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平一听,顿时哭丧了脸,上前恳求道,“大夫你也知道他昏迷了,根本下不了床。何况绿依楼的小倌除非陪客,不允许私自出楼。我还是偷偷溜出来的。古大医您行行好,诊金我们绝对一分不少,多出也愿意。求求您了!”
“话我已经说的很清楚,如果你不能把人送来,那就另请高明吧!”
“这……”林亦平见对方脸色,就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右边这位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公子。
刚被冷落的楚立言一触到他的眼神,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吹了口气,“恩,好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切!又一个见死不救的伪君子!
他只好苦苦哀求“古大夫,求求您了!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苏雪堂的病一时都拖不了,我都怕呆会回去,就见不到他人了。呜呜……求求您了古大夫,所谓医者父母心……”说着还举起袖子擦擦眼角。
可惜没打动任何人。
“阿季!送客!”一声高唤,跑出来刚才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仆,不顾林亦平的大声喊叫,连拉带拖把他推搡走了。
“阿季!把他刚才经过的地方打扫一遍!”
“是!”
楚立言失笑,“你根本不会替小倌那种人治病,又何必浪费唇舌框人家?”
“哼,那又怎样?听说你最近频频光顾绿依楼,吓得姨娘四处打听姑娘,张罗着给你结亲。你突然要在我这住半个月,不是来避风头的吧。”
“咳,听说你家后院的杏树都开花了,我去瞧瞧”
等他去了后花园,阿季困惑地问自家老爷,“咱们家的杏树,不是春天才开花了么?”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干活去!”
“是!”
楚立言对着泛黄的树林发呆。
他没有出手相助。
虽然不可否认,看到那个小倌离去时满脸失望的表情,他是有些不忍。有一刻甚至差点就要开口求堂兄帮忙,可还是忍住了。说不清是什么心态,可理智让他潜意识里隐隐排斥和这个人的接近。
十一
林亦平求医不成,还被人赶了出来,气得半死,在心里把那什么狗屁医生伪君子通通大骂了一遍。又十分担心误了病情,四处大厅,好容易找到一个大夫,只认钱,诊金高的吓人,但据说医术不错。林亦平心想反正也不是我付钱,于是先付了定金,急忙把他带回了依绿楼。自然又被护院的刮了一点银子去,不过幸好钱姐儿到没来找他麻烦。
十两白银没白花。大夫检查一番,又细细问了病况,很快得出结论:肾虚久积成疾,伤及肝胆,这种病最忌一切补、发、热的汤药,偏偏苏雪堂被那个庸医耽误了,反着来,自然病情严重,再染上风寒,两病齐下,就是一般的壮年男子都承受不住,何况一个瘦弱少年。幸好及时把他给请来了,不然还正如那庸医所说,小命休矣。
大夫摆开银针,在苏雪堂沈睡的身体上四处扎了几针,慢慢的,苏雪堂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林亦平心里大呼中医好神奇!
苏雪堂刚清醒,忡楞了数秒,才神志渐渐清明。他打量着周遭,突然看到床前站一脸惊喜的林亦平,顿时,眼泪唰地就留下来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林亦平惊慌地望向大夫,大夫说过因为多日昏迷不曾说话,过一会就好了,利索地收了针。林亦平轻轻握住了露在被褥外那只骨瘦冰凉的手,一时竟也百感交集。
大夫开了个舒肝解毒汤的药方,嘱咐以水煎服,每日一剂,做两次服下。又絮絮叨叨说些平日饮食该注意的地方,最后大力推荐林亦平去他家药房抓药。
林亦平不住地点头,默默记在心里,直到大夫起身告辞,才松开手,把剩下的诊金付了,千恩万谢把他送走。
回到房间,苏雪堂还是如昨夜一般,静静地躺在薄薄的被子下。但是林亦平知道,这个人,不会死了。
忍不住用袖子替苏雪堂擦拭眼泪。可那滚烫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根本就止不住。越擦越多。
林亦平小声问,“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苏雪堂微微摇头,只是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泪流不止。
林亦平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这么能哭的。他想了想,问,“那饿不饿?”
