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朗手里的剑落在地上,呛啷一声,在幽深的夜里刺耳的惊心。
凌轩回过身,他的衣襟上沾着大片血迹。他慢慢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沾满了鲜血,他皱起眉头,把外衫脱了下来,抛到地上。
虞晓躺在血泊里,手指慢慢抬起来,竭力去抓剑柄。
颜朗的眼里,除了那一片血红,再也不剩别的。
十年的兄弟,一朝之间竟反目成仇,相残到如此地步。他恨不得让胸口的悲愤穿透云霄。
他慢慢俯身捡起剑,忽地一跃而起向凌轩凌空刺去过去。自高而下,发丝狂乱地撕扯着飞扬。以弱搏强的剑式,在一片肃杀之中,更加悲凉。
剑破空而去,泛着冷冷寒光。
昭月剑。他在这试剑堂练了多年的剑法,尽数还给奉还给他。
凌轩直到剑风到了身边,仍是带着丝笑,轻描淡写地一卷飞袖。
那一剑被他拨返了,带着更加凌厉剑风,反钉入颜朗的肩头。
剑势颜朗看的清清楚楚,却竟躲不开。冰凉的利刃撕裂了他的身体,入骨的疼痛掩不住他满腔悲愤。他飞跌出去,一口血雾喷出来,只感到半边身体都被疼痛麻痹了。
凌轩慢慢走下台阶,经过他身边时停住。他把颜朗的面罩拉下来,温润的声音珠玉一般。
“我不会杀你。却会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送下去。我要看着你活着倍受折磨,生不如死。”
他的目光落在颜朗肩头的血洞上,恬淡优雅。
他与他擦肩而过,颜朗终是压抑不住,嘶吼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凌轩的身影一停,却没有答他,静静离去了。
应涉看了虞晓一眼,面露不忍之色,却追着凌轩去了。
程似锦小心抱起虞晓。虞晓微微睁开眼,低低叫了一声:“……六哥。”
颜朗扑跪到虞晓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擦他那张沾满血的脸,却是越擦越多血污。
虞晓轻轻摇头,嘴唇微颤着,声音细若游丝,断续道:“是我私下……来找凌轩动……手……我打不过他……可惜没能给师……父……报仇……”
颜朗却是止不住眼泪,漫湿了满脸。
虞晓咧开嘴,露了点笑意:“……我最后……有事求你……”
虞晓嘴角淌出一道血沫,气息更弱了。
颜朗急道:“别说了,我带你去找越鸿瑾,他一定有法子。有什么放不下,等你好了亲自去做!”
虞晓摇头,他揪紧了颜朗。
“帮我把……玉璧交给……婴枝……告诉她……我帮她把……瞳火璧……拿……到……”
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抓紧颜朗的手也渐渐松开,垂了下去。
他腰间挂着的玉璧染了血,透着别样的凄艳。
颜朗抱紧虞晓,只觉得浑身都被悲凉浸透,他宣泄地嘶喊,回声激荡。
夜风带着血浓稠的气息,直凉透了人心。
葬下虞晓的几天,颜朗一直不说话,悲戚到极点,竟连眼泪都无。
虞晓的嬉笑怒骂还在眼前,一转眼,却已永远地安静了。
虞晓爱喝汾酒,颜朗给他带了十坛,默默地倾在他的碑前。那一片黄土浸湿了,仿佛眼泪渗了进去,悲凉在心底漫开。
程似锦默默地看着。颜朗握着瞳火璧,轻声道:“你放心,等事情都了解后,我便替你把玉璧给她送去。”
他把最后一坛酒倾尽,轻拍石碑。
“等我回来时,再给你带上好的酒来,让你一醉到底。”
他牵过马,翻身跃上:“我要去一趟霄云教,连日来多有麻烦,颜某不便再耽搁程兄弟下去,你我有缘再见。”
他疾驰而去,尘沙扬起,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程似锦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叹息,微垂下眼帘。
复得
这一年中,教务多是由曹贤处理。有教中几个资格老的长老镇着,即便有人有异议,时间久了见曹贤处理事务利落手腕活络,也渐渐服顺了。只是栖梧山庄的担子也压在身上,有时忙得焦头烂额,颇有点分 身乏术的感慨。
颜朗为赋雪之事走了没两个月便又回来,曹贤听人说他来了,却不见人影。接着有弟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说颜朗去了教主房里,怎么拦都拦不住。
曹贤头上立时冒出冷汗来,猛地站起来,却是渐渐皱起眉头。
“……一个接一个,自己藏头露尾的有正经事不做,扔了担子逍遥的很呐。”
他自语着,却又琢磨着什么,忽地一笑,怎么看都别有深意。
通报的弟子看着纳闷,曹贤却扬了扬手道:“下去罢,随他折腾去。”
颜朗一路径直去了纪扬原来的卧房。那房门虚掩着,微微透了天光出来,幽幽的暗,却仿佛有人还在。就好像推开门,就能看见纪扬坐在房里的身影。
大概有人时常进来打扫,房里没有积尘,甚至桌上还放着一杯凉透的茶,好像主人出去久了,忘了这杯茶。
颜朗的手指在桌案间流连,不意间想起他弯起的眼,心尖漫过酸楚。
他推开书架,想着当初纪扬藏书的地方找到了机关,拿出了那只木匣。
陈年的木香飘来,他打开木匣,里面却是空的。
一个细微的声音钻进他耳中。
“你是在找这个?”
