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那是Sidney十八年前的日记，那年Sidney十岁。
Vincent开车来到那家Allen说的酒吧门口时，里面灯火通明。嘈杂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即使没有进入就可以想象出里面的混乱场景。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Vincent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空气里充斥着酒精和雄性荷尔蒙，到处都是狂欢的男人。
Vincent有些难以想象Allen会提议到这样的地方来。
“喂，哥们，很面生啊。”有人向他搭讪，“第一次来玩？”
“我来找人。”Vincent说。
“找人？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那人笑嘻嘻地说。
“我要找一个亚洲人。”Vincent比划着说，“大概这么高……”
“他是你的情人？”那人问道。
Vincent反问道：“这重要吗？”
“对我当然不重要。”那人笑得有些玩味，“不过如果是的话，看来你的情人被别人迷住了。”
“什么意思？”Vincent眯起眼睛。
那人指向舞池中央：“有个亚洲人，为了一个挺俊的小子在和人决斗呢。”
Vincent向那边看去，一眼就看到Sidney和一个肌肉发达的白人正在斗舞。
让人惊讶的是，Sidney的动作乍一看和他的对手一摸一样，仿佛他们并不是在竞争，而是共同练习了很久的搭档。
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Allen就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Sidney为他在舞池中与人决斗。
然而这次，Vincent的目光却停留在Sidney身上，无法移开。
此时的Sidney似乎放弃了所有平日里的内敛，耀眼得如同星辰。他的动作其实比对手要稍慢一些，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Sidney是在即时模仿对手。然而让Vincent感到震撼的并不是Sidney高超的舞技和模仿能力，而是他的眼神。
Vincent极少看到Sidney这样的眼神，笑意里不带掩饰的嚣张，仿佛他那已经大汗淋漓的对手的失败早已注定，而且是由Sidney亲自裁决。Vincent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凭本能感觉到，Sidney的眼里，一定闪着两人初遇时他说“不管你怎么研究，你也不可能在我身上研究出什么东西来”那样凌厉的光。
如果说他还曾经见过Sidney更加□更加真切的神情，那就是那晚在床上，也是类似这样强势的眼神，带着些微的居高临下，压制他、占有他、征服他，无比温柔，毫无怜悯。
那一刻Vincent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放弃了自己，任凭这个男人对自己为所欲为。
此时回想起当时的情形，Vincent的手心里不知怎么的开始冒汗。
在他神游天外的时候，舞池里有了变化，也许是被Sidney逼急了，那个白人“嘶啦”一下扯开自己的衬衫，一排纽扣因为他的大力散落开来四处弹跳，他裸露出自己肌肉强健的上半身，顿时引来周围一片口哨和喝彩声。
Sidney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什么。他身上的衣服是拉链的，很难做到这样的效果。
离Sidney近的一些旁观者开始不怀好意地起哄。
Sidney突然向Allen伸出手，后者马上跳进舞池来到Sidney身边。还没等Sidney的对手抗议，Sidney突然伸手，拉着Allen的T恤领子往两边用力一撕，在惊呼声中，Allen的衣服被他撕了一道大口子，雪白的前胸若隐若现。
口哨声哄然而起，Sidney紧揽住Allen的腰，两人上半身紧紧贴在一起，随着音乐节奏开始跳舞。没有语言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两人只是紧紧相拥着，如同天生便是混为一体一般，每一个动作，每一点节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种另类的性感，并不是一个人所展示出来的对于外人的暗含性邀请的吸引力，而是两人之间毫无间隙完美无瑕的默契所表现出来的魅力，仿佛他们之间就是因为彼此而存在。这一场舞池决斗的胜负其实早已决定，因为没有任何一个Sidney以外的人，可以和Allen跳出这样激情四射、却又浑然天成的舞。
当Allen用嘴拉下Sidney的衣链，然后两人均已袒露的上身紧贴在一起的时候，Vincent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两人的胸膛其实本就是相连通的，两人的心脏始终都一起跳动。没有人可以插入他们之间，也没有人可以把他们分开。
他记得Allen说过，如果没有Sidney的话，我大概会因绝望而死吧。
他看见Allen终于对Sidney说了什么，然后Sidney也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他们两人一直紧紧相拥，眼睛里只有彼此。
他猜想，他们说的应该是“我爱你”。
但事实上，如果同一条河的水干枯了的话，那么两条鱼都会死吧。
Vincent站在人群中，神情漠然地看着舞池中央出尽风头的那一对儿，周围的噪音和浑浊的空气，都无法让他脱离这强烈的陌生感。
音乐终了，所有人都在使劲鼓掌，尖叫和口哨声不绝于耳。Sidney和Allen仍然保持着相拥的姿势，满面笑容地看着对方。
没有人怀疑，接下去他们俩会当众热吻，来庆贺他们的胜利，表达他们的喜悦。
甚至连Vincent都是那样想的。
然而Sidney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猛地和Vincent相触，后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尚带着温柔微笑的脸上，似曾相识的神情，强势而骄傲。
不管你怎么研究，你也不可能在我身上研究出什么东西来。
Vincent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出了一身冷汗。
Sidney来到咖啡厅的包厢时，除了自己的母亲，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到Vincent也坐在一边。
他似乎在门口愣了一秒，然后轻松自如地进屋坐了下来：“妈妈，把我约到这里，有什么事吗？”
