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楚钦抬眼看看纪扬,又瞧着邵其风:“要去一块儿,我一人留着闷。”
邵其风还想说什么,纪扬道:“不用争了,明天一块去。”
前缘
武林盟会三年一次,有议题的时候议事,没议题的时候为了换盟主也能打得头破血流。六年前那一回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挑头带人围攻霄云教,最终不了了之。三年前武林各派为了传闻中的关外武学宝窟闹得元气大伤。这几年总算没什么风波再起,临近武林盟会,武当派发请帖居然能顺手送到霄云教来。纪扬拈着那张帖子就笑,说去,怎么不去。五六年没见那帮老东西了,去瞧瞧还剩几个没咽气。
当年霄云教被三大派围攻说到底还是范了利益冲突,至于正邪道义,只是个义帜,打出来杀人放火的勾当也做得格外理直气壮。
霄云教当年不慎收留了个灾星,叫陆景。那人原本是武当弟子,偷了本秘籍私逃,一路被追杀。他逃入霄云教求庇,消息传出去,武当派了大弟子吴杰来要人。霄云教不愿惹这麻烦,就叫人把陆景送了出去。陆景当着霄云教众和十来个武当弟子的面揭发了吴杰五六条见不得人的丑事,其中包括他跟峨嵋掌门有私的事,不仅有理还有凭据,众人一片哗然。吴杰大好前途毁于一旦,身败名裂。
此一回就扯了武当跟峨嵋两派进去,江湖上捕风捉影,流言传的满天飞。峨眉掌门付月烈女脾气爆发,终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点名叫陆景出来对峙。
霄云教主纪鸾出面,说清者自清,付掌门不必大动肝火。陆景早已离开了,况且他和霄云教无关。付掌门要想聊家常,他叫夫人出来相陪;要没别的事就不送了。付月碰了钉子也只能回去。流言越传越玄,说是陆景手里有本册子,里面记载了武林各大门派头面人物的隐私。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被抖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陈年旧事来。那段时间每天都能听到些新的陋闻,各大派几乎无一幸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些事竟都是真的。人人都怕了陆景手里那本册子,却又着了魔似地不由得被那本册子吸引。谁能拿到它,谁就掌握了成百上千人的名誉和地位。
而在这时候,倥侗掌门自杀了。
他是服毒而死,动机不明。
隔了几日,江湖各大门派都收到了张便笺,寥寥几行字,却足以让一个人身败名裂。
便笺上把中原镖局的主人刘释当年残害同门私吞镖银的事抖了出来,而同天,刘释被人发现服毒死在房里。
起先还带着些猎奇心思的,开始恐慌起来。
陆景揭人隐私之前,会先将关于那人的丑闻连同孔雀胆一起送去。那人若是服毒自尽便可保全名声;若是贪生怕死,三天后帖子便会分发到各大门派,到时候,保他千夫所指,生不如死。
有人给那张能要人命的便笺起了个名字,叫阎王帖。
被送了阎王帖,活着也形同死人。
被递阎王帖的人越来越多,蓬莱、点苍、青城,甚至武当少林都被威胁到头上,众人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武当挑头,打着清理门户的名头跟各大派联合上霄云教要人。纪鸾说人确实早就离开了,秘籍也好阎王帖也罢都和霄云教无关。付月上回那仇一直记着,说是来了总不能不给个交待就让人无功而返,有人两三天前还在霄云教见过陆景,要是窝藏包庇了还是尽早交出来,别等着动手搜出人来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纪鸾跟她无话可说,拂袖而去。
付烈女咄咄逼人,我看分明是你跟陆景勾结一气,欲将天下英杰置于死地而后快!不交人就给我放火烧了这魔教!