他猛然回头,却见他身后的人,竟是程似锦。这人轻功竟到了如此地步,悄然而至使人全然不觉。
程似锦手里捻着几本书,却正是含英咀华。
颜朗看着他:“这些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程似锦微笑:“这书几个时辰前还在那匣子里,只不过我比你早到了一步。”
颜朗目光灼灼:“……你倒底是什么人?”
程似锦仍是笑得淡雅:“纪扬没给你提过他有个表兄弟,他从没什么事瞒过他么。”
颜朗冷笑:“……堂兄弟?即是如此,麻烦阁下把那本剑法借我一看。”
程似锦挑眉:“你看这害人的邪书做什么,难不成想学成剑法去找凌轩报仇?”
颜朗沉默,无异于默认。
程似锦看着他,逼入他耳中的声音格外重了些:“纪扬当初就因为身体负荷不了这邪功的侵害,经脉紊乱吐血而死。如今你为了泄一时之忿,便要学这功夫跟凌轩拼个鱼死网破,你且说这样做你和虞晓有什么差别!”
“我没别的选择。”
程似锦冷笑:“你若要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凌轩练那心法怕是对身体伤害更大,过了最初的一年,体质会迅速下降,呕血不已。到时候,不用你动手,即便是个十岁的孩童推他一掌,他也承受不了。”
颜朗寒声道:“他若真到那种地步,我也不屑于和他动手……你把剑法交给我,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程似锦脸上竟也带了些怒气:“你真一心寻死!”
颜朗淡淡道:“我在世上已没什么挂碍,唯一的心愿只是想替那些人讨回个公道。至于在那之后,我也没什么可留恋,倒不如早去陪纪扬。”
程似锦静静地看着他:“你就没想过,纪扬或许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颜朗垂眼一笑:“我却不愿留他独自凄冷无伴。”
程似锦慢慢恢复了笑容,看着他道:“想不到你对他有如此情义,好,我给你便是。”
他扬起手,捻着的正是他要的剑法。
颜朗还未来得及去接,那本书竟已被程似锦的内力逼得四分五裂,化作一把碎片,零乱纷飞。
颜朗一时又惊又怒,绢册碎裂的太过,已无法再拼合了。
程似锦淡淡道:“你既是一心有他,更该好好地活着。若是心里有火,不妨照我发出来,我决不还手。”
颜朗抬起头看着他,却是冷笑,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曹贤从窗外翻进屋,看看满地碎裂的绢册,摇头道:“这可是燕夫人一生的心血呵,你怎么对得起燕楚钦。”
程似锦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事儿就你看见了,我不说颜朗更不会说,燕楚钦知道了我就找你。”
曹贤苦笑:“行了我算是让你拿住了。你要这么着瞒他到什么时候?”
程似锦沉默片刻:“……一开始不太好说,到现在更难开口了,要不就拖着,他自己看出来我就认了。”
曹贤微笑:“他要是根本没心思多看你一眼,你也拖他一辈子?”
