了明天,他一定也是那个样子了。日本人又找了上来……早知如此,我不如留在芦阳,过一天算一天,等到李世尧容不下我时,一枪毙了我也就算了。我死了,大概还是要去阴间找你。我知道其实你也不爱我,你先前是哄着我,后来是离不得我;虽然一直在我身边,但都不是出自你的本心。可是啊,咱俩下辈子要是托生成一男一女了,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做两口子呢?”
他脱了衣服爬上床,把瓶子掖在枕头下:“拜山,你给我托个梦吧!咱俩也聊一聊。我有好多话,我没有人可以去说。”
翌日傍晚,白苏臣回家后,发现何极卿已经搬出去了。
搬到哪里了,家里那两个老妈子也不知道。正在纳闷儿呢,有光淳上门了。
“白桑!”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埋怨道:“你怎么把何给赶走了?”
白苏臣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赶他了?我这也是刚进门,刚知道他走掉了!他去哪里了?”
“他没有走远,又搬回利顺德了!开了两个房间,他和他的两个随从。他对你是很有好感的,怎么会无端离去?”
白苏臣哼了一声:“我已经尽我所能的敷衍他了。你总不能让我去效仿那个被烧了的参谋长吧?”
有光淳一跺脚:“你总是把那个李师长的话放在心上!何未必是他说的那样可怕!如果他是真的,你早就被……”
白苏臣红了脸:“有光君,你不要乱说!我不想听这个话!”
有光淳自行坐在了沙发上,又自行从茶几上的碟子中拈了一块软糖塞进口中,边嚼边说:“你是他的舅舅,他又对你颇有好感。你们正好凑成一对,也省得我们还要派人盯着他!可是现在……唉呀!”
白苏臣沉下脸道:“有光君,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他喜欢男人,你就去找几个男人送给他好了!请不要在我的身上打主意!我和他之间毕竟是舅甥的关系,而且我对男人没有兴趣,无论是你,还是社长,还是任何人,都不能逼迫我在这种事情上妥协!”
有光淳知道白苏臣这人瞧着像块软糖似的,其实芯子更硬,非得高压手段不能降伏他。而此刻时间紧急,他也无心留在这里扯闲话。抓了一把水果糖塞进口袋里,他匆匆起身离去了。
作为一个旅行家兼交际家,有光淳以极快的行进速度,气喘吁吁的赶到了利顺德大饭店。
其时,何极卿正同自己那两位伴侣在餐厅雅间中享用丰盛晚餐。见有光淳找来了,他客气而冷淡的一点头:“有光先生来了?坐,一起吃点儿吧!”
他话音落下,冯国忠那边就见机行事的喊了侍应生过来添置碗筷。
有光淳就近坐下了,无心吃饭,开篇就问:“何先生怎么忽然又住了回来?”
何极卿把水倒进饭碗里,一边用筷子搅拌一边答道:“人多,总住在舅舅那里也不方便。”说完他端起饭碗,把那水饭唏哩呼噜的几口吃光。
有光淳笑嘻嘻的搓了搓手:“啊……是这样。不过饭店里毕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何先生住在这里,安全上怕是保证不了……”
“你们关东军不是要给我保证吗?”
“是的,那是自然。呃……明天吧,明天我会派人过来。”有光淳翻着眼睛想了想:“好的,就是明天!”
何极卿冷笑一声:“你派人过来?你不是旅行家吗?又兼做上保镖了?”
有光淳依旧是嘻嘻笑:“我的确是一名旅行家。我走过许多的名山大川,满洲、西康、云南、蒙古……我都走过……”
何极卿一抬手:“我吃好了,有光先生请慢用。”说完他扯过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站起来,竟然就此走掉了。
计中计
有光淳在晚餐席上表了态度,答应要保证何极卿的安全。何极卿听了,没大往心里去,很冷淡的回房间休息去了。
翌日下午,有光淳坐着汽车过来了,笑嘻嘻的,并没提保镖事宜,只说:“何先生,我的家兄,还有我,还有别的人,请你一起吃晚饭。你务必要赏一个脸与我同行,君意下如何?”
何极卿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独特语言,下意识的刚要开口拒绝,然而心思慢悠悠的转了几个来回,他又改了口:“那就叨扰了。”
有光淳看起来有种没心没肺的欣喜:“同走同走!”
何极卿想了想,没想出什么问题来,同时无话可说,起身就随着有光淳下楼去了。
有光淳把何极卿带到了五大道附近的一家酒楼内。何极卿一进雅间,只见这回席上肃净的很,既无亲王也无喇嘛,只是有光勉和二阶堂两人而已。
何极卿面无表情,心内却是有些打鼓。他宁愿来几个闲杂人士过来插科打诨,否则这个好环境,太适合密谈了。
宾主双方寒暄过后,便各自落座。同时那侍应生也开始一道道的上菜。有光勉一边让客,一边聊些闲话,说说笑笑的,倒是和气的很。何极卿小心翼翼的应和着,留神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待到菜品上齐了,侍应生便退出去关闭了房门。此刻有光勉自己抿了一口酒,笑容满面的开口道:“何先生,我和你很谈得来,所以会生出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你看,隔了昨日一天,我们就又见面了。”
何极卿并不动酒,只说:“有光先生的确是很热情好客的。”
有光勉听了这话,便捏着酒杯,缓缓摇了摇头:“不,何先生,你说错了。我的弟弟,还有二阶堂先生都在这里,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富有热情的人。”
何极卿笑道:“如此说来,有光先生是对我格外优待了。”
有光勉道:“我的确是很欣赏何先生,否则也不会这样迫切的希望同你合作。”
何极卿不笑了。
脸上一旦没了笑容,他看起来彻底的失去了活气,是庙堂深处的瓷像,经年累月不见天光。
“有光先生——”他向后靠了椅背:“很抱歉,我对于这场合作,是真的没有任何兴趣。”
有光勉听了这话,便笑眯眯的望着何极卿,望的越久,笑意越深。
“何先生可以告诉我其中的原因吗?”
“有光先生是聪明人,应该可以猜得出来。”
有光勉摇摇头:“何先生,我想我大概追问的太紧迫了。对于这种事情,你其实是需要一段时间来仔细考虑的。这样,何先生,你可以再斟酌一些时日,好好想一想,没有关系。”
何极卿听了这话,倒是一愣,刚要开口,有光勉又道:“何先生住在利顺德,短期尚可,长久打算的话可是不大方便。我为何先生找了一处公馆,倒是幽静整洁的很。何先生如不嫌弃,可以搬过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何极卿当即回绝道:“那不必,我也未必要在天津久留。”
有光勉扭头同二阶堂对视了一眼,然后笑道:“何先生不要客气。这样,今晚何先生就请搬过去居住吧,正好我们也可派专人去负责你的安全。这不是很好吗?”
何极卿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就暗暗的探了下去,触到了腰间的枪柄。
“这个不急。我若是决定留在天津的话,再搬去也不迟。”说着他站了起来:“很感谢有光先生同二阶堂大佐的晚餐,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再会吧。”
有光勉见状,又是同二阶堂对视一笑,随即扭头冲着门外,用日语喊了一句。
话音未落,雅间的房门骤然被推开了,十来名便衣男子涌进来,气势汹汹的挤满了半间屋子。
有光勉仿佛是对此局面感到又失望又羞愧,叹了口气,他语气和蔼的说道:“何先生,走吧!我到目前为止,依旧是很有诚意的。希望你也要慎重决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