那天纪扬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武林正派,出师无名杀人放火,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完全是群咬红了眼的疯狗。
霄云教顿成一片火海地狱,空气里都飘着焦糊和血腥味。
付月不分青红皂白当胸一掌,几乎要了纪扬半条命去。他眼睁睁看着爹娘被人逼死却无能为力。左使李万岭趁乱把他带出去,半路上又和他失散了。他中了付月的寒毒,每当发作时都痛不欲生,也是在那时候,他遇上了颜朗。
纪扬从小被爹娘疼在心尖上,突遭变故失了双亲,又身重寒毒,若不是还存着报仇的念头,他怕是早已撑不过去。
寒毒发作时他能被冷的生生昏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街头,身边零落着几枚铜板。
李万岭说无论如何暂时别回去,让他去剑南见面,他便一路打听着过去。江湖上关于阎王帖的消息渐渐平息了,而一个月前霄云教被屠的事更是没人再提起。
那一日茶搂里有人央说书的说说三大派跟霄云教的事,纪扬不由得驻了脚,却听那人刚起了个头,就被几个会武功的找麻烦。
那说书的被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迎面把纪扬撞倒。
纪扬拍着尘土爬起来,一双雪白的靴子停在他面前,冰凉的剑鞘挑起他下巴。
“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那人一身青城派打扮,眯起眼来瞧着他,俯身一笑说,你不记得我,我可是见过你的。一个月前,霄云教砌□上。
纪扬摇摇头,比划了两下,转身要走。
剑鞘横过来,挡了他的去路。
“没想到堂堂霄云教少主竟沦落到装聋作哑的地步。与其当街乞讨,到不如跟我们回青城当座上宾。纪小公子觉得怎样。”
那人说着便来提纪扬手腕。纪扬屈指成钩,反抓他脉门。
那人冷笑:“果然是真货,一块上把他捆回去。”
纪扬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对四个应付了没多久便气力不济,周身觉得阵阵发冷,再也提不起内力。
迎面几柄剑架过来,纪扬已认命了。
他闭眼的一瞬间,有兵器击打声清越响起。
睁眼时,他身子已蓦地腾了空。乱发飞舞中,他看清了抱着他的人的模样。
那是个瘦削的少年,肤色苍白得有些过分,眼眸寒星一般,薄唇紧抿着,带了点拒人千里的意味。
青城派的人没追上来,纪扬残留在眼里的是那几人捂着手腕的痛苦模样,下一刻他已经被带到了城外。
那少年把他放在草地上,淡淡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纪扬摇摇头。
少年垂眼看了他片刻,从怀里掏出了个油纸包,里头裹着的烧饼还有热气。
“饿了吧。”
纪扬有点犹豫,接过去又看了看少年,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捧着烧饼开始狼吞虎咽。
那少年一直看着他吃完,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我叫颜朗,你呢。”
纪扬还是摇头。
颜朗略一皱眉:“你不会说话?”
纪扬这回只是一笑。
颜朗沉默片刻,道:“你不像是普通人家的,怎么沦落成这样。”
纪扬想了想,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慢慢划了两个字。
山贼。
“你家人呢。”
纪扬垂了眼,不作声。
颜朗淡淡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纪扬在他手里写了剑南两个字。
“去投亲?”
纪扬点头。
颜朗拿起剑起身,把纪扬也拉起来。
“正好我要回利州,顺路送你一程。”
颜朗不爱说话,纪扬不想说话,两人一路走的极为安静。一天下来纪扬除了知道他是赋雪城弟子,这次是下山替他师父办事以外一无所知。
快到天暗时,颜朗带着纪扬找了间民房借宿。那家农户夫妻热心,看纪扬脏得快找不出脸蛋了,烧了水让他洗了个澡。
颜朗拿着套衣服推门进屋,纪扬刚好洗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时间都有些怔忡。