苏雪堂勉强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喉咙里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泪珠子纷纷顺着眼角没入头发,又打湿了头发下面的枕头。
“我去火房给你端碗粥。然后就去药房给你抓药,大夫说了,不到半个月,病就好了。你先好好歇着,我马上就回来,知道吗?”
苏雪堂点点头,目送他离去。刚刚被温暖过的那只手,慢慢虚空握出一个奇怪的姿势,仿佛,在握着另一只手。
中午的火房热火朝天,一进门,扑面的食物香味混着油烟味,正是厨房特有的味道。林亦平深吸一口气,穿过忙碌的人群,很快在案板前找到了姚娘。
姚娘是南方人,会做各种小点心。白胖的手指灵活飞动,左一捏右一捏,变戏法似的一个精致的水晶包就出现在掌心。
林亦平几乎能想象它蒸熟后诱人的模样,忍不住吞吞口水。他还没吃午饭。
姚娘见他来了,笑道:“哟,怎么今天没人送饭上门了?”说完手一指旁边堆得高高的蒸笼,“早上的包子在第二层,自己拿去。”
林亦平一边动手,一边愁眉苦脸地叹气:“别提了,以后都得指望这包子了”
“怎么了?我听说苏小倌快死了,是真的吗?”
“哪还有假哦,眼珠子都不转了”
“你少骗人”,旁边切菜的一个大胖厨子道,“我听说,你刚请了大夫给他看病,怎么一转眼就快死了。”一刀挥下去,排骨被斩成了两瓣儿。
林亦平暗自咂舌,消息传得好快!
他捏着早已冷却的包子,一口咬下去,含糊不清地说,“别提了,大夫一进门看了人,号脉都省了,拍拍屁股就要走。我好容易求他开了方,还不知管不管用。唉,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唔,还是姚娘的包子好吃,天天吃都不腻……”
姚娘呵呵地笑了起来,手下的动作到丝毫不曾放慢。“你这张嘴到挺会哄人。罢了,那下面一层还有几块的绿豆糕,就当为老鼠了”
胖大厨听他说真的没治了,也叹气,摇头道,“年年都要死几个人,真是作孽。”
“你少说两句吧”姚娘瞪他一眼。
林亦平三两口吞下包子,蹭到姚娘身边,满脸笑容讨好地说,“姚娘——,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
小心翼翼捧着热腾腾从火房死缠烂打要来的米粥回来,苏雪堂已经又睡过去了,眼角泪痕未干,眼睛红红的,脸上的气色反而好了点。林亦平轻声唤醒了苏雪堂,喂他喝下粥,令他继续休息。然后去找小安。
不想在大堂碰到了钱姐儿。难得钱姐儿倒没骂他四处乱窜,只是那双小眼睛突然像放光似的,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把林亦平扫描个透。
林亦平被他看得直发毛。这不怀好意的眼神,放到自己那个时代,换谁都要喊一声——“视奸阿!”
他打个激灵,含糊说了声我还有事,拱着背一溜烟跑了。
偷偷摸摸找到小安,跟这个小老虎汇报了病情。小安一听苏雪堂没事,哇的一声就开始嚎啕大哭。吓得林亦平赶紧捂住了他的嘴,憋出“呜呜”的哭声。这一主一仆怎么都这么爱哭阿。
哭了半天,小安才抽噎着问,“那我能现在就去跟钱妈妈求情,把我调回主子身边吗?”
林亦平一巴掌轻拍在小脑袋上,“想得美!怎么,有人欺负你了?”
小安一甩头,“哼我才不会被人欺负呢!”
“那就好。记住,不要到处跟别人说这件事知道吗?否则不出三天,钱妈妈就要逼他接客了,那你家主子不是死路一条吗?”