程似锦弯起眼:“有何不可?”
曹贤的表情迅速狰狞,脸黑的锅底一般。
“你说有何不可!我儿子都快两岁了,我还没机会抱他几回,教里的事山庄的事,怡儿说我晚上说梦话前半夜查帐后半夜处理教务,她带着儿子回娘家我到现在都没空接回来,你倒是逍遥自在了?”
“哎——家丑不可外扬呵,曹庄主。”
曹贤看着他就笑:“我跟你说,我最后替你管你一个月的事,过了这一个月他还没认出你是谁,我亲自揭了你面具把你扔给他。”
程似锦干咳两声,竟有些尴尬,片刻道:“……我今晚上再去找他,你辛苦了。”
当天晚上起了点小风,吹得枝头梨花翩跹飞扬,粉妆玉琢,落雪一般。
颜朗开着窗子看落花,花枝簌簌摇曳,映在眼里不过一片空茫。有啄啄敲门声,外头静了片刻,门推开了。程似锦提着坛酒进来。
颜朗没看见他似的,仍是出神。
程似锦也不客气,径自坐在桌前,拍开封泥,把酒斟在茶杯里。一杯给他推过去,另一杯自己喝了。
颜朗的目光落在微微动荡的酒液上,竟也端起来,一饮而尽。
程似锦笑笑,又给他斟满一杯。
两人一言不发,看着花雨零落,默默饮酒。
几杯下去,颜朗杯中都见了底。程似锦不再给他斟酒,按住酒坛。
“喝的这么干脆,莫非你酒量很好?”
“不怎么样。”
程似锦失笑。
“那还是算了,有心事更容易喝醉,何况你这种灌法。”
颜朗看了他一眼。
“……不是事,是人。”
程似锦一怔,慢慢绽出微笑,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喔,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颜朗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飞花上,淡淡道:“忘不了的人,我再没见过谁比他更狡黠通透,却又是难得稳重精明。没长性,却又认死理,我骗他时,他信以为真。我说实话时,他却再不信我。”
“……你很想他?”
颜朗起身,笑意淡泊。他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把酒慢慢倾在树下梨花雪堆上,微醺的声音有些沙哑。
“想又能怎么样,念着他日复一日,明知道不可能再回来,还是等着。听不得别人说,心里却也知道,等到麻木不过是自欺欺人。”
凉风里带了些花香,融了淡酒,带着醉人的气息。
再喝几杯,颜朗已醉得不省人事。程似锦看着他,轻轻叹息。把他扶上床,放下帐子。
风吹着窗帐微微动荡,他沉睡的面容若隐若现,眉头微锁,却不知梦见了什么。程似锦静静地注视着他,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颜朗那一梦里梨花零落如雨,微凉的风里带着雪香。
纪扬在梦里笑笑地望着他,微凉的嘴唇轻轻贴上他的嘴唇,良久才分开。
第二天一早,有人请来颜朗,说曹贤有事相请。
颜朗推门进屋,曹贤和程似锦都在。
曹贤道:“这回是似锦有话说,你们不用顾忌我。”
程似锦淡淡道:“那我就直说了。昨天我毁了那本剑谱也是一时情急。你要替你师父师弟报仇,不止是手刃仇人一个法子。当日嵛山派掌门与凌轩交手后自戕,却不是因为技不如人一时义愤,而是他被人拿住了把柄,不得不死。而给他把柄的那人正是应涉,你就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你说应涉手里攥着嵛山派掌门的把柄?”
程似锦冷笑:“该说是他手里攥着阎王贴更合适罢。”
曹贤脸色变了:“你是说应涉他是……?”
“他就是当年的陆景。”程似锦冷冷道,“之前赋雪扩张时我就觉得蹊跷,那些门派也不是软柿子,不可能受人欺压还忍气吞声,多半是受了威胁有把柄在人手里。前几天我无意间看见了应涉的真面目,才恍然悟出是怎么回事。具体怎么回事,你不妨听他自己说。”
他说着击掌,有弟子带着个男子进房,那人竟是应涉。
颜朗猛地起身,他看着应涉,却是说不出话来。转而问程似锦:“怎么回事?”