Moore夫人似乎也没有想到儿子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Vincent。后者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看向Sidney：“今天本来我是要向你的母亲汇报我的工作进展，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在场的话也许会更好，所以就自作主张把你也请来了。”
“哦？你的工作有进展了？”Sidney嘴角扬起不明意味的弧度，“那我洗耳恭听。”
“夫人，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Sidney确实有一位男性情人。”Vincent说，“他们交往已经有四年之久，而且在我观察期间，Sidney也曾经在那人家里过夜。”
“四年？”Moore夫人用震惊的眼光看向Sidney，“德曦，你来这里也才只有四年！”
“这正是我要向您解释的。”Vincent说，“您也许会认为，Sidney是来了这里以后才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但事实上，Sidney在这之前就和他相识；而且Sidney改变主意来到您居住的国家生活，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这个男人。”
Vincent的话对于Moore夫人来说，无疑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但是Vincent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Sidney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Vincent说，“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根本就不是个同性恋。”
“我不是？”Sidney仿佛听到了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满脸的忍俊不禁，“可是你刚才还说，我有个交往长达四年之久的男友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了么。”
“这也许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并非没有可能。”Vincent盯着Sidney的眼睛，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也许我们得从十八年前开始。”
他清楚地看见Sidney的眼睛里猛然冒出锐利的光，随后又立刻隐去。
“这是Sidney十岁时的日记，和他所有的日记一样，这本日记上写的全是他的生活。”Vincent说，“这是一本再平凡不过的日记，但是就是因为平凡，才显得这日记不平凡。”
“你想从我的日记里找出我是或者不是同性恋的根源？”Sidney懒懒地问道。
Vincent笑了笑：“不，我只想指出一点，你的日记里所记录的事情太过平凡，平凡到居然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你曾经在A国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小时候确实有天天记日记的习惯，但是出国时我没有带着日记本，生怕掉了。所以你看不到那一段时间的记录。”Sidney说，“这很正常吧。”
“确实，这一时期的日记是断档的。”Vincent点点头，“但是在出国前，以及回家后，也半点都没有提起，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看向Moore夫人：“更奇怪的是，就连您和您的丈夫结婚，Sidney终于有了父亲这件事情，他的日记里也从未提及。这样的情况应该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在A国和父亲的生活对于Sidney来说完全不重要，对他平时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而这是几乎不可能的；要么就是Sidney故意避开了这一事件的记录。对于一个有着天天写日记习惯的十岁孩子来说，避开某件事情不进行记录，除了这件事情真的不重要，就是这件事情他已经厌恶到连在日记里都不愿提起了。”
他对着Moore夫人笑了笑，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我想您的儿子，应该属于后面一种情况吧。”
Moore夫人忙不迭地摇头，仿佛这样做就能够否认Vincent的话一般：“Sidney和他的父亲相处得不错的，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过矛盾。”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Vincent。”Sidney也说，“就算是继父，我也不至于讨厌他到那种程度。”
“确实，就算是继父，也不至于会讨厌到那种程度。”Vincent说，“但就因为是生父，所以让年幼时的你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本来应该在你出生后就陪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却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直到那时才出现在你们面前呢？Sidney是真的在第一时间就接受了你的父亲，还是一直在感情上疏远他，所表现出来的温顺只是伪装的表象？”
“你并不了解我和我父亲之间的情况，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Sidney嗤笑一声。
“就算如此，但是你和你的祖母呢？”Vincent反问道，“你的姑母呢？还有你的表兄呢？”
Sidney的目光在Moore夫人和Vincent的脸上扫视一圈，没有回答。
“你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你们之间的一些情况，我想这也是你当初坚持不肯留在这里的直接原因之一。”Vincent说，“你因此所产生的对父亲这个角色和家庭这个概念的抗拒，在你心里埋下了阴影的种子。多年来你一直拒绝呆在父母身边，独自一人的生活中，这粒种子就渐渐生根发芽。”
“这听上去并不可信。”Sidney说，“而且你似乎偏题了。”
“不，我没有偏题。”Vincent说，“我只是想说明你潜意识的想法。这也许永远都不会变成现实，也许你会就这样渐渐遗忘童年的阴暗情绪，遇上你喜欢的女子，从此结婚生子。但Moore夫人所参与的家族夺权让你倍感苦恼。你一方面不愿意回到Moore家族，想继续过一个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你或者出于对母亲的关心，或者出于对Moore家财产的兴趣，并没有完全放弃继承权的意思。但如果当时没有任何支持势力的你想要入主Moore家，你的婚姻势必要受到利益的驱使，很可能会由你的祖母来操控。预见到这一情况，结合你一直以来的想法，在你遇到你会喜欢上的女性之前，你就走入了绝境：要么放弃自由，要么放弃财产。这是一道单选题。”