颜朗微微皱了眉头,目光落在他胸口的掌印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
纪扬不解地侧了侧脑袋。
“那掌力功力不浅,不可能是山贼下的手。”
纪扬苦笑,伤他的人虽没匪贼之名,下手却比真正的还要狠。正想着,周身又是一阵发冷,他打了个寒颤。
颜朗皱了皱眉,赶紧给他把衣服披上。纪扬仍是冷的打颤,双手抱着臂缩成一团。
颜朗扯开被子,让纪扬钻进去裹着。他缩在床上仍然瑟瑟发抖,只是一会儿脸色已发青了。
颜朗看出他体内有寒毒,扶他起来,给他输了些真气,却觉得他体内的寒气不但没被压制下去,反而离析成千丝万缕,向他身体各处窜去。
纪扬抖着嘴唇,下意识地往颜朗身上偎,合着眼喃喃道:“好冷……冷……”
颜朗眉头一跳,垂眼看着纪扬,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那一晚颜朗就觉得抱着的是个冰块,他自己也被冻得不轻。
纪扬中的寒毒不能用内力化解,每当毒发的时候,颜朗只能给他生火取暖,他冷得厉害了颜朗便动用内力让体温升高些抱着纪扬,要不然他自己也得让纪扬的低温冻僵。
纪扬那天醒过来后开始说话,颜朗问他怎么好好的非要装聋作哑。纪扬撩起小狐狸眼瞧他,说没心情。
颜朗听他这么说居然笑了,拍了拍他脑袋说,那就有心情的时候再说,没心情的时候写给我看。
纪扬那时候小虎牙短,一笑露出牙尖来,眼睛眯着。颜朗见他难得露点笑容的小模样,有捡了只狐狸崽子的错觉。
青城派得知纪鸾的儿子流落到附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三番两次派人去劫。颜朗那时年少戾气也盛,下手不留情面,凡是来人不是被他废了腕子就是削了手指,再也拿不了剑。青城掌门火了,叫大弟子卢席亲自去,不信这回还不能把那两个半大孩子逮回来。
那日刚出城不久便被卢席发现了行迹。颜朗之前已受了伤,知道这回来人不好对付,直接把纪扬拽进路边树丛里猫着,叫他别出声。
纪扬一向听话,那天却失控了。
他记得追来这人的模样,他记得娘的血溅在那人身上时,他露出的狰狞的笑容。
纪扬的之间深深地抠进手心,他感觉不到疼。
卢席已经骑马掠了过去。纪扬感到自己的血烧得发烫,耳边有声音在叫嚣,杀了他。
杀了他——!
颜朗要阻止时已经迟了,纪扬的袖箭射了出去。
马长声嘶鸣,重重地倒了下去,尘土飞扬。
卢席从马上翻滚下来,怒喝,什么人!
剑光一闪,颜朗飞身而出,直取他胸口。
卢席开始几招迎的有些慌乱,看出颜朗身手不甚灵活,局势也渐渐反制了。
他招式咄咄逼人,每一剑都存了心取颜朗性命。颜朗有伤在身,渐渐气力不济。
卢席冷笑:“那个小兔崽子呢,交出来我放你条活路。”
颜朗抿着嘴唇,反剑削向他喉咙。
卢席闪身避开,笑的张狂:“不说,那小崽子定然是在附近了,我就先宰了你再——”
他说着身躯突然一震,眼睛蓦然瞪大,低头看着胸前透出来的袖箭,踉跄了几步,扑倒在地。
纪扬双手攥着袖箭筒,胸膛剧烈地起伏,表情惊惧,却又带着几分扭曲的快意。
卢席口鼻里已流出黑血,表情狰狞。
这还是在官道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过来。
颜朗抓起卢席的肩膀,把他拖进树丛。
纪扬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跟着。颜朗只顾把尸体往深处拖,一路上被树根枯枝绊倒了再爬起来,身上脸上满是尘土枯叶,狼狈至极。
不知道摔倒了几回,颜朗再也没了力气站起来。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纪扬跌跌撞撞地跟过来,眼神空洞。
纪扬站在尸体跟前,突然拔出颜朗的剑,狠狠刺下去。
一下、两下……乌黑的血溅起来。林子里静的只能听见戮尸的钝响和纪扬粗重的呼吸声。
颜朗低着头,他杀了人,和几乎疯狂了的纪扬。
风拂过林梢,有水腥味飘来,溪声潺潺。
纪扬扔了剑,低头看着满手的血,向林边跑去。
有阳光穿过枝叶透进来,树木渐渐稀疏了,面前的河水清澈见底。
纪扬扑过去,跪在岸边,把手浸进去。浓稠的血仿佛还眷恋着他,被河水冲淡成一丝一缕,漂了下去。
他不停的搓着双手,手心、手背、指缝还有指甲。血迹洗去了,血腥味却还在。
有脚步声停在身后,他抬起头,迎着阳光看不清颜朗的表情。