程似锦道:“那天你说要回霄云教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剑谱你是决计不能练的,只能另想法子。我便转而去了趟赋雪把他带了出来。”
“他会跟你走?”
程似锦看了应涉一眼:“我若要杀他,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费尽心思再去骗他。倒是凌轩那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威胁要更甚罢。这回我把他带回来,便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颜朗转眼看向应涉:“……他说的都是真的?”
应涉垂下眼,没有否认。
说起当年的事,起因还在武当,一切皆因争权夺利而起。
当年应涉,不,陆景还是武当弟子,因为好赌贪杯,多次受罚,险些被赶下山去。当时有个人留下了他,那人便是杨荆。那时杨荆算是他师叔辈的人,说话也颇有份量,从那一回陆景蒙了他的恩便私下替他做些琐事,后来杨荆给了他一份钱,让他接掌一处产业,替他把着江湖消息。那产业是处青楼,花娘千娇百媚,放出手段来套人枕边话最是在行。陆景毕竟不太甘愿,杨荆便私下给了他几本武当秘笈,威逼利诱着他继续做下去。
陆景把收集到的消息都集到一本册子上,定期拿给杨荆过目。他暗地里也留了一手,给杨荆送去一份,他手里必然还存着十倍的消息。
再后来武当掌门病危,夺权日益激烈,杨荆序位在首徒吴杰之后,想夺位必然得出阴的。他指使陆景揭发吴杰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丑事,陆景却临阵退缩了。这种事在风口浪尖上,他去揭发,能不能扳倒吴杰是一回事,他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另外一回事。
那晚他带上秘笈和书册连夜逃了,杨荆自是不能放过他,报上去说有几本秘笈随着陆景失踪一块丢了,多半是携着秘笈私逃了,同时挑唆他师兄吴杰去追回来。
当时和吴杰一起追回秘笈的还有杨荆的弟子胥凭。吴杰向霄云教要人时,胥平就在吴杰身边看他,隐隐透着威胁。陆景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无奈之下揭发了吴杰与付月有私之事,让他身败名裂。却连累了霄云教。
在那之后,杨荆冒着他的名声,在江湖上散布阎王贴,逼死各大派头面人物,却让陆景被着黑锅。陆景实在无法,投到昔日同门师叔袁旷门下,从此终日以假面示人,只求保命而已。他十几年来远离江湖纷争,身份却还是被凌轩得知,被索去了剩余的几本书册,握在手里捏足了把柄。
程似锦的意思,便是要陆景把凌轩所作所为捅出去,是非黑白,世人自有论断。
一个月后南宫世家邀各路英雄前往参加试剑会,便是个绝好的机会。
那天说到最后,颜朗一言不发,却是定定地看着程似锦。
当天晚上,程似锦回房时,屋里已有了人。
颜朗坐在桌边,沏一壶茶,自斟自饮。
程似锦有些不自在:“……这么晚了,有事?”
颜朗抬眼看着他:“你倒底是谁?”
程似锦一笑:“什么意思?”
颜朗站起来,一把拽过他的手腕拉到身前,竟有些火了:“是你吧,这样一直骗着我有意思么!难道要我去挖那座冢验证真是空的,你才肯承认!”
程似锦抬眼看着他,启了薄唇,恍然竟是那人的声音。
“我若是鬼怎么办,你就不怕我来拖你下去做伴?”
颜朗竟不敢想自己真猜中了,满腔怒火一瞬间被难以置信的喜悦淹没,他抱紧他,狠狠地嵌进怀里,再不想放手。
他在颜朗怀里埋着头,半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想再把我闷死呵。”
颜朗慌忙放开他。他身量只到颜朗下巴,离近了看他还需仰着头。他忽地一笑,抓起颜朗的手放在自己鬓角处,沿着发际扯下一道边角,引着他的手把面具撕了下来。
眼前是久违了的狡黠的笑容,纪扬那一双狐狸眼狭起来,笑得不坏好意。
“看呆了?”
颜朗也渐渐露出笑意,是真正压抑不住的欣慰,仿佛珍宝失而复得的喜悦。
纪扬被他看的有些赧然,别了眼盯着人皮面具道:“本来想扮个文雅些的,说不定能更讨你喜欢,这才没几天就拆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