“德曦，原来你只是不想结婚吗？”Moore夫人眼里燃起了希望，“妈妈这两年是逼你逼得有些太紧了，但是你也不应该说自己是同性恋来吓妈妈啊。妈妈也全是为了让你能够继承Moore家的财产，结婚的事情你要是现在不想就慢慢来好了，世界上这么多好女孩，总有能让你喜欢上的……”
“妈妈，我很抱歉。”Sidney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同性恋者，而且刚才Vincent一开始就说了，我已经有男友了。”
Moore夫人急切的表情黯淡了下去。
“如果说四年前Sidney尚不是一个真正的同性恋的话，那么他现在不得不是了。”Vincent说，“四年前他在巴黎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让他看到了将单选题变成多选题的可能。那是个非常迷人的男孩，当时还没有成年。Sidney也许爱上了他，也许只是单纯地比较喜欢他；那个男孩却死心塌地地爱上了Sidney。更重要的是，Sidney知道了这个男孩的真名，以及真名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对Moore夫人说：“我想Razon这个姓氏您一定不会陌生。”
“Razon家族？”Moore夫人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您的儿子是个聪明人。”Vincent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所以他抓住了机遇，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当初雷克斯公司和Moore集团的交叉持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Sidney和Razon家族的交易。Razon家的那位少爷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并且因为这种爱情的伟大，Sidney得到了自己生活的空间，也将得到您这里和雷克斯那里一共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他可以在享受爱情、财富和权势的同时，不再为幼时的心理阴影所影响，因为他的小情人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放弃和他共同生活，他们至今仍然分居，当然也正因为如此，直到最近Sidney才向您出柜。至于您，”Vincent顿了顿，“也可以放心，虽然Sidney选择成为了同性恋者，但是Moore家的大权实际上早就在您儿子手里了。”
Moore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您瞧，您有个相当能干的儿子，让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Vincent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一切都很完美。”
Vincent回到Sidney家中的时候，后者已经懒洋洋地倚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半杯饮料，Vincent想那应该是苹果汁。音响里流淌出激昂繁复的旋律，似乎是一种狂乱的思绪，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来回驰骋着。
Vincent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音乐？”
“肖邦。”Sidney没有回头。
“肖邦？”Vincent想起那时听到过的肖邦的夜曲，和现在这首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肖邦最著名的作品之一。”Sidney说，“《幻想》。”
“看来你很轻松。”Vincent说。
Sidney在笑：“我没有紧张的理由吧。”
“是啊。”Vincent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和Allen的关系得到了你母亲的默认，爱情利益双丰收，而且经过这次汇报，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他自嘲般笑了笑：“对你来说，我这个麻烦终于可以滚蛋了。”
Sidney站起身来，关了音乐，走到Vincent跟前。
他们的眼睛对在了一起。Vincent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珠里的淡漠。
“虽然我并不想用这个词，”Sidney轻声说，“但是是的，你终于可以滚蛋了。”
Vincent笑了起来：“你还真是绝情。”
“带好你的东西，别拉下什么。”Sidney重新坐回沙发上，“一路走好，后会无期，我不会想你的。”
“把这个，也带走么？”Vincent拿出Sidney的日记本晃了晃，“我这里可不止这一本。”
Sidney盯着Vincent看了一会儿，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早就该烧掉的东西，多谢你顺便帮我处理掉。”
“你已经不需要了吗？”Vincent问道。
“早就不需要了。”Sidney一脸的无所谓。
“是啊，不需要了。”Vincent点点头，“不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需要的呢？是十年前？还是刚才在听完我的分析后？”
“有区别吗？”Sidney问道。
“也许没有区别吧。”Vincent说，“因为结果如你所料，我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
“你之前分析了那么多，也算是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吗？”Sidney讥讽地说。
“我确实发现了很多，但那些只是事实。”Vincent说，“事实，并不是真相。”
“哦？”Sidney微微歪了歪脑袋，“那么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其实很简单。”Vincent说，“虽然你似乎在极力掩盖，但你并不忌讳把所有的事实放在我的面前，如同一粒粒的珠子，却缺失了将其串起来的线。你甚至可能故意让我逐渐发现一件件事实，但是最关键的那一点，你却始终不让我知道。最大的谎言，莫过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话。隐瞒了最关键的百分之一，拥有再多的事实，也无法得知真相。”