一连三日的煎药、熬药,搞得整个火房四处弥漫着苦涩反胃的药腥味。若不是林亦平总是面色沉重,逢人就悲痛地诉说“大夫说他活不过这几日了,我总不能让他连走都不安生呀。可怜啊,怎么好人都不偿命……唉唉唉……”,对大伙又是求情又是答应忙干活,早被火房一群膀大腰圆的厨子们连人带药罐扔了出去。他又四处奔走,说是尽力给苏雪堂打听名医、偏方,看有没有什么帮助,也不枉师徒一场。绿依楼的人到真有不少人被他俩的“师徒情谊”感动了。连大门口的护院对他的进进出出都是睁只眼闭着眼。
到第四天晚上,火房里的人正在收拾残羹,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大叫,接着便是断断续续悲切的哭泣声。大家伙一愣,很快便心中明了。
是苏雪堂死了。
姚娘都不禁抹了抹眼睛,“真是白让小林忙活了这么多天……”
正在大堂左右逢源忙得不亦乐乎的钱姐儿接到消息,跟客人打个招呼。风风火火赶过来了。她嘭嘭嘭地大力敲着薄薄的门板,直到红着眼睛的林亦平过来开了门。她三两步走到了床前,用狐疑地眼光审视着床上的尸体。
青白的脸死寂沉沉,双眼睛闭,没有一丝生气。没有鼻息,摸摸颈脉,也没有跳动。再联想到这几天得知的消息,钱姐儿这才相信,苏雪堂是真的死了。她原来的一点小算盘——没准林亦平真能把苏雪堂治好,自己就不用掏一分钱白捡一个便宜——也落空了。
她没有一点心痛,没有一点内疚,更没有一丝的犹豫:“来人啊,把这个给我扔到城西郊去!”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片乱葬岗。
林亦平大惊,上前护住了床,低声下气恳求道,“钱妈妈,求您了,让我自己把他安葬了行吗?人都去了,我只想他入土为安。”
钱姐儿冷笑,“安葬?你哪来的钱?别以为这么多天在楼里的蹦踏进出我没看见。”她伸出带着粗大金戒指的两根手指头,捏起了林亦平的下巴,细细打量,“我看你最近身体好得很呐,啧啧,脸上都圆了一圈。养你这么多天,胆子到达起来了敢和我顶嘴,我看纵容你也到头了!”
不妙!林亦平惊恐地盯着钱姐儿那张保养得宜、白白胖胖的脸。她、她这话什么意思?
钱姐儿吩咐下去,没多久一个护院走上来,不由分说拉开他,把苏雪堂的尸体跟拖布袋似的大力从床上拽下来,又有人送来一卷破草席,把尸体给裹了。林亦平想冲上去拦住他们,却被钱姐儿的肥大身躯逼到了书桌旁边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头一脚地抬着席子出了门。
钱姐儿又招呼两个大汉进来,把林亦平跟提小鸡似的抓走了。
“把他给我好好洗干净,饿上一天,明晚□!”(笔者写到这个词不禁擦汗……)
十五
绿依楼的夜晚,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门前车谁龙马,人来客往,一身大红的钱姐儿意气风发地站楼前,领着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孩子们殷勤地招呼着每一位客人,“来啊来啊,今晚有新来的上好货色,就等着爷您来关照哟!”“这位爷里面请里面请,小言阿还不赶紧请客人到大堂去!”
大堂内早已高高地架了一张绿依楼的常客们十分熟悉的花床,薄薄的粉纱层层轻笼,只能隐隐见一个人影躺在床上,似乎被束住了手脚,极力挣扎扭动着,也只能震得轻纱微微颤动,勾得一众看客好奇心顿起,纷纷想看这被困在床上的尤物何等模样。奈何床边各守了两个面色严肃的小厮,不等钱姐儿开场坚决不让任何人掀开这满床的春光。
有的客人天生急性子按耐不住,便忍不住喷着酒气高叫道,“钱妈妈怎么还不开始呀!我们这都等的望眼欲穿了!”他这一开头,顿时引得其他的人也纷纷起哄跟着此起彼伏地嚷嚷了起来。
也有老道的客人摇摇头,鄙夷地环顾四周众人忘情的丑态,用一副见多识广的口吻说,“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撂在大堂开卖的有什么好货色?想当年绿晓,啧啧,直接摆在湖心亭,那才叫绝色呢!”惹得旁边的小倌不轻不重掐了他一记,嗔道:“爷心里就只惦记着绿晓了,我们这般俗人自然是入不了您老的法眼。”惹得一酒桌人哈哈大笑。(注:湖心亭就是绿依楼小湖中间的那个亭子)
钱姐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了,笑呵呵在众人的瞩目下来到花床前,拍拍手高声道:“诸位客官,相必都知道今天我们楼又来了一个新孩子,名叫林儿,模样是一等一的好,还是个雏。呵呵,今天是林儿第一次见客,就是不知他能有幸伺候哪位客人。”
大堂里稍微静了些,都在听钱姐儿说着过场子的客套话。刚才那位莽撞客人又叫道:“钱妈妈您少说些吧,快点让我们看看是不是模样一等一呀!”