他后颈一紧,整个身子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几步。他一脚踩进了水里,顿时着了慌,想逃,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却不容他挣扎。
纪扬被按着跪倒在水里,头被压进水里。
他呛了口水,在颜朗手底下拼命挣扎。
“颜……咳咳……救……”
颜朗的手劲略缓,纪扬刚把脸挣出水面几寸,又被按进水里。
被淹没的恐惧随着水流涌上来,纪扬哭喊的声音嘶哑了。他连着呛了好几口水,嘴里满是血腥味。
“还想找死么。”
颜朗的声音比他的手还冷。纪扬被呛得极疼,恐惧到极点,拼命摇头。
颜朗放了手。纪扬踉跄几步趴在岸边上。他双手抓着抓长草,渐渐咳得没了力气。
恍恍惚惚地,他感觉自己被颜朗扛在肩上,自己的脸贴在他背上,有点暖。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
颜朗见他起来了,掰了根山鸡腿给他。纪扬看着他没表情的脸,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颜朗没说什么,低头咬了一大口。
香味和热气顿时钻进纪扬鼻子里,他忍不住咽口水了。
颜朗撕下另一根腿抛给他。纪扬接住,顾不得烫就啃。
他吃完一条鸡腿又过去撕了大半个架子抓在手里,蹭的满脸是油。他啃到一半又偷偷抬眼看颜朗。
颜朗抬头看着夜空出神,一旁的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映得他脸色柔和了些。他发觉了纪扬在一边偷瞄自己,朝他伸出手。
没心情的时候就写给我看。
纪扬扭过脸去,低头啃山鸡。
颜朗枕着胳膊躺下,眼里落满了星光。
“听过箫声么。”
纪扬没说话。颜朗看着星空,径自说下去。
“我为了练剑,曾经五年没出过密室一步。那地方原来是牢房,四面都是是石壁,顶上透点光,到了雨天水就从缝里漏下来,嘀嗒嘀嗒的,回音格外响。”
他眯起眼,仿佛又回到那段日子,声音淡淡的。
“有时候我练着剑能听见有箫声传过来,后来那人再来,我听见声音就在石窖里大喊。那人循着声音找过来,趴在窖口冲我喊话,我才知道那人是我五师兄。后来他就常过来陪我,隔着石壁吹曲子给我听。”
纪扬抬眼看着他。
“我在那里过了两年,除了送饭的再没见过什么人,感觉快要疯了。师父问我受不受得了,我说我要出去,结果师父没说话就走了。他一年之后又来看我,问我这回如何。我跪在地上求他放我出去,他就又关了我一年。”
纪扬忍不住笑了,颜朗继续道:“第四年他再来时,我接了他十招,他问我这回怎么样,我不敢说,他便又走了。第五年他再来问我,我说不想出去了,我还有很多东西悟不透,出去了更静不下心来。他隔天却叫人把我带了出来。”
“当时我眼睛受不了天光,拿布条缠着眼,两个月以后才能看东西。那段时间也做不了什么,五师兄就教我吹箫,我学不来,但喜欢听。”
纪扬道:“好听么?”
颜朗说:“他吹得极好,有机会让他吹给你听。”
纪扬有点别扭:“有什么,肯定没我娘琵琶弹得好。”
颜朗笑笑说:“你也会?”
纪扬不说话了,小脸皱起来,提起爹娘又碰着了他伤心处。
柴枝爆的噼啪作响,篝火攒动。
颜朗道:“再有两天路程就该到剑南了,早点睡吧。”
纪扬垂着头,突然道:“霄云教的事你知道么?”
颜朗看着他。
“……我是纪鸾的儿子,霄云教的少主。”
纪扬的声音颤着:“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报仇。你不趁现在杀了我,将来我就要让那些伪君子血债血偿。”
他感到颜朗的手探过来,他没躲。
颜朗扳起他的脸,凝视片刻,用拇指擦掉了他的眼泪。
他把他搂进怀里,揉乱了他柔软的头发。
“想哭就哭出来,没人看得见。”
盟会
那天晚上纪扬梦见自己又变成了个孩子,颜朗抱着他说难受就哭出来。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却贪恋他怀里的温暖不肯离开。
晨光照在他脸上,纪扬慢慢睁开眼。
颜朗的床跟他隔了一扇屏风。纪扬披衣起身,颜朗的睡颜很沉静。
他伸手帮他掖被角。刚碰到他身体,却被猛地掀过去,被颜朗擒了腕子压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