“对啊,快点吧!”
“快把纱帷掀开!”
钱姐儿哈哈一笑,给守床的小厮一个眼色。两个小厮训练有素,一层一层、缓缓地将薄纱揭至床沿两边金穗钩上挂好,直慢得人恨不能一把将碍眼的纱布给扯掉!
众人摒住呼吸,只见那被遮的严实的花床,终于渐渐地露出一个人来。
……
耶?
就这么个货色?
十六
严格来说,那个被四肢被困在特制的床栏上,衣衫半解露出大半胸膛嘴巴还被堵上的“新人”,其实也不是如众人反应那般不堪入目。
身段是瘦了些肋骨根根凸现,也还算匀称;皮肤是不够白有些泛黄,也还算光洁;脸蛋是老了些,蜡烛一吹摸黑上床也能将就。
只是这表情实在太过狰狞阿……为毛是个龅牙呢……就算黑暗中看不到,这心理阴影也是挥之不去呀。
这对于绿依楼一群抱着很高期望而来的常客而言,就好比成天吃山珍海味的人,突然有一天看到一碗燕窝,你要是如清粥小菜般别具特色或许还能引起人的食欲,但是,一碗燕窝,还是掺和了味道奇怪的木薯粉浆的劣等货,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的。
就算是处,这么一点点优势和四周遍地妖娆可人的小倌们一比,也荡然无存。
满堂嘘声四起。
钱姐儿心里着了慌,暗自咬牙切齿恨林亦平非要摆出一副丑脸让人倒胃口。她勉强维持淡定,登上架板,狠狠掐住林亦平的下巴往下一拉,好让他把那故意咧出的上排牙缩回去。林亦平被她尖尖的指甲掐进肉里,痛的眼泪差点冒出来,他脾气一上来,坚决不肯配合。
钱姐儿气急,一边掐他,一边连声对不满的喧哗人群解释道:“你们仔细看看呀,这小脸蛋不挺可人的么?”她高声报出底价:“一百两!”
“开什么玩笑!钱妈妈你眼睛没毛病吧?”
“就是!搞了半天原来是糊弄人啊!”
“简直连这里最次的小倌都不如,还想要一百两?切~”
“……”
“……”
钱姐儿喊了几次价,都无人问津。她原本抹了粉的脸急得汗都出来了,淌下一道道的印子。开张这么多年还从没碰到这种情况的,简直是砸自家的招牌呀。要是连新来的小倌都没人买,明天传出去,她那几个竞争对头还不笑掉大牙?她以后还怎么在他们面前抬得起头?
“我要!”
一声高喝终止了满堂的喧闹声。
只见一个面目乏善可陈的中年男子,从靠近楼梯的一桌酒席上站了起来,拯救了钱姐儿。
众人纷纷看向他,互相低声询问这个想不开的冤大头是谁。有认识的人说出他的来历:“这不是绿晓的入幕之宾么?”
“妈呀,这口味怎么相差这么大啊!”
“谁知道呢,没准人家就好这一口。”
一个浑身绫罗、小眼咪咪的老头羡慕又不甘地说道:“要是绿晓肯跟了我,别的人我通通都不要!”旁边人毫不留情地暗讽道:“张老板果然是个痴情种子,不过那也要人家肯看得上你才行呀”
绿依楼二楼精致的厢房内,暗香缭绕,数根大红烛火光明亮炙热,把一室暧昧照得丝毫毕现。林亦平挺尸床上,衣服早已被送来后剥得一干二净,被子下是赤条条的身体。钱姐儿怕他反抗的厉害惹怒客人,真的饿了他一天,期间仅象征性喂过一点点水和食物。到现在,他实在没力气挣扎了。
真是晦气!
他脑海里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半天,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各种最糟糕的情况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包括碰到一个□狂。
早知道,林亦平懊恼地想,就不救苏雪堂了,自己为他在楼里光明正大地跑进跑出,实在是太招摇,才会引起钱姐儿的注意找上自己,落到如今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